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走了
父親走了。
走在2017年2月初二的凌晨。
連日來的病痛折磨,讓90高齡的父親坐臥不寧。一會兒要起來,一會兒要躺下,不論坐下,還是躺下,病魔都沒有絲毫減輕對老人的折磨。好在我們?nèi)硕?,大家相互替換著招護老人,除了不能頂替老人害病以外,其它的就都是老人要如何就一定能如何。
這時候的老人,除了要起來或者要躺下以外,再也沒有了其它要求。吃喝拉撒已經(jīng)是幾天前的事了。嚴重的白內(nèi)障讓他看不見任何東西。老年性耳聾癥讓他聽不到任何聲響。腦萎縮、膽結(jié)石、腸梗、前列腺肥大等不下十樣疾病,讓父親無所適從。原本體重一直在170斤的他,這時候已經(jīng)只有百十來斤了。一輩子喜歡吃肉,在臨終前的幾個月里,被醫(yī)院殘酷地告誡:絕對禁止吃肉!我真無法想象,一個人活在世上,吃,不能吃自己想吃的,看,看不見自己想看的,聽,聽不見自己想聽的,那還活個什么勁啊?
可父親還是渴望活下去。就在病重前的十多天前,在醫(yī)院里,他老人家對我說,再能活上五年就行了。我安慰老人說:“沒麻達,到您95歲時,我還要給您過大壽呢”!
父親最喜歡聽的就是這句話。父親應(yīng)該說是在最后的幾天里,才真正眼看不見,耳聽不見的。在此之前,我們只要湊到他跟前,或者伸到他耳朵旁說話,他還是能看到我們是誰,也能聽到我們給他說什么的。他有什么事,也是最喜歡給我說的。家中的大小事務(wù),也是最放心讓我操辦的。記得父親退休后,母親不幸去世。在和我生活的那幾年里,有一次父親對我說,咱們村里他們這一輩人的,家里都把棺木準備下了,現(xiàn)在只有他年齡大,還沒有準備下棺木,也應(yīng)該能準備了。我聽了對父親說:“您現(xiàn)在的身體再活20年是沒問題的。我在這20里,只準備讓您多活,不準備讓您去世,所以,棺木不到萬不得已我是不會給您老準備的!”也就從那以后,老人就再也沒有在我面前提起給他準備棺木的事。
父親生在正月十五。每年的正月十五,就是我們一大家人在一起相聚的日子。父親在這一天,是非常高興的。我們這一大家人,聚在一起,共三十多人。到了父親七十大壽的時候,我主持了給父親過事祝壽。并夸下??冢f到父親八十大壽的時候,還要給父親過事祝壽。到了父親八十大壽的時候,我如許給父親進行了過事祝壽。這一天,父親很高興,我又給父親說,您老好好活著,到您九十大壽的時候,我同樣再給您老過事祝壽,到那時,我要把肖吉全村人都動上,來給您祝壽!
上天眷顧,老人一直到八十八歲,身體一直都很硬朗。我們做兒女的,也深為老人驕傲。到了后半年,老人在行動上有些遲緩了。經(jīng)醫(yī)院檢查,發(fā)現(xiàn)老人患上了腦萎縮。過大年時,本應(yīng)是八十九的他,一直堅持說自己已經(jīng)九十歲了。弟兄們都給他糾正說,到明年這時候,您就九十歲了。卻惹得他不高興了。我見狀,忙給父親打圓場說,按虛歲,您就是九十歲了,他們說的是周歲,周歲今年就是八十九了。按咱們這里行俗,八十九過壽也是正常的,咱們就提前一年給您老過九十大壽吧!父親聽了喜笑顏開,這年正月十五,我們又在攀峰大酒店為父親過了九十大壽。
這里以后,父親的身體境況大不如前,一年里住了好幾次院。父親開始為自己的病情擔憂,對我說,他今年過來,覺得全不行了。我安慰老人說,沒事,我還要給您過一次壽里,在您九十五歲時,再給您過一次壽,過了九十五,您老要走就走吧,現(xiàn)在,我沒說話,您老走不了的!
父親對我說的話是深信不疑的。多少年來,父親一直快樂地生活在我的話語里。他堅信,有我的話在,他不會有事的。事實證明,父親一次次轉(zhuǎn)危為安,都證明了他真的沒事的。
可這次不一樣了!父親的身體全方位的向我們提示,老人邁不過這個坎了。2016年底,臨近春節(jié)了,父親再次住進了醫(yī)院。這年春節(jié),老人是在醫(yī)院度過的。到了正月十五,老人的90歲生日也是在病房里進行的。看著病床上一天天衰竭的父親,我很慶幸在一年前為老人提前完成了90大壽的慶?;顒?,否則,像現(xiàn)在這樣的情況,叫我如何是好??!
2017年2月23日,陜北大地降下了入春以來罕見的一場大雪。這樣的天氣,對身在醫(yī)院,百病纏身的父親來說,是最敏感的。我擔心父親的病情會因這場大雪而加重。果然,中午的時候,醫(yī)院里給我們又一次發(fā)出了父親病危通知書。我自知父親的大限到了。也就在這一天,老妻早上起來,突然起不來床,這真讓我有點吃不消了。我從雞場鏟雪回來,衣服全濕透了,趕快把衣服換了就吃飯,飯后,自覺全身發(fā)冷,我知道是已經(jīng)感冒了。幸好,我這里還有感冒藥,趕緊吃了藥,就上了炕,按以往的經(jīng)驗,睡上一覺,發(fā)一身汗就過去了??蓻]想到,這次的感冒,竟然是重感冒。看著炕上的老妻,想著醫(yī)院的老父,不由人潸然淚下!我打開手機,無奈地在微信上寫道:“父病危,妻患病,叫我如之奈何?”
雪后的第三天,兒子的車才能開進孫家河了。我讓兒子帶來了褪燒的藥,晚上服了兩粒,這一晚,我的被褥全成了水窩。整整睡了兩天的我,終于感到渾身輕松了。醫(yī)院也在這一天,告知父親的病不行了,要我們出院和準備后事。我支撐著病體,來到醫(yī)院,看到父親,不由失聲痛哭,這時的父親,眼看不見,耳聽不著,但我一抓住他的手,他立刻就知道了我是誰,他緊緊抓住我的手,用已經(jīng)口齒不清的語音,向我大聲呼喊:“不行了!不行了!”我哭喊著安慰父親:“不要緊的!”可父親還是一個勁揺我的手,還是大喊:“不行了!不行了!”我想,父親一定是怕我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他不行了,我就又湊到他耳朵旁,大聲說:“那咱們回肖吉吧!”父親馬上就答應(yīng)了一聲:“噢!”我這時才明白,父親一個勁喊不行了,是怕我還不知道他不行了,既然不行了,那就回肖吉村??磥?,父親現(xiàn)在就是要回肖吉村的。
肖吉村是父親的根,也是父親最后的歸宿。爺爺和奶奶在上世紀的六十年代已經(jīng)長眠在這里。母親在上世紀的九十年代也在這里長眠著。父親能記得的上一輩人,全部都在這里長眠著。作為肖吉村的赤子,他沒有理由再到別的地方去。早在二十年前,父親就想到了落葉歸根。那時候,我們村在延安大學當教授的古風先生,在肖吉村給他的老人做了堂子,父親聽到消息后,對我說:“人挖哈好兒就是不一樣,人家古西盈一輩子挖了一個兒,現(xiàn)在把堂子都箍哈了?!蔽耶敃r也不知在忙什么,把父親這些話就沒往耳朵里去,只當成是父親夸人家古西盈里!再過了也不知是多少時候,父親在我面前又一次提起了這個話題,我一想,父親是不是也想要個堂子?我一問父親,父親卻說,你們兄弟幾個經(jīng)濟都不寬裕,他是大合來說一下,堂子不堂子沒關(guān)系的。我說,只要您老想要,我們雖然都不富裕,但我們弟兄姊妹六個,到每一個人跟前,也用不了多少錢的。說干就干,我立馬就和家里的幾個兄弟一合計,不出十天頭,我們就給父親把堂子箍好了。
在給父親箍堂子的時候,我們順便給父親打了墓碑。按照父親的說法,過去人立墓碑那都是有說法的。像我爺爺一輩子是農(nóng)民,又沒上過學,他的墓碑只能是圓頭的。他自己雖然一輩子沒有功名,但在過去是讀了高小的,這應(yīng)該就是秀才了。按秀才說,他的墓碑就應(yīng)該是平頭的。我們按照父親的說法,就給父親打了一筒平頭碑。可到我鄰家二叔去世以后,兒女們在給我二叔立碑時,順便也給我二爺立了一筒碑,而且我二爺和我爺就埋在一挨,我二爺和我二叔都是帶甲的。這讓我父親臉上很是下不來。我父親曾多次長嘆:現(xiàn)在的人完全沒有規(guī)矩了!直到2015年,我們給父親提前過完90大壽的時候,父親提出了也想給他打一筒帶甲的墓碑。我說這不難??!您想要什么樣的,咱們?nèi)タ匆换匕桑‘斕煳液退牡芫蛶细赣H,把延長所有的打碑點都看了一遍。最后父親看上了一套不但帶甲,而且還帶兩根龍柱,碑頂上還帶三重帽的墓碑。問了一下價格,竟然比平常的帶甲碑貴了一倍還多,父親有點心疼了。說太貴了!我說父親,您只管看貨就行了,價格您不用操心的。就這樣,父親最后給他挑選了一套他最滿意的墓碑。2015年清明前,我們把這套墓碑就送回了肖吉村。
父親一輩子為人實誠。早年參加革命,血氣方剛,敢打敢拼,又有文化,深得革命隊伍的青睞和好評。到23歲的時候,已由組織選調(diào),安排到合陽縣代理區(qū)長了。1950年,西藏選調(diào)援藏干部時,父親作為干部中的佼佼者,被組織選中。就在組織上給他放假讓他回來和家里人見面,父親回到家里時,這才知道,二老已經(jīng)風燭殘年了,二弟還小,連鋤頭都扛不動。家里唯一的勞動力,就是他19歲時,家里給他操辦結(jié)婚的我的母親。當父親給爺爺說明組織上要他去西藏時,爺爺哭成了一個淚人。爺爺說,我辛辛苦苦把你養(yǎng)大,給人扛長工供你念書,原指望你長大成人能頂門立戶,過好光景。可你19歲出門,到現(xiàn)在跑的幾年不回來,剛回來幾天,又要去西藏,你還要不要這個家?你要去,也可以,你先把我埋了,你就去吧,埋不了,你走不成!父親給爺爺解釋說,他現(xiàn)在是有組織的人了,一切都得聽組織的。爺爺說:我不管你什么組織不組織,我只知道這一家人沒法過,再說了,世上人那么多,哪里就離了你還不行呢?
看著風燭殘年的爺爺,再看看連鋤頭都拿不動的弟弟,父親妥協(xié)了。在再無法可想的情況下,父親留了下來,沒想到,一輩子的燦爛前程就這樣被毀滅了。
1955年,父親在肖吉村已經(jīng)打拼了5年。5年里,這個家,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首先在父親手里,再不用和爺爺一樣,年年借貸年年還,年年還過年年貸。種地有牲畜,吃糧有長余。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一舉脫掉了貧困戶的帽子。這時候的二爸,已經(jīng)能理料了地里的莊稼了,我也在這一年降生了。這時候,我戶下的一位大爺,在甘肅當上了副省長。父親不甘心就這樣一直在農(nóng)村埋沒下去。就提出想去甘肅求大叔安排一個工作。這次,爺爺沒有反對,因為家里的事,二爸和三爸基本上就都能理料了。
父親的工作后來被安排到了皋蘭縣糧食局當會計。父親字寫的好,又打得一手好算盤,很快就成了行業(yè)里不可多得的人才。就在糧食局準備提拔重用的時候,我母親卻患上了精神病。回到老家以后,說什么也不去蘭州了,這一折騰,父親的第二次前程又被就這樣斷送了。
好在父親這一次,沒有把工作關(guān)系丟了,而是把工作關(guān)系從蘭州轉(zhuǎn)了回來。當時,南河溝的呼家村駐扎著呼家公社,父親轉(zhuǎn)回來后,就在呼家公社擔任人事文書。
1963年,呼家公社和郭家公社合并為南河溝公社。父親在這一年,調(diào)到了張家灘公社成了一般干部。
在張家灘的17年里,父親已超過了提拔重用的年齡,除了在工作上一直是重用對象外,職務(wù)上再也沒有被提拔重用過。
1980年,父親還是“一頭沉”的家庭。農(nóng)業(yè)實行責任到戶時,我們的地都分到了肖吉村,為照顧家人方便,父親把工作又轉(zhuǎn)到了南河溝政府。
1987年,父親已滿60歲,組織上給他辦理了離休手續(xù)。至此,父親的工作生涯就在南河溝畫上了句號。
父親的一生是平凡的,也是偉大的!為了我們這個大家庭,他兩次自隕前程。前半生為兄弟奮斗,后半生為我們兒女奮斗!不管生活有多么艱難,從不在我們面前喊苦叫累??梢哉f,在50歲之前,他為了我們吃飽穿暖,從來沒有給自己買過一件像樣的衣服。直到離休以后,我們都成了家,父親這才在人前穿上了像樣的衣服。
父親離休后的前幾年,我母親還在,但身體已經(jīng)是不能做家務(wù)了。老四、老五都沒有工作,父親除了要照顧我母親的生活起居以外,還要給兩個兒子做飯吃。直到母親去世后,老四成了家,老五出去在外面打拼。父親這才結(jié)束了為兒女操勞的辛苦。
我在這個時候,工作安排到了延長卷煙廠。為了讓父親安享晚年,我把父親接到了延長卷煙廠。在和我們一起生活的日子里,父親除了幫助我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務(wù)活外,更多的時間則是看書學習,或者練習寫毛筆字。有一次,父親正在寫毛筆字,我推門進來,父親一把把正在寫著的紙張趕緊揉了丟到了垃圾桶里,我覺得奇怪,父親出去后,我把這張紙展開,發(fā)現(xiàn)上面寫的是:“冰糖再甜不如蜜,兒女再孝不如妻”。這一夜,我翻來覆去睡不著。母親去世后,父親一直形只影單。我們做兒女的,盡管我們都對老人家很孝敬,但母親的角色是我們每一個做兒女的都無法替代的。我想,父親才60多歲,以后的路還長著呢!應(yīng)該給父親找一個伴,讓父親快快樂樂的安享晚年。當我把這個想法告訴父親時,父親卻不同意,說人笑話里!說閑話里!我說不怕的,無非就是人說我們兒女不孝順,沒人伺候您,才讓您找老伴的。您也看到了,我們現(xiàn)在誰是伺候您的?。〗o您找個伴,您生活起居有人管了,我們也少為您操心了,這不都好嗎?
后經(jīng)一位老干部介紹,父親和一位自稱是只有50多歲的女人走到了一起。沒想到,這位女人在年齡上瞞了我父親,而且是做過手術(shù)后一直留有后遺癥,到我們家傷口還留有炎癥的人。但這位女人是一個非常勤快,而且很會來事,幾個月下來,親戚朋友上門都說父親找了一個好老伴。父親也確實有她的陪伴,精神和身體也好了許多。因此,對她在年齡上瞞了父親,還身體有病都原諒了她。只是這以后就苦了父親,父親一個月的工資一下來,就趕緊領(lǐng)著她去看病,病看的剛好轉(zhuǎn)了,錢也花光了。就這樣周而復始,一月趕不上一月。可以說,這個伴,真正地到我們家,是前前后后伺候了我父親二年。二年后,因為有病,我父親反過來伺候了她三年。到第五年,父親患上了高血壓等病,不能做家務(wù)了。我們這才開始找人伺候二老。到第十一年時,這位女人終因身體無法治愈,最后歿到了延長中醫(y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