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西伯利亞寒流過后的幾天回到老家的，時值臘月二十五。雖說最冷的時間已經過去，但氣溫依然很低，下車踩在地面上，冷氣順著鞋底直往上竄。不過進了家里，倒也暖和，父親早已把爐火生的很旺，暖流一下包裹住身體，讓我感覺出家的溫暖來。
　　 父母看著長高的孫兒激動地抱住快要落淚，不停地撫摸著孫子的頭，問衣服穿的暖不暖和、冷不冷，車坐的累不累……等等，說著拉著他靠近火爐去落座。母親消瘦了很多，牙齒掉落，去了牙套的臉完全縮了進去，許多皺褶布滿嘴角，目光游弱，好像視力又下降了。母親身體單薄，常年大大小小問題不斷，不過，現(xiàn)在好像還可以，精神狀態(tài)不錯，也許是我們要回來的緣故。父親很好，精神矍鑠，只是比起前兩年蒼老了一點，胡子、頭發(fā)白的多了一些。兒子也說爺爺老了，說著挪過凳子，和爺爺坐在一起，一會摸摸爺爺?shù)暮?，一會兒摸摸爺爺?shù)拿弊?，忽然心酸的說爺爺太可憐了，惹得我和愛人差點落淚。大哥忙著為我們煮著火鍋，片刻，熱氣騰騰，一家人開吃起來。當然飯中仍少不了拉家常。飯后稍作休息，需要去幾個叔父家走走，畢竟長時間沒回來了，沒有他們詳細的消息，也很長時間沒有聽到他們的話音，回家馬上去探望他們，就成了我每次回到家要做的第一件事。帶上一些水果、帶上南方的香煙或者茶葉之類，雖然不多，但不至于有空手兩吊的尷尬?；旧厦看翁酵拇涡蚨际前创笮∧挲g輩分排，自然是先去二爸，再三爸、四爸，最后是五爸。這是爺爺奶奶不在世時的走法。要是前幾年，爺爺奶奶健在，那一定是急切看望他們老人家了。爺爺奶奶高齡壽終正寢，長逝與世，沒有帶給我們太多的沉痛，卻一直就留給我們思念。如果他們還在，應該在我下車的大槐樹下。抬頭仰望，他們的身影總是會出現(xiàn)在槐樹下的碾盤那里，他們會依靠在碾盤邊上，望著路口，是不是有他的兒子兒媳，或者孫子孫媳，或者重孫孫女回來？每當看到自己的傳承下來的血脈，他們總是激動著，眼睛像瞬間明亮了許多，精神會一剎那振奮許多，會老遠沖著我們打招呼。如今那一幕看不到了，留下的只是每次我經過路口時，仰望那大槐樹和老碾盤的地方，仿佛冥冥之中有兩位老人家在向我們招手，微笑著接送我們回家或離去，或者詢問我們吃了么？問我們是不是去縣城？叮嚀我們路上注意安全，把孩子管好。
　　 現(xiàn)在不一樣了，老人家把一切留給了兒孫，把自己留在了塬上深深的黃土里。所以這次我還是先去了爺爺奶奶以前住過的老宅，老宅現(xiàn)在是五爸一家住著，重建一新，不過依然保留了奶奶過世前的兩間土房，那里面有奶奶兩年前去世時布設的靈堂，平時會有香火吃貨供奉。五爸不幸，前年在西安工地出事截肢，慘不仍睹。當時種種原因我沒有從千里外趕回來，只能以其他的方式施以援助和安慰，所以最想看到的是他，我想現(xiàn)在他肯定好多了。所以帶了妻子兒子帶了營養(yǎng)品就直接去了他家。到門口的時候，頭門大開著，也就是說家里一定有人。還沒進臥房，我就大聲喊著“五爸、五爸……”順手掀開門簾的那刻，五爸已經朝外走，看我來了，激動之下，腿腳一拐一拐地走了起來，原來他已經戴上了假肢。我急忙過去攙扶他，叫他坐到炕沿上，不要走動了。我拉著他的手一陣寒暄。五爸氣色各方面恢復不錯，心態(tài)也好了很多。想想當初第一眼看到失去左腿的時候那種痛哭流涕絕望的樣子，讓人心碎2，現(xiàn)在這樣總算緩釋，放松了。爺爺奶奶的牌位在里屋，我進去磕了三個頭，撫去了供桌上的灰塵，告訴他們，我們回來了。
　　 五爸的情況讓我沒有了以前的傷感，所以又以一種愉快的心情去了其他幾個叔叔家，帶去新年的慰問和祝福。
　　 新起的房子有的地方還沒來得及收拾，忙了兩天裝飾、裝燈具，一晃離過年還剩兩天了。還好，今年老大和父母我們一起過年，提前備好了差不多的年貨。剩下零零碎碎的事情我用了半天時間全部購置妥當。沒想一夜后就是除夕了。
　　 除夕就意味著年真正的開始了，除舊迎新。中午開始封神、貼對聯(lián)、燃放爆竹。在響徹深谷的噼里啪啦的炮仗聲中，新年拉開了大幕。我們家有符，不能貼紅對聯(lián)，更不能點放爆竹，顯得稍失氣氛而靜穆。除夕除了要準備好夜宴的所有，最重要的一件事是祭祀先人，用關中話說，就是上墳。
　　 上墳一般是下午三四點開始，家家戶戶的男人都要帶上燒紙去祭拜新墳老墳。如果有新墳的，那一定還要端上茶水，拿上煙酒、水果等祭品。我家有新墳，所以父輩們的幾個叔叔都要去，還要穿白帶孝，以示孝重，可惜，這次五爸不能去。
　　 整個村子有四五處大墳，也叫官墳。最古老的墳在西坡的老鴰嘴下，那是一片面南的陽坡地，地勢陡峭，多年梯田與墓地混合的形態(tài)，沒有讓整個西坡顯得過于荒涼。高高的老鴰嘴，強勢地昂起，像極了勃起的龍頭，向兩邊蜿蜒而去，東西的坡勢在不遠處轉折一下漸漸走低，兩側再次隆起的稍高的土崖正好猶如青龍與白虎鎮(zhèn)守左右，南邊有流淌了億萬年的汶水沿著南坡跟穿過樹林，足以說明這里是先人們尋得的最佳風水寶地，村民們百年后能長眠于此，可以說能逸享萬年了。多年未到過這里，已經增添了不少新墳。墳上的太白石碑已經樹滿了西坡的墓前，有大的有小的，有已經斑駁了的，有字跡嶄新的。讓人感慨萬千，昔日曾經熟悉的人已經有多少長眠于此了。我家西坡上有一個老墳，是大婆的。大婆就是爺爺大哥的老婆，民國那陣，大爺抽鴉片死后，大婆就改嫁鄰村，一直到解放后，父親說兒時的他有時路過大婆家門口，大婆都會喊他喝水或者給點吃的，父親一直很愛大婆，也感激她改嫁了還那樣像親人一樣對待自己。后來大婆去世，也沒有后人，爺爺這邊就和族人商量，把大婆葬在了風水最好的老墳地——西坡大墳，也算是葉落歸根吧，活著的時候跟著大爺受罪，歿了應該讓她享受安居樂宅。這件事我一直敬佩爺爺這一輩子人。到了父輩和我們這一輩，每年都要去老墳上為大婆燒香燒紙敬茶。
　　 西坡漸漸人多滿員，到爺爺奶奶的時候，西坡的風水寶地是輪不到了。所以村里請了風水先生另辟了個風水寶地，也是順著龍頭的位置，在同一高度的北邊距龍頭上千米的地方弄出一大片地。從地勢上看，算是不錯的，東西緩慢走低，中間那一大片高高隆起，也有另一個龍頭之勢，只是那是一個臥著的龍，龍脈向四周延伸，位置很陽火。那年爺爺去世三周年時植于墓碑前的柏樹已經有碗口粗細，枝葉繁茂，像極了我們家族的人丁興旺，繁衍生息。奶奶的墓緊靠著爺爺，沒事時他們可以訴說衷腸，聊前生來世。我們一大幫人燒紙磕頭獻茶，為他們修整墳墓，去除上面的雜草，為柏樹澆水，望他們蔭佑兒孫。用我父親當時的話說：你老兩口把咱這娃伙給照顧一下，娃伙都在外頭哩，你們要保佑他們平平安安。聽到這些，我覺得再實在不過了，尤其對我，一家身在異鄉(xiāng)，完全能體會出父親話里的深意。兒孫們在外謀生，能平安就是對所有人最大的安慰了。當然父輩們無能為力，只能囑托遠在天堂的老人家，興許他們能幫上忙。
　　 面對著爺爺?shù)膲灒铱牧巳齻€頭，站起的時候又去觸摸那塊已經被風雨吹淋了十年的墓碑，它強有力的矗立著，上面密密麻麻鐫刻著記錄功德的文字和二十幾個兒孫們的名字依然清晰。當其他人都要離去的時候，我又朝著墓碑深鞠了三躬，告訴爺爺奶奶，明年回來再來看他們。
　　 新墳祭祀結束后，大家都出發(fā)了，朝著還剩的兩處老墳走去。起先剛離開的那陣，每個人都沉默不語，后來走著走著，漸漸有人扯起了話題?？?，上面撥款推平的坡地，麥子長勢不錯的！遠處散落的小紅屋據(jù)說是泵房，一大片地一口深水井，一個泵房，灌溉設施布置的如此良好，政府功不可沒，以后靠天吃飯的日子就要結束了。路過一大塊碧綠的麥田邊上，父親告訴我這就是我們家的承包地，這一大片，足有四五畝，綠油油的麥苗，平平綻綻，看了舒服極了。我說，你和母親年齡大了，不要種這么多地了，太累了，沒事在家歇歇。父親說，累什么啊，有你哥在，我們都幾乎不到地里來，種地時有播種機，收割時收割機，不費一點力，我和你娘在家也是太閑。是啊，農人閑也不是個事，不習慣，也許會閑出病來，只要不勞累，就隨他們折騰吧。
　　 人多了，話題多，走著聊著墳就上完了，折了除夕晚上要燒的柏朵，在接近暮色的時候朝家而去。
　　 到家的時候，家里的女人們已經擺好了晚宴的桌子，準備好一切。按老規(guī)矩，父親是老大，家里最老的老人了，晚上所有叔父將攜一家老小三十多人歡聚我們家，在熱鬧的氣氛中迎接這個除夕夜晚和新年的真正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