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處又傳來120凄唳的尖叫，我的心下意識地抽緊。寬寬的馬路，除了茫然我感到的只有寒冷。
　　 已近午夜，街路上冷冷清清，只有霓虹燈照樣喧囂。初秋里的細雨，催生陣陣障目的輕霧，拉長路燈昏暗的光線，顯得黑色越發(fā)地燥動。
　　
　　 今天的電話鈴透著邪性，還沒等我貼上耳朵，小路急促的聲音就傳出來：“唐哥！你快來啊，他暈過去了……”
　　 稍稍怔了一下，馬上就隨著電話聲，邊呼喊著妻子邊沖向門口。
　　 抬腿躍上五層樓，連電梯都來不及等。
　　 他斜躺在床邊，頭歪向外，雙眼緊閉，臉色臘黃，嘴里吐出的白沫已經(jīng)浸濕了衣裳，小路站在旁邊手足無措。
　　 “這是怎么了？打120了嘛？”見小路搖頭，我迅速地拿起手機。
　　 接通電話，我的心稍稍有點安穩(wěn)?！八稌r候回來的？上午我還看見他去單位加班了嘛！”
　　 小路的臉已嚇得煞白，哆嗦著嘴唇：“他，他也是剛進的屋，就和我說了一句‘我的頭有點痛’，然后就倒在床上變這樣了。”
　　 我的腦子瞬間閃過一種不祥的預感，不由得打了個寒顫，但保持著表面的鎮(zhèn)定。
　　 急救車的速度真夠可以，說話間幾個大夫已經(jīng)進了門口。邊進行簡單的醫(yī)務檢查邊向小路了解情況，然后直接把他抬上擔架。
　　 “做最壞的準備吧，家屬跟救護車走！”醫(yī)生的話簡短又滲著冰硬?？吹贸鲂÷芬呀?jīng)完全失去了理智，仍在喋喋不休給大夫作著說明。
　　 這時，我瞧見妻正傻傻地站在門口，那眼神很復雜。我大聲地對她說：“把孩子帶咱家去吧，然后等我電話?！彼龣C械性地點點頭！
　　 我的預感成了事實，他的腦動脈血管破裂，顱腔大面積出血，被送進醫(yī)院僅維持半個小時的呼吸，連眼睛都沒有再睜開過就匆匆忙忙的“走了”。小路一時難以承受這突然的打擊，直直昏死在他已漸漸變涼的身體上。
　　
　　 忙完各種的手續(xù)一一通知單位和相關的親朋好友，安排好小路的陪護，才想起要給妻子打個電話通報情況。
　　 逃出醫(yī)院的大樓，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我沒有眼淚，沒有悲傷，沒有忙碌過后的疲勞，更沒有做完這一切的放松。有的只是一波又一波襲來的不解、疑問和困惑。
　　 他也是一個從農(nóng)村走出來的苦孩子，比我還晚分配到單位一年，在同一間辦公室共事五年。差不多的生活經(jīng)歷，差不多脾氣稟性，差不多的奮斗過程都讓我們天然地親近。
　　 那時的我們滿臉陽光，一腦子聰明，渾身的干勁。當把最簡單的幻想和目標都與工作扯上關系的時候，工作就成了生活的全部，我們?nèi)淌苤啵褪苤?，毫不在意誰怎么說，誰又怎么看，一廂情愿地期待著苦盡甜來的未來成功和風雨過后的彩虹。只是我們忽略了一件事，這里叫“機關”，是必須把所有心智和機謀都淋漓盡致布放停當?shù)臋C關。因為年輕氣盛，缺了適應環(huán)境的心眼兒，因為頭腦簡單，短了處理各樣關系的見識。我們不但干著份內(nèi)的事，還楞充過“大瓣蒜”，樂此不疲地干別人不愿意干的事，耍小聰明干別人覺得難纏而推諉的事，往往事還沒干就被人罵成“傻×”，事干完了，在人揶揄和諷刺的嘲笑里，還假裝大功告成的功德圓滿。我們不是這機關里的“機關”，只是這“機關”里可憐獵物。
　　 我們確實享受到了簡單存在的快樂，雖然沒有人看得起這種快樂的持久性，也沒有人能理解這種快樂的真實，但我們的心里是坦然和放松的。高興時我們舉杯痛飲，一醉通宵。郁悶時我們就撫枕在床，撒氣發(fā)泄，即使在各自的酣聲和夢話里都要痛快地罵出一句“他娘的！”
　　 時運也算公平。他終于憑著熱情周到的表現(xiàn)，被一把手偶然發(fā)現(xiàn)并提攜到身邊，做起了人見人羨的一等秘書，機關里有多少人眼巴巴地都盼望過這等領導身邊的肥差。他調(diào)走的那天，我們喝了一整夜的酒，因為開心，因為我們這樣“無人無錢無背景”的“三無”人員也能出人頭地，終于可以令人刮目相看，那情緒該是何等的高昂。
　　 至今記得他的那句話：“哥，好日子從此開始了，你看著吧，總有一天，我們會更好！”我一直相信這話，同時心底生出無限的感慨——“茍富貴，勿相忘”。
　　 果然，此后不長時間，他立刻換成了另外一個人：穿衣戴帽講究多了，說話辦事語調(diào)高了，昂著頭，滲著笑，意氣風發(fā)，神采飛揚得飄飄然。雖然沒事的時候還常聚在一起喝點小酒，時不時笑笑以往的那些缺心眼的事，但我能明顯感受到他的改變。笑的時候言不由衷，冷笑、淺笑多，高聲開懷少了；說話的時候，回避、吞吐多，滔滔不絕少了。熱情里藏著虛偽，真誠里攙雜著陌生。
　　 我能夠理解，他忙了，上要討好領導，下要應付想要巴結領導的人。他接觸的人層次高了，要處理的事棘手了，涉及的環(huán)境復雜了，說出的話虛淡了，要在各樣的關系網(wǎng)里跳舞存身了。我也深知，機關這個染房一定會把他染成這個樣子。
　　 他開始把能當哪一級的領導作為進步的目標努力，不惜以金錢開路；把曾經(jīng)某次和哪位高級領導在一起吃過飯、喝的是那些高檔名酒當作榮耀掛在嘴上；把房子、車子、票子當成曝光身份的象征而自豪。有時他也喊累，但他說得更多的還是“這樣我才有價值，一定要爭取才得到點啥！”
　　 我感覺到在和他的差距逐漸拉大，因為我還在頑固地抱著那個不合時宜“平平淡淡才是真”的老思維。他也不止一次的提點我與時俱進的重要性，可他的新“觀念”和新的生活方式于我無論如何也學不來。
　　 看著他的風風火火，瞧著他的風光無限，想著他的前途無量。有時真的反省過自己的生活態(tài)度和生活方式：“我錯了嘛？”否定之否定之后，也會在不恰當?shù)臅r候提醒他我的擔心：“別整的太猛了，該注意點身體！”他每次都不太高興說：“沒事，我還年輕，這時候不往上沖，過兩年歲數(shù)大了就晚了……”
　　
　　 才34歲啊，人生對于他來說就這么結束了，我想象不出他到底得到了什么，留下了什么！
　　 難道是那個一百六十平方米的大房子嘛？可他的歸宿只有一個巴掌大的小盒。難道是那個記在銀行存折里的幾位數(shù)字嘛？可他是有命掙來卻無命消受。難道是那臺他剛換過的頂級轎車嘛？可明天它就將要易主。難道是他的那些酒朋肉友和他所倚重的所謂領導嘛？或許他們都能來參加追悼會，也或許以后的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有人偶爾能想起他吧！
　　 隱隱約約我似乎聽見小路那一聲聲哀號，痛苦伴隨著孤獨的腳印；仿佛看見從遙遠的鄉(xiāng)下趕來他年邁的父母，晃著蒼白頭發(fā)拖著混濁的老淚；還有他兒子那張稚嫩小臉上，漠然無助。
　　 “唉！咋想起這么多事呢？已經(jīng)物是人非了?！蔽冶M量安慰自己。
　　 說不清他到底是對了還是錯了，生命戛然而止的那刻，對錯都已不再重要。他匆匆忙地來去，夢想改變的一切還在夢想。這個都市沒有因為誰的來去而發(fā)生改變，雨照舊下，燈依然亮，人們還在奔忙……
　　 其實，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