姥姥的棗樹
姥姥長眠在幾百里之外的老家,她的身旁,有我親手栽種的一棵棗樹。生機勃勃的春日里,姥姥可以聞到清新的棗花香;烈日炎炎的夏季里,有棗樹葉子為她遮陽避雨;到了秋冬,姥姥就能吃到青的紅的甜甜的棗子了。一年四季,有了棗樹的陪伴,身在異鄉(xiāng)的姥姥再也不會感到孤單了。
我從出生到長到十四歲,一直和姥姥相依為命,沒有離開過姥姥的老屋一天。而老屋外面胡同口旁的那棵大棗樹,是我孩提時代的玩伴,見證了我從一個呱呱墜地的嬰兒,成長為亭亭玉立的大嫚兒的所有歷程,見證過我的歡笑和淚水,成長和憂慮。她承載了我童年所有的夢想,是我心靈得以停靠的驛站。
姥姥對那棵棗樹有著極深厚的感情,那是她的公公(姥爺的父親)年輕時栽種的,當年他們的家庭是個富庶的大戶人家,整個胡同兩邊的房子和地契都是她們家的,后來經歷了那場運動,所有的資產全都充公分給了別人家,當我有了記憶時,就只有胡同北頭的這棵棗樹還宣示著姥姥的主權。
當我還是個嬰孩時,姥姥就抱著我,挺著腰桿,在棗樹下向來來往往的鄉(xiāng)鄰顯擺她已經有了第四個后人了。在那個年代,那樣出身又沒有生出兒子的姥姥,曾經一直卑微地生活著,從不敢站在人多的地方,從沒有大聲講過話。后來我的哥哥出生了,彼時姥姥非常感激祖輩留給她的這棵大棗樹,因為在我老家的方言里,棗和小兒(男孩)讀音幾乎一模一樣,她認為是這棵祖先留給她的棗樹顯靈了,給這個孤兒寡母的家庭送來了男丁,這棵棗樹就是送子的吉祥物,因此,姥姥對這棵棗樹就更加地喜愛、更加上心了。
剛一開春,還沒有等到第一場春雨的到來,姥姥就會在每天早晨從水缸里舀起半桶水,顫顫悠悠地踮著三寸金蓮給棗樹澆水,澆完水之后,她總是扶著滿身裂疤的樹干,仰起頭看看光禿禿的樹冠,裂開沒有牙的干癟的嘴笑笑,自言自語地嘟噥幾句,像是唱詩,神態(tài)很是虔誠。過一陣子,樹上漸漸變得好看起來,黃綠黃綠的棗葉鉆出來了,橢圓形的周邊鑲著鋸齒,像一把把小小的綠色梳子,特別可愛。隨著樹葉越長越大,樹冠變得龐大起來,這時候天也變暖了,樹下就成了街坊鄰居茶余飯后聚會的地點,也成了后街的人們傳播各種消息的集散地。大姑娘小媳婦們拿著她們的手工活兒聚在一起比著干,我記得那時候姑娘們都用熏成各種顏色的玉米皮,搖著紡車吱吱紐紐地一圈一圈地紡線繩,姥姥就坐在旁邊,一手攬著我一手給她們遞玉米皮,小媳婦們就用姑娘們紡出來的線繩釘連成各種手工藝品,有地墊,還有一串串的門簾兒,五顏六色地搭配出各種圖案,很是好看。
幾場春雨過后,農歷的端午之前,一嘟嚕一嘟嚕的棗花就開放了,開得滿樹都是,近看就像是一把小米粒撐起來的大遮陽傘。棗花沒有太大的香味,可是勤勞的蜜蜂們還是會成群結隊地來了又去,看著忙碌的蜂群,姥姥總會深深地吸幾口氣,仿佛嗅到了棗子的香甜,每到這時,我總是踮起腳尖,小小的手指掰開姥姥的嘴巴,問:“姥姥,好吃嗎?”姥姥總是砸吧砸吧嘴,回答我這一句:“又香又甜!”然后裂開嘴笑著,抱起我回家吃飯去。大約再過半月,金黃金黃的棗花會散落一地,再看樹上,每個花托下面都坐著一個小小的棗兒,小小的小小的無法確切地形容,在我當時那樣小的年紀,還沒有見到過比它更小的東西呢!這時候緊張的麥收結束了戰(zhàn)斗,真正的炎夏來到了,“入了伏,掛了鋤,閨女女婿看丈母”,意思就是種地的人們此時才真正有點兒空閑了。這時候傍晚時分的棗樹下重新熱鬧起來了,只是換了主角兒,男人們嘴巴里叼著煙鍋,煙鍋的另一頭還掛著個煙袋子一晃一晃地,一手拿著大茶缸子,一手提溜著麻袋片兒,光著膀子赤著腳從每個兩扇開的小木門里走出來匯集到樹下,他們有時候不那么大聲地說著什么,有時候也不說話,就那么滋遛滋遛地吸著旱煙,一袋煙吃完,就往棗樹上磕磕煙鍋,然后又裝滿一鍋繼續(xù)吃。大娘嬸子們端著飯碗聚在樹下說東道西,說著誰家的女婿上門來帶了幾條咸魚幾條鮮魚(在我老家,生個女兒叫鮮魚簍,女兒女婿每次回娘家都要有魚做禮物),人多的時候,姥姥從不主動插話,因為她唯一的女兒女婿也就是我的父親母親,遠在幾百里之外的城里工作,他們不會在這個時間回來給她送魚吃,姥姥讓我躺在涼席子上枕著她的腿,一手摸著我的后背,一手搖著大蒲扇,涼快還能趕蚊子。這時候,大姑娘小媳婦們反倒不出門了,現在想來,應該是人們穿得太少,她們不太適合露臉吧。
“桃三杏四梨五年,棗子當年能賣錢”,農歷七月十五前后,青青的棗兒就可以吃了,一陣秋風過后,就可以在樹下撿起很多棗子,這是最早成熟的果兒;也有調皮的孩子們遠遠地跑過來跺幾腳棗樹,讓棗子們嘩啦嘩啦地落下來,那個年代孩子們沒啥可吃的,拾一把棗兒塞進嘴里,不用洗也不用擦,就可以吃得很香甜很滿足。姥姥看見也不怪他們,姥姥不心疼棗子但心疼棗樹,有時候就從家里拿出根竹竿來給孩子們,讓他們打幾竿子過過癮。就這樣到八月十五仲秋時分,街上的孩子們可以吃差不多一個月的棗兒。樹上剩下的棗子,我們一老一小也沒力氣去打下來,倒是時常有熱心的街坊打下來送過來。姥姥也不吃,就把這些棗兒晾曬在笸籮里,想起來去翻一翻,眼見著棗兒由飽滿锃亮一天天變得皺皺巴巴,綠油油的顏色也變成了棗紅色,姥姥就用紗布一層層地把挑出來的棗兒包起來縫好了,每當這個時候,我就知道我的父母該回來探親了,姥姥是要他們把棗兒捎給我的哥哥吃。剩下的小棗兒,姥姥就放在一個小紙盒子里,過年的時候,做成棗餑餑,交子時分迎神做貢品用;再剩下的,就在正月十五插在豆面做成的油燈上,或者在來年二月二時插在面做的長蟲的嘴里,和一枚硬幣一起取個吉利,姥姥說,把這樣的長蟲餑餑放在面甕里或者糧食缸里,既不招蟲子也會讓糧食越吃越多,這可真是神奇的餑餑呀!
落光了棗子的棗樹,巨大的樹冠在陣陣秋風的吹送下,日夜嘩啦嘩啦的響著,像是陣陣巨浪。不知是誰把一只喇叭綁在一枝樹杈上,這樣秋收過后的人們,每逢晚飯時分都會聚在棗樹下,聽劉蘭芳播講的《楊家將》,這是我幼年時記憶最早的文藝活動,雖然那時聽不懂幾句,但是她的抑揚頓挫、她的聲情并茂,今天聽來仍感覺很熱鬧。但是,這個會發(fā)聲的家伙不光每天會唱東方紅太陽升,不只帶給人們歡樂,還會讓人們痛哭。有一天它悲傷地告訴人們,偉大領袖毛主席永遠離開了我們,頓時所有的人都呆了,緊接著就有人哭出了聲,后來哭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多的人從家里趕到樹下,加入了痛哭的隊伍。在哭聲的震動下,棗葉們紛紛揚揚地落下來了,遠處看仿佛一樹的枯蝶在空中亂舞。這時候,姥姥一直牽著我的小手站在樹下,在人群中,棗葉落在姥姥的頭發(fā)上肩膀上,姥姥也不去理會,只是扯起衣襟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著眼角。經歷過大悲之后的人們都不怎么出門了,只有姥姥還是每天拉著我的小手站在棗樹下,不時張望著遠處的大十字口,翹首期盼著不知道哪天才能回來的女兒女婿和孩子們,姥姥一言不發(fā),就那么定定地站著,看著。
時光就這么一年一年地過去,棗樹抽芽長葉、棗花兒開了又落、棗兒青了又紅,四季輪回中,轉眼我上小學了。姥姥每天給我拿著書包,攆著我送到棗樹下,目送我背著書包走向學校,有時候塞給我一塊糖,有時候遞給我一塊鈣奶餅干;每天一放學,我就迫不及待地往家跑,遠遠地就會看見姥姥傴僂著、小小的身影等在棗樹下,我奔向姥姥,姥姥接過書包,我在前面跑她在后面追,她的裹腳怎么能夠追得上我呢,于是她就在后面氣喘吁吁地喊著,“慢點兒慢點兒,看摔(土話念shui)倒了!”記憶中有一次,我肚子疼得一直哭,姥姥就背著我,邁著她的小腳在棗樹下一圈一圈地轉,一邊走一邊說:“棗樹啊棗樹,你有神,你就讓俺小嫚兒快好了吧,hang!”就這樣,在這棵棗樹的見證下,在姥姥的陪伴中,我一天天地長大了,到了該讀初中的年紀了,我必須要離開姥姥離開棗樹,去城里念書了。動身那天,姥姥依然送我到棗樹下,什么都沒有說,身子倚靠在滿身疤疤瘌瘌的棗樹上,看著我走遠,我一回頭,看見風吹起了姥姥的白發(fā),也吹亂了我年少的心。
姥姥雖然舍不得她的棗樹,但是年紀實在太大了也太牽掛我們了,于是母親把她接到城里和我們一起生活。每當季節(jié)變換時,姥姥總會說,我的棗樹長葉了,我的棗樹開花了,我的棗樹結棗了,喋喋不休,自說自話。
姥姥一生忘不了她的棗樹,所以,在她百年之后,在她身旁,我寧可跟母親作對,也要給姥姥栽種一棵棗樹,這樣有了棗樹的陪伴,姥姥再也不會感到孤單了,姥姥又和棗樹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