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過年回老家，我都像個小屁孩一樣，喜歡跟在姐姐（我的大姐）的身后，她往哪我往哪，追著姐姐聊這一年來的生活和家鄉(xiāng)的人以及發(fā)生的事。當然，我們待在最多的地方是廚房。每次回來，姐姐就整天在廚房里忙活，為我們做各種各樣早就令人垂涎已久的只屬于老家的美食。站在土灶旁，一邊看姐姐圍著土灶忙上忙下，一邊和她嘮那些像是故事里的家鄉(xiāng)的人和事。
　　 這一次，我們聊著聊著，突然就聊到了美月。姐姐忽然很沉重地說，他已經(jīng)死了，快一年了，聽說是結(jié)腸癌，他家共四個兄弟，三個都死于結(jié)腸癌，只剩最后一個小兄弟了。
　　 我忽然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張大嘴巴“啊”了一聲。雖然美月與我并沒有什么聯(lián)系，但心里還是感到一陣可惜和難過，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小時候的很多記憶便如潮水般翻滾而來……
　　
　　 一
　　 我小時候剛上小學(xué)一年級的時候，美月已經(jīng)在一年級摸爬滾打了至少兩年了，那個時候我只是一個面黃肌瘦，看起來像個營養(yǎng)不良的黃毛丫頭。美月雖也是個鄉(xiāng)下男孩，但皮膚白皙，兩個臉蛋圓鼓鼓的，白里透紅，像極了天上的滿月，真是應(yīng)了他那美麗的名字。在那個物質(zhì)還比較匱乏的年代，或許是家中老大的原因，在農(nóng)村，有句俗語：新老大，舊老二，縫縫補補給老三。所以，他似乎永遠穿著嶄新整齊的粗布衣裳和布鞋，書包雖也是用手工縫制的深藍色粗布的，但整個人看起來整齊干凈，臉也凈白，給人感覺很舒服。但是這樣的一個純美少年，學(xué)習(xí)成績卻不太理想。
　　 以前的農(nóng)村小學(xué)是五年制的，并不是義務(wù)教育，學(xué)不好還可以留級，只要父母繳得起學(xué)費，只要娃兒自己也不覺得比同學(xué)高出不止一個頭來嫌難為情，就繼續(xù)留一年。但是那個時候的美月已經(jīng)比我大至少兩歲，個子也是班級里最高的，坐在最后排，并且是第三年了，成績還是不理想。關(guān)鍵這還不是最關(guān)鍵的，他的二弟也成了他的同班同學(xué)。大概是他的父母臉上早就掛不住了，也明白了他實在不是塊讀書的料，假如再這樣耗下去，還怎么見人？自此以后，就沒再給美月留過級，一直讓他“青云直上”。他既不是班里墊底的，但離中等也有一些距離。
　　 美月雖沒有理想的成績，但卻是很受同學(xué)歡迎的人。不僅因為他有干凈的外表，還因為他的性格憨實，為人敦厚。那個時候?qū)W習(xí)不好的學(xué)生占大多數(shù)，幾乎都是男孩子，真正學(xué)習(xí)好的只有少數(shù)幾個，所以并不以為怪或為恥，平時大家還是在一起玩得很瘋
　　 就這么一個男孩，我和他從小學(xué)一年級就開始做同班同學(xué)，直至初中畢業(yè)，我們共同窗八載。這是一份多么了不起的緣分！但可悲的是，在這八年朝夕相處的時間里，我們之間說過的話總共加在一起竟不會超過一百句。我以為這一生不會和這么平常又平淡的他有任何的命運交集，我甚至一度忘記了還有這么一個同學(xué)?？墒呛髞淼拿\真是會捉弄人，竟把我和他牽扯在了一起。
　　
　　 二
　　 我的家和他的家相隔不遠，最多不過二里地，但他所在的那個村子就算我天天上學(xué)打外圍經(jīng)過，我也從來沒有單獨或與其他同學(xué)一起走進去過。我想，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咫尺天涯”、“對面不相識”的真實描述吧！
　　 我小時候長得很瘦弱靦腆，年齡小，膽子也小，出奇地懂事聽話。這是因為小時候的家庭狀況造成的。
　　 小時候的我，不記得是幾歲的時候（大姐說我是4歲，二姐10歲，大姐自己15歲），我的媽媽就生病去世了，我和大姐、二姐以及爸爸一起生活。我的家是很貧窮的，用“一貧如洗”這個詞來形容都不夠份量。從我記事的時候開始，我就認識到，在那個幾十戶人家的小村莊里，我的家是最貧窮落后的那一個。別的不說，就說差不多年齡的小朋友們在一起玩耍吧，我總是最矮、最丑、最瘦弱、最邋遢、最容易被排斥的“小黃毛”，身上穿著補丁加補丁的衣服（正好我是補老三），走到哪里都被小伙伴們看不順眼，隨便哪個走過來都要沒來由地欺負我一下。我時常看著小朋友們手里的各種零食饞得直流口水，但是我永遠也吃不到，別人是不會分一點給我的，我的家里是根本拿不出的。我時常很無聊地待在家里不敢出門，因為一出門就要經(jīng)過別人家的大門口，這時候必定不知從哪里突然竄出來幾個小孩子將我死死堵住不給我經(jīng)過。也有時候我溜的速度比較快，他們就在后面死命地追，像追一條落水狗一樣，我驚慌而逃。但是還是很不幸，我?guī)缀趺看味急蛔返?，然后被每個孩子凌辱折磨一遍，再然后就是我撕心裂肺的哭泣和尖叫聲在村子里回蕩：“姐……姐……”
　　 那個時候護著我的人只有姐姐，爸爸經(jīng)常不在家，也不管小孩子的事，所以我每次都是大呼姐姐救命。
　　 至今我還強烈地記得有一次，我真的成了一只落水狗。我被這幫孩子在身后死命地追，他們一邊不停地追，還一邊不停地向我拋沙子。我滿頭滿身的沙子和灰塵，眼睛也睜不開，就閉著眼睛往前逃，結(jié)果一腳踩空，我掉進了池塘里。那時候雖然我還很小，但我感覺我的身體就像一片小小的樹葉一樣被死神拽著，輕飄飄地落在了水面上。我繼續(xù)往下沉，我不能呼吸了，大口大口地喝著水，還來不及吞咽，無邊無際的水就又向我淹沒過來，將我吞噬。對于一個幾歲的孩子來說，死神的力量是多么強大，我無力還擊，只是本能地撲騰了幾下，就沒了知覺……
　　 所幸后來我還是得救了。有大人從那里經(jīng)過，將我從水里撈了上來。
　　 這次意外并沒有給這幫孩子們一個教訓(xùn)，他們還是會經(jīng)常故技重演。從那時起，我就徹底躲在家里不單獨出門了。直到我開始上學(xué)了，這些孩子還是沒有放過我，經(jīng)常被他們堵在上學(xué)或放學(xué)的路上。這樣的情形直到我上小學(xué)三年級時才終止。
　　 他們也只是孩子呀，為什么會這么肆無忌憚呢？那個時候我就想，大概是因為我沒有媽媽的緣故，我的家人不足以保護我；也因為那時候的大人們都很愚昧、無知、護短，根本不懲罰自己淘氣的孩子；也更因為自古以來“人弱被人欺”的真理。
　　 我說的這些小時候的成長經(jīng)歷和美月是沒有一點兒關(guān)系的，但是卻為以后的故事埋下了伏筆。在我上學(xué)之前，我們是不認識的，就算認識，但是我想，以他憨實敦厚的人品性格，是絕不會欺負我的。那么他會保護我嗎？當然也絕不會，因為在他看似憨實敦厚的性格背后，似乎還有些許懦弱。
　　
　　 三
　　 七歲那年，我開始上小學(xué)了。至今我還十分感謝我的爸爸和我的姐姐——特別是我的姐姐，如果沒有這個大我十一歲的大姐，我是不可能有學(xué)上的。要知道，在我們這樣的一個連溫飽都很困難的家庭里，再負擔(dān)一個孩子上學(xué)還是很不實際的。那個年代的農(nóng)村，不上學(xué)的孩子比比皆是，尤其是女孩子，我的兩個姐姐都不曾踏入學(xué)校半步，我又是何其幸運！因為上了學(xué)，認了字，我被徹底改變了。
　　 我還記得上學(xué)的第一天，雖然穿的仍是舊衣服，但姐姐給我收拾得很干凈，稀疏的幾根黃毛也打理得很服帖，不再散亂地支楞在頭上像被秋風(fēng)浩劫過的枯草，萎靡不振。姐姐牽著我的小手領(lǐng)著我去學(xué)校報名，我高興得像只快活的小鳥，活蹦亂跳。再看姐姐，她也是和我一樣的很高興地笑著。雖然從小我對我們的媽媽長成什么樣沒有一點兒印象，但那一刻我感覺姐姐十分像是我的媽媽，心里幸福極了。她手里緊緊攥著的一大把兩塊錢分票就是我的學(xué)費，是通過她多日才籌措整齊的。她賣了積攢了很久的牙膏皮、雞肫皮、豬頭骨、破塑料鞋底和幾個雞蛋，似乎還遠遠不夠。最后爸爸又去賣了一小袋麥子，才湊夠了這兩塊錢學(xué)費。
　　 連我自己都不相信，我是十分喜歡上學(xué)的，喜歡讀書，喜歡寫字，并且成績出人意料的出類撥萃。無論在家還是在學(xué)校，我都很懂事聽話，老師非常喜歡我，甚至對我有幾分憐愛和照顧，從前欺負我的孩子也越來越少了。
　　 我是一個非常好的學(xué)生，每學(xué)期的三好學(xué)生稱號和獎品、獎狀，都被我收入囊中。在學(xué)習(xí)中我找到了自信，忘記了自己曾經(jīng)的膽小、怯弱和自卑。
　　 村子里越來越多的大人都夸我聰明好學(xué)，我也成了他們拿來教育自己孩子的學(xué)習(xí)榜樣。而一向顯得懦弱無能的爸爸臉上也有了一些光彩。
　　 唯有一點沒有改變甚至變本加厲的是，我的性格還是十分內(nèi)向、孤僻，獨來獨往，像個書呆子。
　　 記得從上學(xué)的第一天起，我就看到美月和他的二弟和我在一個班級。我很奇怪，他的個子那么高，比一般同學(xué)要高出一個頭來，怎么還和自己的弟弟同年級呢。后來才知道，他已經(jīng)在一年級留級兩年了。雖然他的個子很高很好看，不胖也不瘦，皮膚很白，還很羞澀，但給我的第一印象卻認為他是個笨蛋。我們天天在一起上學(xué)，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話。
　　
　　 四
　　 如果說小學(xué)五年美月給我的印象是學(xué)習(xí)成績太糟糕的話，但奇怪的是，在小升初的嚴格考試中，他竟以剛剛合格的成績考取了鄉(xiāng)里唯一的一所初中。而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在初一入學(xué)的第一天，在眾多陌生的面孔里，我竟看到了他熟悉的笑臉——彼時的他也正看著我微笑。很難想象，在那么艱難的小升初考試中，很多人都就此終止了自己的學(xué)生生涯，而一直不被我看好的他竟然考上了，曾經(jīng)的他是怎樣在背后發(fā)力的呢？也很戲劇，甚至很狗血，我們竟又成了新一輪的同學(xué)。
　　 我還是和從前一樣，只學(xué)習(xí)，不交往。
　　 初中的三年，我比以往過得更加艱難，簡直就是“熬”過來的。
　　 首先，我的家離學(xué)校遠了，我必須住校。這樣就多出來了很多開支，給家里造成了沉重的經(jīng)濟負擔(dān)。我還記得那時爸爸除了起早貪晚地在田地里勞作以外，還央求了一位泥水匠師傅，好說歹說人家才答應(yīng)他白天跟著他在各個村里去打小工，多賺些錢以支付我每個學(xué)期額外的生活花銷。
　　 盡管爸爸拼命地為我掙錢，可是還是不夠我的花銷。十幾歲的姑娘，我已經(jīng)開始長身體了，個子越來越高，身材越來越渾圓，姐姐們的衣服再穿在我的身上已經(jīng)短了一節(jié)。我的飯量似乎也大得出奇，額定的飯菜份量根本填不飽我的胃。經(jīng)常在上最后一節(jié)課的時候我的肚子就餓得翻江倒海，頭腦發(fā)暈，像低血糖的病人一樣，簡直就要癱倒在桌椅上。
　　 但我還是用自己的意志力支撐著，全神貫注地盯著老師和黑板，不去想我那拼命抗議的胃。
　　 美月的家離學(xué)校還要稍微遠一點，但他卻不用住校，因為他有了一輛嶄新的自行車。
　　 那時候村里剛修了一條土馬路，買自行車的人還特別少。美月的自行車是上海永久牌的，黑亮亮的車身，金屬鈴鐺的聲音清脆悅耳，美月騎著他，在人群中顯得特別耀眼閃亮。
　　 記得張愛玲說，人生最得意處不在于升官發(fā)財，而是你在少年時，騎一輛腳踏車，轉(zhuǎn)彎時小撒把，在人家的驚叫聲中濺起一地的水花，意氣揚揚地遠去了。
　　 那個時候的美月也是意氣揚揚的。
　　 每個周末傍晚放學(xué)，都是我回家的日子。我總是拎著一大包東西，像個遠足歸來的旅人，背著沉重的書包艱難地步行在十幾里回家的路上。那條新開的土馬路在小山坡之間蜿蜒盤旋，沒有盡頭。偶有一輛三輪車或貨車從身邊囂張地飛馳而過，揚起塵土一片，鋪天蓋地般將我席卷。
　　 我時常在走出校門不遠的時候，美月才騎著他那輛嶄新的自行車慢悠悠地從我身后駛來。我們的家在同一個方向。在擦肩而過的那么一瞬間，我總是能感覺到他像似故意放慢了速度，心里在盤算著什么，又回頭看了我一眼，但又像缺乏勇氣似的，猶猶豫豫地不敢去做一個決定。最后他還是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做，將車越騎越快，越騎越遠，在一個彎道處消失不見。
　　 有一次，我記得僅有那么一次，還是同樣的情景，他突然將車騎在我身邊停了下來，屁股坐在自行車的坐墊上，一只腳踩著自行車的腳踏板，另一只腳支著地。我抬頭看了他一眼，他上身穿著一件雪白干凈的的確良短袖襯衫，黑色的長褲子，白凈的臉上有點兒紅暈，目光游移，不敢直視我的樣子。他用很輕很羞澀的聲音問我，要不要他帶我一程。
　　 當時我的心“突、突”地猛跳了幾下，臉上一陣滾熱，絲毫沒有猶豫就拒絕了。
　　 自那以后，每當他騎車從我的身邊經(jīng)過時，他再也沒有猶豫和彷徨，再也沒有回頭看我一眼。他總是飛快地蹬著車，風(fēng)將他掖在褲子里的白襯衫吹得鼓鼓的，像張滿了風(fēng)的帆，風(fēng)馳電掣般從我的身邊閃過。
　　
　　 五
　　 長大后的日子過得無比飛快，轉(zhuǎn)眼間我們很快就要畢業(yè)了。
　　 我的班主任老師非常看好我，把我列為第一個最具可能性考上縣里重點高中的學(xué)生，并對我著重培養(yǎng)，給予厚望。
　　 但考試的那兩天，我臨陣脫逃了。
　　 老師找到我的家里，看著老師花白的頭發(fā)和因氣極而有點兒扭曲的臉，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半天泣不成聲。
　　 我告訴老師，之所以缺考，是因為我根本不想再繼續(xù)上學(xué)，不想繼續(xù)為難我的爸爸，更不想爸爸看著錄取通知書而無能為力送我去學(xué)校時的那份內(nèi)疚和痛苦。
　　 成功的路有千千萬萬條，我想將來憑自己的力量去走自己理想中的路。
　　 老師走了，他在走的時候告訴我，他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