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征文】淘寶
“雨霏啊,你快回來勸勸你爸吧,昨天他又淘回一個不知道啥玩意,好像又花了不少錢,你說這要是老買,那得多少錢抗折騰???我看著都上火,這么大事,我尋思得告訴你啊,要不他把錢都霍霍沒了,可咋整?唉!我看他畫的那些畫也賣的差不多了。”保姆張媽趁父親不在家,偷偷給我打電話告密。
對于淘寶這件事,我是一直持反對態(tài)度的。因為淘不好就會上當,尤其玉石,品種繁多,琳瑯滿目,有純天然的,也有化學物質(zhì)填充的,水分太大了。父親都七十多了,哪懂這個。我苦口婆心勸過很多次,他嘴上答應,可依然我行我素。
撂下電話,我的心就像漲潮的海水,一浪高過一浪,上下翻騰。自從母親去世,父親畫也不畫了,書法也不練了,竟然迷上了玉石,檳城大大小小的古玩市場,經(jīng)常有他的影子。他還把辛辛苦苦畫的畫賣了,隔三差五就買個稀罕玩意拿回家。
沒等到下班,我就和領(lǐng)導請假,急匆匆往家趕。夏天的夜晚,有些熱,剛修過的瀝青馬路被太陽曬了一天,刺鼻的氣味在空氣中彌漫,像條小蟲子,在我的鼻孔里鉆來鉆去。路邊小店門口的喇叭里傳出的叫賣聲,震耳欲聾,像一根根魚刺扎進我的嗓子眼,攪著心臟像受驚的小鹿似的,使勁兒跳躍著。
父親還沒回來,張媽正在默默地準備晚飯。當初,母親離世以后,父親就像丟了魂似的,整個人都傻了。我要接他來我家,連房間都收拾好了??筛赣H不同意,堅持自己住。
父親結(jié)婚后,沒做過一頓飯,沒洗過一次衣服,都是母親侍候他。母親是個傳統(tǒng)女人,對家庭任勞任怨。她經(jīng)常說,男人就得做男人的事,做家務、洗衣服那是女人的活。婆婆媽媽地圍著鍋臺轉(zhuǎn)的男人,沒啥大出息。這種觀念也灌輸了我的性格,到現(xiàn)在老公和兒子回家也像皇帝一樣,都是我侍候。
父親讓母親寵得像個孩子,在家除了畫畫,就是練書法。雖然他倆是包辦婚姻,但并不影響彼此相愛。母親為了這個家,默默地付出,勞累了大半輩子,剛要享福了,卻因心臟病發(fā)作,離開了。母親臨去世時還在為父親包最愛吃的鲅魚餃子,這讓父親受到很大打擊,經(jīng)常望著母親的遺像發(fā)呆。
我找親屬和朋友勸過他,都沒用。無奈之下,只好雇了保姆照顧他。后來才知道,父親不是固執(zhí),他是怕給我和愛人添麻煩。他和張媽說:“人老了,毛病多,自己住雖然苦點,孤獨點,但趁著能走能動,還是別給孩子添麻煩。”聽了這話,我的心隱隱作痛。
張媽見我回來了,忙放下手里的活,和我說起父親這幾天的情況。原來昨兒一大早,大概六點多鐘,父親接了一個電話,然后飯也沒吃,就走了,下午才回家,進門就說淘到一個寶貝。
“你看到他淘的寶貝了嗎?”我著急地問張媽。
“沒有,他回來就進書房了?!睆垕専o奈地說。
正說著,父親回來了,進門就樂呵呵地說:“閨女,我還要給你打電話呢,讓你瞧瞧爸淘到的寶貝。”
“又去淘寶了?”我裝什么都不知道,問他。
父親笑著不說話,去書房拎出一個藍布袋,又從里面掏出一個紅布小包,用手托著,小心翼翼地打開,一個比拳頭大一圈,棱角分明、黑褐色的石頭擺在我眼前。
“爸,這不就是一塊石頭嗎?哪是啥寶貝?”我奇怪地拿起石頭問父親。
“閨女啊,你這就外行了,這是原石。是玉器廠的工人,頂工資拿出來賣的。我特意讓他們在一邊割了一刀,你看看,這里面透綠?!?br />
父親拿著強光手電筒照著石頭,得意地對我說。
“多少錢?”
“兩萬六?!?br />
“???這么貴!爸,和你說多少次了,你就不聽,這么一塊破石頭,哪值這么多錢。你又讓人騙了?!?br />
“不能,我去鑒定了,是真的。就是不知道里面的成色?!备赣H美滋滋地說。
聽了父親的話,我想起兩月前的一幕。
那天,我回家,父親拿著新淘來的一個玉葫蘆要我戴,我說是假的。他氣得和我爭辯:“那么多人買,這不可能是假的。你也不認識啥是真玉!”父親氣急了,拿著葫蘆和我喊,臉漲得通紅,像喝過了酒。
看我沒吭聲,他又從床底下拉出一個舊木箱子,從里面拿出幾個物件,讓我看。有一個肉粉色的金魚吊墜;一個橢圓形、白色的玉牌,還有幾個我說不出名字。
父親指著說:“你看看我淘來的這些寶貝,都是假的嗎?這魚是粉翡,這個是和田籽料的玉牌;這個是……”他拿著這些寶貝,興致勃勃地講述著。
聽著這番話,我壓下去的火苗又呼呼地燒起來,生氣地說:“爸,你是不是錢多燒的,花錢買一堆假的地攤貨!”
父親聽我說話不是味,氣得和我頂了一句:“我就是錢多了燒的,咋的?我喜歡,不用你管?!闭f完,低頭收拾他那些寶貝,再不理我了。
張媽聽見我倆爭執(zhí),急忙過來打圓場:“有話好好說,真的假的,去鑒定一下不就完了,這么大火氣干嘛?雨霏,別惹你爸生氣?!闭f完朝我使眼色。
看著父親郁悶樣,我也心疼。
為了制止他再亂買,我拿著那些寶貝去了鑒定中心。
結(jié)果都是假的。父親起初不相信,狐疑地拿起一塊刻有蝙蝠如意的吊墜,問我:“這個也是假的?”
我靠在沙發(fā)上,滿臉頹喪。聽父親問,沒好氣地說:“都是假的。提醒你,就不聽。那古玩市場假貨泛濫,你還想在那里淘金,不會幾下武功,能行嗎?”
“那這個呢?”父親不甘心,又拿起另一個問。
看他不信,我從包里拿出幾張紙,遞給他:“你自己看吧,這是所有的鑒定書,花了近一千元,多虧是找朋友去的,要不更多。唉!這錢打水漂都不響。”
父親戴上老花鏡,拿著鑒定書比對,用放大鏡反復地看,拿起這個瞧瞧,放下;拿起那個,又放下,還用手不停地摩挲,嘴里嘟囔著:“這個羊脂玉觀音是我花了五千元買回來的,當初那小伙賭咒發(fā)誓說,這是家里祖?zhèn)鞯?,現(xiàn)在他爸重病住院,著急動手術(shù),所以才便宜出手。當時周圍人都看,沒人買,小伙子急得要哭了,求大伙幫幫他。我看小伙為父親看病,一片孝心,也覺得這塊玉確實不錯,就給了四千元。小伙說我慈眉善目,一看就是好人,這個掛件和我很有緣,能保我一生平安。還說玉找有緣人,我和他有緣,讓我留電話,說,等家里有錢了,還想買回去,說著說著,還落淚了呢!我還安慰他幾句呢!當時,看他穿著一套褪色的藍衣服,鞋子也漏了一個洞,怪可憐的,還多給他一千元,讓他給父親好好治病。沒想到竟然是假的。你說小伙子穿得那么寒酸,哭得那么傷心,這咋就成假的了呢!”父親自言自語地說。
唉!看著父親難過的樣子,我不知咋安慰他了,心里默默地嘆息。
他又拿起一個白玉佩說:“這個是在一個女子手里花了近一萬買的,說是清朝大貪官和珅用過的,當時買完,旁邊就有人加錢要買,還不如賣了呢!唉!還有這個金魚,是從一個中年婦女手里買的。當時,她領(lǐng)著一個小女孩,說孩子得白血病,求助大伙幫幫她,說這是她奶奶傳給她媽,她媽又傳給她,賭咒發(fā)誓是真的,唉,結(jié)果還是假的?!备赣H越看越郁悶,氣得把這些寶貝扔在那兒,默默地進了書房。
父親病了,幾天沒出門。
老伙計們打電話找他下棋,他也不去,我和張媽和他講話,他也像沒聽見一樣。就連外孫來了,他也不理。
父親天天憋在屋里,哪都不去,變得蒼老憔悴了很多,臉上也沒了笑容。我勸他出去走走,他也不去。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就待在書房里。我嚇壞了,懷疑父親得了孤獨癥,趴著書房門縫偷偷朝里看。發(fā)現(xiàn)他拿著放大鏡對著那些寶貝翻過來掉過去的看,嘴里還自言自語,不知說些啥。
我知道這些假寶貝成了父親的心病了。看著頹喪的父親,我發(fā)愁了,這可咋辦?
思來想去,我又去了鑒定中心。
“爸,爸,你快出來,告訴你個大喜事!”
父親像沒聽見似的。我敲著書房門繼續(xù)喊:“爸,你把門打開,快點,快點?!?br />
“能有啥喜事?。俊备赣H打開門,無精打采地問。
我笑著說:“爸,你淘到的寶貝有一個是真的,你看?”我把手里的玉佩和鑒定書一起遞給父親。
“你不是說都假的嗎?”
“這個他們說看錯了,來電話通知我的?!?br />
“哦?看錯了?”
“恩!還說很有收藏價值呢!”
“我就說嘛,怎么可能都是假的。當時我買完,旁邊還有要加錢買的呢,我猜這肯定是真的,就沒賣。這還真是大喜事,值得慶祝一下。張媽,炒幾個菜,我喝一杯?!备赣H眉開眼笑,興奮地像個小孩子,吩咐保姆炒菜。
席間,父親拿著玉佩,眉開眼笑,愛不釋手。我勸父親:“爸,你看你花了不少錢,才淘到這一個真貨,今后別買了,咱家也不靠那個掙錢。我就想你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就好?!?br />
“好,我一定注意身體。以后就畫畫養(yǎng)生,不買了,再也不買了?!备赣H喝凈杯中酒,笑瞇瞇地說。
想到這兒,我糊涂了,父親難道忘了自己說的話了?
我拿過手電筒照著石頭的剖面,看到里面隱隱透出一絲綠色,但這不證明整塊石頭都是綠色呀!
“閨女啊,你去做個鐲子。”
“我才不要呢,你愛給誰給誰。說話不算話,以后不管你了,隨便買,買得越多越好,手里那點錢,都讓人騙了就老實了!”我口無遮攔地說。
父親這次沒兇我,但也沒再爭辯,轉(zhuǎn)身靜靜地進了書房。我還想勸他,見他這個態(tài)度,心里更加懊惱,氣得飯也沒吃,轉(zhuǎn)身走了。
誰知沒幾天,父親就有病住院了。臨終,父親拉著我的手說:“閨女??!爸不是不聽你話。自從你媽走了,我就知道自己也沒幾天活頭了。我和你媽當初就生了你一個,挺孤單的,我就在心里尋思給你留點啥,以后我們不在了,你好有個念想??晌也恢郎逗?,聽人家說玉養(yǎng)人,帶著還能辟邪,帶來福氣,所以我才去淘寶。那個玉佩我又去鑒定中心問了,知道那也是假的,你是為了哄我開心,騙我說真的。你的心,爸都懂。記得小時候你問我和你媽,咱家有沒有傳家寶啊?我說沒有。你撅著小嘴說,那以后你們死了,我想你們咋辦呢?然后就天天鬧著、喊著和我倆要傳家寶。那時候,你真可愛……”父親笑著回憶著,慢慢地叨咕著。
“爸,我誤會你了,你為了我,把辛苦畫的畫都賣了。其實你的畫也是咱家傳家寶??!我卻埋怨你,惹你生氣……”我哽咽著。我想起來,六歲那年看電影,里面有個老太太,臨死給兒子留了一個傳家寶——一對玉鐲。我也不懂咋回事,就天天追著鬧著和父母要傳家寶。沒想到,這么多年,父親還會記得。
“閨女,爸這一輩子沒啥能力,就會畫畫,但畫不能帶在身上啊!有你這個女兒,這輩子我知足了,下輩子但愿我們還能做父女?!备赣H喃喃地說著,聲音越來越微弱,越來越低。
父親的寶貝我一直沒動,包括那塊黑石頭,它們就在箱子里安靜地躺著,陪我過了一年又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