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給生產(chǎn)車間發(fā)完原材料，倉庫里都會空出一些紙箱。倉管員忙完手頭的工作，就把空紙箱拉到門衛(wèi)室后面的鐵皮屋放起來。鐵皮屋堆滿了紙箱，總務(wù)科長就對我說：“你看到那些收紙皮的從廠門口走過，叫他們進(jìn)來把紙箱拉走。流水線上的那些女孩干活很苦，賣了這些空紙箱，叫飯?zhí)玫膸煾蒂I幾斤排骨給她們加餐。”
　　 天氣格外炎熱，幾乎可以聽見鐵皮蓬廠房被曬暴裂的聲音。我在廠門口才站了十幾分鐘，黃豆般大小的汗珠一粒粒滑過臉頰，順著下巴掉落。一位老伯吃力地蹬著三輪車，吆喝著趕了過來。老伯六十來歲，個頭瘦小，穿著有點泛黃的白襯衣。也許是長年累月風(fēng)吹日曬的緣故，爬滿溝壑的臉龐看上去特別粗糙。聽說廠里賣紙皮，他從三輪車上下來，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推著車樂呵呵地跟著我進(jìn)廠，露出一臉憨厚的笑。老伯瞇著眼望著紙箱，激動地摸了幾把，嘴里小聲地算了算，接著從口袋里摸出皺巴巴的零錢，一五一十仔仔細(xì)細(xì)地數(shù)了起來。
　　 “這些都是好紙箱，從海外進(jìn)口過來的，每個都有好幾斤重。我估算了一下，這堆紙箱少說也有三百多斤，身上的錢不夠，我這就打電話叫老伴送錢過來。我們老兩口就住在小店斜對面的那條巷子里，她很快就會過來，十幾分就到了?！崩喜蛲觌娫?，急著從鐵皮屋里搬出紙箱，一次搬四個，臉上展露出收獲的喜悅。他先從蛇皮口袋里抓出一截打包帶鋪在地上，接著摸出一把小刀，提著空紙箱抖幾抖拍幾拍，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切割開封口。老伯把紙皮擺在打包帶上，拍一下手，接著蹲在地上繼續(xù)切割紙箱的封口，汗水在額頭上密密麻麻的滲出，一小會兒凝聚成豆粒般的汗珠，順著他那溝壑縱橫的臉龐掉了下來。老伯才割了十幾個紙箱，他老伴一臉汗水地跑進(jìn)廠來，手里拿著一根結(jié)實的繩索，大口大口喘氣。老伯心疼地看了老伴一眼，說了幾句家鄉(xiāng)話，低下頭接著干活，手上頭上落滿了灰塵。他把拆散的紙皮遞給老伴，老伴擠壓平整疊放著。紙皮疊放到半人高，老伯放下手中的小刀，抓著打包帶的兩端，用膝蓋死死抵著紙皮，咬著牙用力捆緊，打上死結(jié)。
　　 我數(shù)了數(shù)，紙皮有六捆，每捆重好幾十斤，齊齊整整擺放在鐵皮屋的邊上，像小山那樣高。我去門衛(wèi)室搬來電子稱，老伯搓了搓手，彎著腰抓緊打包帶，喊了一聲“起”，抱著幾十斤重的紙皮平平穩(wěn)穩(wěn)地放到電子稱上。他臉上淌著的每一滴汗水，在火辣辣的太陽下閃著耀眼的光芒。他搓幾下眼眶，瞇著眼望了一下，叫我記下重量。老伯把過稱的紙皮搬走，接著去抱沒有過重的紙皮。老伴去幫他，他死活不讓，叫她在一邊歇著。我怕他累著，去幫他搬，他一把把我推開，嘿嘿笑了幾聲，一字一句地說：“你別看我是六十多歲的老人，我每天都干搬搬抬抬的力氣活，一些小伙子的力氣還沒有我的大哩。這些紙皮上落滿了灰塵，你幫我干活弄臟了衣服，我們老兩口的心里頭實在是過意不去哩?！崩喜谴认榈哪樕?，露出質(zhì)樸的笑容。稱好紙皮，我?guī)Ю喜マk公室，上樓梯前，他一直在拍打衣服褲子，還抖了抖鞋上的灰塵。進(jìn)了辦公室，他顯得一點也不自然，小心翼翼地走在光滑的地板上。他低著頭站在科長的辦公桌前，有些激動，又像有些羞澀，紅著臉笑著輕聲說：“科長，六捆紙皮有……有三百八十二斤，一斤紙皮……五毛錢，算起來是……是一百九十一塊錢，你數(shù)數(shù)……你數(shù)數(shù)。我差點忘了，那一塊錢是個硬幣……硬幣……”科長接過老伯雙手遞上的一把紙幣，也沒有數(shù)，哈哈笑著說：“老人家，我相信你，下次廠里賣紙皮，我們還會去叫你。這么熱的天，你在外面收紙皮也很辛苦，這一塊零錢你也不用給，拿去買瓶水喝。”科長把硬幣退還給老伯，老伯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抖索著沒接，硬幣就掉到了地上，彈跳了幾下轉(zhuǎn)了幾個圈，發(fā)出清脆的聲響。老伯一步跨過去，彎腰撿起地上的硬幣，在襯衣上擦了擦，又放到了科長的桌上：“科長，你把幾百斤紙皮……賣給我，你這是幫我，我……怎么還會占公司的便宜呢？一塊錢也是錢，這帳就得算個……清清楚楚?！笨崎L重重地點了點頭，把那枚硬幣放在手心里，四指并攏一點點彎曲，接著握緊。
　　 從辦公室出來，本分的老伯像變了一個人，一直不停地說著感激的話。老兩口一塊把一捆捆紙皮搬上三輪車，用繩索來來回回纏繞得結(jié)結(jié)實實的。裝好車后，老伯又來到門衛(wèi)室借去灰斗和掃把，把堆放空紙箱的鐵皮屋打掃得干干凈凈的。他給我要了一頁報表，在背面留了自己的手機號碼后，跳上三輪車，吃力地蹬著踏板，她的老伴就在后面推著，兩老口就這樣一塊用力，推拉著滿滿的一車紙皮吃力地往廢品回收站一步步趕去。破破舊舊的三輪車吱吱嘎嘎響著，在狹窄的街巷里哼起了歡快的歌兒……
　　 交班前半個鐘，我正在門衛(wèi)室拖地，有人輕輕敲了幾下窗戶。我轉(zhuǎn)過身去，是來廠里收紙皮的那個老伯。他從頭到腳換了一身新衣服，腳上是亮光光的皮鞋，看上去精神而又清爽，一下子年輕了好幾歲。他從黑色的塑料口袋里拿出兩瓶酸梅湯，硬是往我的手里放。這種飲料幾塊錢一瓶，可老伯要賣多少個可樂瓶子呀，他掙來的一分一厘都是血汗錢呀！我死活不接，他一下急了，激動地說：“我是收破爛的，干的是臟活累活，可我掙來的每一分錢都是干凈的。你們把紙皮賣給我，我也請不起你出去吃吃喝喝，就給你買了兩瓶幾塊錢的飲料。你要是不嫌我臟，就把這飲料收下。”
　　 我沒有幫老伯什么忙，可實在又找不出理由拒絕，勉強收下了他買來的兩瓶飲料，他高興得笑瞇了雙眼，連遠(yuǎn)去的背影都透著滿足和喜悅。我一把擰開瓶蓋，喝一口酸梅湯，用心回味，酸味中摻雜著絲絲的甜味。不知為什么，我的眼角一下潤濕起來，有種想哭的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