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雖是窮窘年歲，但臘月時節(jié)，家家戶戶都還是會開始準(zhǔn)備過年。
　　 母親找出大木盆，用洗鍋洗罐的竹刷把刷凈積垢，反復(fù)清洗后裝入井水。父親從木柜里提出那袋稻收時存起的糯米，按對半的比例，和上粳米，倒入盆里。米粒沉入水中，泛起一波波白糊糊的漣漪。不一會，又沉靜下來。糯米粒圓潤飽滿，粳米粒長條纖細(xì)，一例潔潔白白，沉在盆底。井水清清亮亮，透明若無，掩映著盆底的米粒。我們小孩盼著的年，就這樣來到了身邊。
　　 這是在泡湯圓。泡上二十來天，米粒全都胖乎乎的，再也分不清哪是糯米，哪是粳米。石磨清洗干凈，父親推磨，母親喂磨。泡脹的米粒一勺勺喂進(jìn)磨眼，石磨吱吱慢叫，一圈一圈又一圈。潔白濃稠的米汁如絲似線，慢吞吞地從磨口流入布袋。家家戶戶都要推湯圓，有的多，有的少，有的糯，有的粳。布袋被吊到房梁上，滲出的水嘀嗒嘀嗒掉下來。才過一天，我隨便在布袋上一按，急顛顛地跑到父親跟前：硬了，硬了。父親看也不看，摸摸我的頭，笑著說：還早呢。
　　 折磨很久。直到年三十晚，我們睡了，父親才會放下吊著的布袋。初一，我們不睡懶覺，早早爬起來，守著母親做出一鍋大湯園，大碗盛上，吃得肚皮也若一個碩大的湯圓，圓滾滾的。父親搶過“銀水”，又故意躺回床上“挖窖”，我端一碗湯圓到父親床前，請父親吃，給父親拜年。
　　 我的年，從泡湯圓的盆里，移到吊在房梁的布袋里，終于在初一早晨一個個圓滾滾的湯圓里，在“挖窖”的父親跟前，得到了圓滿的實(shí)現(xiàn)。
　　
　　 二
　　 吃了湯圓，還有企盼。年的高潮，要等到正月十五過大年。
　　 夕陽西掛，夜還未至，我們就跑去竄掇母親：做得了，做得了。
　　 哪用催促！母親早就準(zhǔn)備好了。菜板擺開，筲箕并列，湯圓面就在盆里。母親一面命令我們洗手，一面將盆里的湯圓面揉了又揉，將散亂揉成規(guī)整的一大團(tuán)：好，揉活了。將湯圓面掰成一小團(tuán)一小團(tuán)的，教我們做：先捏，再搓，揉成長條形。湯圓面黏黏的，輕輕一捏，滲入指縫；湯圓面軟軟的，輕輕一搓，細(xì)長如面條。再看母親做的，約拇指長，比拇指稍粗，呈長條橢園狀，一個個大小一致，一排排齊齊整整地擺放在菜板上、筲箕里。
　　 父親也坐到火邊來了。柴火燒得旺旺的，鐵鍋里的菜籽油冒著小泡。父親將做好的湯圓團(tuán)輕輕放入鍋里，一邊用鐵勺輕輕地在鍋里掀動，一邊將碗里的紅糖一小撮一小撮地撒入鍋中。湯圓團(tuán)一入鍋，就沉入鍋底，仿佛要與我們捉迷藏。幸好還有父親手里的鐵勺，一掀一掀的，將它們掀上來，讓我們見到它美妙的身段。湯圓團(tuán)在油里翻滾，慢慢裹上一層化在油里的紅糖，潔白漸漸變成了深紅。油在鍋里沸騰起來，油溫越來越高，湯圓團(tuán)的外殼被慢慢炸焦，深紅又漸漸變成了金黃。我們坐在灶邊，早忘了做，盯著被鐵勺掀動的一團(tuán)團(tuán)金黃，涎水橫流，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
　　 終于，起鍋了。父親用漏勺把炸好的歡喜團(tuán)漉起來，還沒倒到碗里，還沒不得及撒上芝麻，我們幾雙筷子就伸了過去。父親親昵地說：搶什么，多著呢！母親趕緊囑咐：慢點(diǎn)，慢點(diǎn)，別燙著了?？蛇€是慢了一拍，我們猛地咬下去，沒品嘗到美味，卻被滾燙的湯圓團(tuán)燙得大張著嘴，直噓涼氣。
　　 湯圓團(tuán)被炸得飽飽滿滿的。入口，粘在表層的甜一下子使口腔、舌尖的味蕾，欣喜地尖叫起來。被攫住的，何止是味蕾，身體的每個細(xì)胞在糖的撫慰下，都盡情地雀躍歡呼，跳踉起舞，高蹈不已。一咬，是硬硬的殼，有點(diǎn)脆，好象柴火鐵鍋飯的鍋巴；又有點(diǎn)軟，是鍋巴被臘豬油雞湯泡了一會。使勁，咬破了這層硬殼，便是糯糯的湯團(tuán)了。從中間咬斷，再看，真美：外面的這一圈金黃，罩著里面的那一團(tuán)玉白，不就是傳說中的金鑲玉嗎？
　　 窗外夜風(fēng)呼呼，屋內(nèi)暖意融融。炸出來的湯圓團(tuán)，看著喜歡，吃著歡喜。所以，這每年過節(jié)才能到嘴的吃食，被我們叫著歡喜團(tuán)。
　　 一直，家里的鐵勺，都是木柄的。有年，父親突然買回一把鐵柄的。年幼的弟弟見了，好奇地問父親：這是什么？父親逗弟弟：這是機(jī)器。元宵夜炸歡喜團(tuán)，父親拿出鐵柄鐵勺，弟弟興奮地問：今天用機(jī)器？父親、母親、哥哥和我笑得差點(diǎn)岔了氣。從此，弟弟嘴里的機(jī)器，成了炸歡喜團(tuán)時的笑料。
　　
　　 三
　　 炸歡喜團(tuán)看似簡單，其實(shí)并不簡單。它有很多講究。
　　 面不能太糯，也不能太粳。太糯，怎么炸都是軟癱癱的，成不了形，一團(tuán)粘著一團(tuán)，看不出歡喜團(tuán)的模樣。拈一個，跟著上來的，就是一大坨。太粳，炸出來又太硬，彼此倒是分得清清楚楚，吃起來卻硬得不行，找不著綿軟扎實(shí)、溫暖滋潤的味道。
　　 火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鸫罅?，早早地結(jié)成一層硬殼，再加溫，里面冷冷的湯圓面受熱膨脹，拼命尋找突破口。凸起來鼓個泡，算是小事；有時還會爆裂，炸得滾油四濺，容易傷人?；鹦×?，時間太長，外面那層硬被炸得又厚又硬，咬起來費(fèi)勁，不可口?；鹛?，紅糖不容易化入油中，一小塊一小塊地粘在歡喜團(tuán)上，看上去，一臉的麻子。
　　 油要燒到合適，歡喜團(tuán)才能下鍋。太燙，溫度太高，與火大一樣。太冷，溫度太低，與火太小差不多。鐵勺掀動的頻率，也值得注意。太急，容易把歡喜團(tuán)掀爛。太慢，歡喜團(tuán)沉在鍋底，會凝成一團(tuán)。就是撒紅糖，也有講究。糖塊不能太大，大了，難化。也不能太小，小了，還沒化，就粘到歡喜團(tuán)上，星星點(diǎn)點(diǎn)，再也化不開。
　　 每次自己炸歡喜團(tuán)，都炸得一塌糊涂。要么鼓起泡，成了歪瓜裂棗。要么癟成餅，缺乏周正的形象。要么起了斑，滿身滿臉麻成一大片。只有等到過年，父親、母親聯(lián)手，才能炸出獨(dú)自成個、飽滿圓潤，看著喜歡，吃著歡喜的歡喜團(tuán)。
　　
　　 四
　　 炸歡喜團(tuán)，要加糖。起鍋時，要撒上芝麻。所以，有的地方，它叫糖麻丸。炸歡喜團(tuán)，只能用糯米面。于是，有的地方，它叫糯米團(tuán)，糯米丸子。只是，糖麻丸，糯米團(tuán)，糯米丸子，都呈丸狀，而我喜歡的歡喜團(tuán)，是長條橢園的歡喜團(tuán)。
　　 江淮一帶，也有歡喜團(tuán)。將糯米蒸熟，涼后弄散，再炒，使之膨松，佐以飴糖，揉捏成團(tuán)。也是春節(jié)食用，有時還用作饋贈佳品。只是，這歡喜團(tuán)，不經(jīng)油炸，不粘紅糖，與我喜歡的歡喜團(tuán)顯然不是同一物事。
　　 市面上，有賣歡喜團(tuán)的。炸好的歡喜團(tuán)，置于盆里，一元兩個。老板一手收錢，一手用長長的竹簽串起遞過來。邊走邊吃，有淡淡的甜，有糯糯的軟。四個或者六個一串，吃起來，解讒，飽肚。
　　 但我想吃的歡喜團(tuán)，并不是這些。我想吃的，是元宵時，一家人圍著柴灶，母親慢慢做，父親慢慢炸，被我們迫不及待塞入嘴里，燙得大張著嘴，直噓涼氣的歡喜團(tuán)。這歡喜團(tuán)，有濃郁的年味，有溫暖的親情。我經(jīng)常在這樣的年味和親情里，將自己的一腔歡喜，化成歡喜團(tuán)。歡喜地吃，越吃越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