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張鐵根坐在大門口樹蔭下的輪椅上，望著漸漸沉下去的夕陽呆呆地發(fā)愣。他本來在常州一個建筑工地干瓦工，為了多干活多掙錢，連天加夜地干活，根本沒有休息過，實在太疲勞了，去年春后，砌墻時，竟大腦發(fā)昏，從三層樓高的腳手架上摔了下來，中間被欄桿格擋了兩下，又幸虧樓下又堆著像小山一樣高的水泥袋子，才沒命喪當(dāng)場，但下半身整個的算是廢了。建筑公司當(dāng)時僅給他付了三萬多元的治療費,其余一分錢也不愿意多給。黑心的老板還罵他不小心，怨不得別人，公司替他出了這么多，也算仁至義盡了。
　　 沒有了鐵根的收入，生活日漸艱難，尤其是兩個孩子上學(xué)，一年幾萬元的費用，都承擔(dān)不起了。能借到的都借了，去年給孩子交學(xué)雜費，求人擔(dān)保，還貸了一萬元的五年期限的款子。這兩年多虧了老婆吳婭萍像機器人似的在本地建筑隊干活，一到開學(xué)能從老板那里提前預(yù)支工資，到親戚家里借些，再變賣家中能夠換錢的東西，勉強湊夠孩子的學(xué)雜費。自從鐵根殘后，家里虧空了六萬多元。這筆巨款，對他們來說，簡直就是天文數(shù)字。鐵根和老婆吳婭萍就像掉進了無底的深淵中，看不到絲毫的光明和希望。
　　 這兩年，他們過得是啥日子??！除了春節(jié)，一年到頭難得炒幾回菜，沒聞過一次葷味。平日里花錢，一塊錢也得掰兩半用，一家人穿的都是前幾年的舊衣服，縫縫補補，補補縫縫，有的衣服上都有了兩三塊補丁了。
　　 一想到老婆吳婭萍，鐵根的心就像被人揪住一樣難受。婭萍是個相貌姣好的女人，微黑的瓜子臉，清秀的眉毛，大大的眼睛，好看的鼻子和嘴巴，雖然皮膚微黑，但一切放在她身上，竟然配合得那樣的完美?？扇缃?，生活把她折磨成了啥樣啦！四十歲的女人，和五十多歲的人沒啥區(qū)別，皮膚松軟，老態(tài)已出。手上的老繭一層摞著一層，就像松樹皮似的，讓人心酸心痛。這輩子讓女人陪著他這個廢人，實在于心不忍。他也勸她離婚改嫁，但她拒絕了，還惡狠狠地臭罵了他一頓！
　　 可憐的女兒曉娟！有兩年沒回來了，她趁假期找家教，干鐘點工，只求多掙些錢，不給家增添過多的負擔(dān)。每次打電話，孩子的哭聲就像把刀子，剜著他們的心?。∵@個暑假快完了，前天女兒打電話回來，傷心地哭著說，學(xué)雜費還缺一萬元。當(dāng)時婭萍安慰她，兩天一定打過去。可說著容易，到哪里弄這么多錢?。〗裉斐蠲伎嗄樝肓税胩燹k法的婭萍，顧不得酷熱，吃過午飯，騎著那輛破舊的電瓶車就出去了，到現(xiàn)在也未回來。
　　 鐵根想到被婭萍攆到學(xué)校補課的兒子小鎖，懂事好學(xué)，成績優(yōu)秀，可惜生在一個貧困人家，做父親的，不能為孩子提供好的生活，真是對不起孩子??！小鎖暑假后的幾百元也沒有著落，這可該咋辦??！
　　 鐵根呆望著逐漸隱退的夕陽，使勁地按著毫無知覺的殘廢的下身，痛苦地揪著凌亂的短發(fā)，眼淚撲嗽嗽地往下落。
　　 “我對不起這個家??！為啥不讓我死啊？”鐵根用巴掌狠勁地打著頭和臉，啪啪啪的聲音在這燥熱憋悶的下午，非?？植篮痛潭?。他痛恨自己，是個廢物，是累贅，讓妻子和孩子陪著他受罪。他曾想到過死，一了百了，可他連自殺的能力都沒有。細心的婭萍也許察覺了他糊涂想法，把能構(gòu)成威脅的東西都放在遠離他的地方。
　　 一次他摔碎了一個碗，想用碗渣刺穿腕動脈，剛拉出個血槽，婭萍就回來了，驚慌失措撲上去，抱住他嚎啕大哭，邊悲天愴地，邊哭邊勸他：“咱家已夠慘的了，雖然你殘了，但至少還有命在，有你在，咱就是個完整的家，要是你不在了，這還算是家嗎？孤兒寡母的，不是被人家欺負嗎？要是你打算死，干脆咱一起都死了算了，也省得我一個人照顧孩子孤單無依，受人欺負！”婭萍說著話，一頭扎進廚房內(nèi)，拿一把菜刀出來，來到鐵根身邊，掄起刀照著自己的手腕上就剁。嚇得鐵根雙手緊緊地抱著她拎刀的手，泣不成聲地說道：“婭萍啊，你千萬不要這樣啊，我再也不敢想到死了，我要好好活下去！”
　　 婭萍傷心欲絕，擦著眼淚，問道：“真的不死了？”
　　 鐵根哭喊道：“真的不死了！婭萍啊，我廢了，會拖累你和孩子的啊！我不忍心啊！”
　　 婭萍抱住鐵根，哭得如梨花帶雨，悲悲切切，說道：“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們一起相親相愛生活了近二十年，這是多大的恩情??！你要是死了，剩我一個人還能活嗎？再者說，你父母六十多歲，身體都不好，常年藥陪著，你要是先去了，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讓他們咋活?。∧慊钪褪窃廴业募耐泻拖Ｍ?！不管千難萬難，都要一塊好好活下去！你知道嗎？”
　　 鐵根望著夕陽余暉漸漸被夜色所吞沒，望著眼前飛跑過去的狗和樹上飛來飛去的鳥兒，望著騎著三輪車急匆匆回趕的游鄉(xiāng)收廢品的老人，心中一片的黑暗。
　　 天黑了，還沒見婭萍的影子。不知道她能不能借夠女兒的學(xué)費，要是借不到，該咋辦啊！
　　 如萍回來的時候天已黑透了。她忙不迭地說道：“都怨我，都怨我，回來晚了還把你晾在門口！”
　　 “沒事兒，這里涼快！錢借到了嗎？”鐵根笑著安慰她。
　　 “借到了！老板體諒咱家里的困難，又多預(yù)付了我半年的工資，竟還給我一個大工待遇，你說該不該高興啊！”婭萍喜極而泣了。在家中最需要錢的時候，老板如此康概相助，真的是她家的貴人啊！
　　 鐵根哽咽著說道：“真是好人！算是幫咱大忙啦！”
　　 “婭萍回來了！剛才見鐵根兄弟在門口，以為你沒回來，就過來想把他推屋內(nèi)去！”鄰居高真走過來。高真是個濃眉大眼的女人，也算是閨蜜，平時喜歡和婭萍開些不咸不淡的玩笑，讓她高興?？山裉飚?dāng)著鐵根的面，高真倒顯得很正經(jīng)。
　　 “謝謝真嫂！”鐵根和婭萍同時道謝。
　　 高真關(guān)切地問道：“孩子的學(xué)費齊了？要不，我和我家那口子說說，讓他再和工地老板先借些給你們用？”
　　 婭萍激動地答道：“謝謝真嫂！已經(jīng)借你五千了……這次齊了！老板又多給預(yù)支了半年的工資！”
　　 說著話，高真和婭萍一同把鐵根推到了屋內(nèi)。
　　 高真掏心掏肺地說道：“你們家這樣的困難，咋不向行政村申請低保呢？還有給貧困戶建檔立卡，聽說能享受好多政府補貼呢？”
　　 婭萍神色黯然，憤憤地說道：“咱們村二千口人吧，低保和立卡貧困戶不就一家村長嗎？咱沒關(guān)系沒后門，再者為了不要書記王佳仁強送的高價化肥種子和年貨，我好多次把他得罪到家了，還能放過我？我們也想過，就怕弄不成！瞎出臭氣，惹別人笑話，還受人家欺辱！”
　　 高真給婭萍打氣，慫恿道：“不試咋知道？你不是膽大嗎？干脆就闖闖，要是成了，不是萬幸嗎？不成，咱也不吃啥虧吧？”
　　 婭萍低頭沉思，終于說道：“你說的有道理！明天我就找村長張貍豹去！”
　　
　　 二
　　
　　 婭萍這幾天可忙壞了。為了低保，向村長張貍豹家一天能跑上十來趟。每次見到張貍豹，他就愁眉苦臉地叫屈抱怨。說這件事兒他實在幫不上啥忙，找他也不頂用，是瞎子點燈白費油?？墒菋I萍就是不死心，還是一天多趟往他家里跑，腿都跑細了好幾圈了。
　　 后來張貍豹只要一聽到婭萍的聲音，嚇得連滾帶爬地向屋里逃，然后藏在屋里不出來，讓老婆把婭萍騙走。
　　 同村人見到婭萍跑得可憐，就勸她：“你就別跑了，估計跑也是白費啦！”
　　 “就你家的情況，村長報上去，也批不了！王佳仁能饒了你？”也有人說道，“你想想，你家得罪過他沒？”
　　 “得罪過?。∵€多次！不就是每年沒要他強送的化肥種子和年貨嗎？還把人家給罵了！”婭萍低聲道，“不過，他是書記，不能因這就不為百姓辦事兒吧？”
　　 “這可說不準！”
　　 婭萍不自信地答道：“不試咋知道?。∥揖筒恍胚@個邪！”
　　 這天上午，婭萍躡手躡腳地來到張貍豹的門外，從門縫內(nèi)偷窺到他正躺在一樓正屋風(fēng)扇底下閉目養(yǎng)神呢。她伸手想敲門，怕他藏起來，又把手縮了回去。她凝眉低頭，心中反復(fù)合計，我就來個甕中捉鱉，堵死他！于是婭萍到和張貍豹隔了五六戶的人家借了個竹梯子，往肩膀上一扛，悄悄地來到院墻外邊，把竹梯輕輕地往院墻上一靠，輕手輕腳地爬了上去，翻上墻頭，騎在墻頭上，望了望村長，他竟然還是閉著眼，毫無發(fā)覺。她心想，這家伙睡得像死豬一樣，我看你還往哪里藏。
　　 幸虧婭萍力氣大，她騎著墻頭，雙臂使力，竟把梯子搬了起來，悄悄地拉到墻頭上，小心翼翼地放到墻頭里面，擱牢了，從梯子上爬下墻頭，躡手躡腳地走到了張貍豹面前，對著耳朵，大聲喊道：“村長，我來了！”
　　 張貍豹聽到喊聲，慌里慌張睜開眼，正要躲藏，一見婭萍正雙手叉腰，橫在他面前，嚇得“媽啊”一聲，向后一退，不小心被躺椅絆了個仰八叉。
　　 婭萍張開嘴巴，咯咯咯咯地大笑起來，說道：“我的大村長，見到我，咋嚇得這么狠?。∑L尿流的！難道我會吃人嗎？”
　　 張貍豹穩(wěn)了一下心神，也感到難為情，一個大老爺們被一個女人嚇成這個熊樣，說出去夠丟人的，責(zé)怪道：“弟妹啊，人嚇人會嚇死人的！我還以為大白天遇到鬼了呢！”
　　 婭萍惱他，大聲說道：“你才是鬼呢！”
　　 “我鎖上門，你咋進來的？”張貍豹不解。
　　 “呶！”婭萍以目示意，瞄了眼靠在墻上的梯子。
　　 張貍豹眼皮一耷拉，癱坐在椅子上，喃喃道：“我真是服你了！女人啊，女人！”
　　 屋內(nèi)睡覺的村長老婆也出來了，張貍豹狠狠地橫了老婆一眼，怪她只顧睡覺，不給他盯著點。
　　 “村長啊，你還得給我考慮考慮?。〔蝗晃壹铱删徒也婚_鍋了！”婭萍向張貍豹重復(fù)著她嚼爛了多遍的話。
　　 “弟妹啊，我知道你家可憐，可我一個小村長也沒辦法??！”張貍豹再次拿出可憐巴巴地臉孔，好像比婭萍還可憐。
　　 “小鎖媽，你找俺也不管用?。∵€得去找王書記吧！他才是當(dāng)家做主的人！”村長老婆也幫著勸婭萍。
　　 婭萍不理她，哀求道：“村長，你是村長，你咋躲我小老百姓呢？不管咋說，你是村長，我不找你找誰??？我家的困難你也是看得到的，我沒有睜著眼睛說瞎話吧！像我這樣的困難，行政村還能找到幾家？”
　　 “你家的困難我是知道的，鐵根兄弟摔殘了，閨女上大學(xué)，兒子讀初中，家庭收入少，這個我都知道！要是我當(dāng)家，低保第一個就給你；可是我不當(dāng)家??！這得王書記說了算??！”張貍豹哭喪著臉，像個可憐的受氣孩子。
　　 婭萍滿臉愁云密布，聲音艱澀：“你不當(dāng)家，難道就不能為我向行政村里說說好話嗎？”
　　 “我咋沒給你說好話?。∥艺f了，人家不考慮，我能有啥辦法??！你光找我，光數(shù)落我，不是難為我嗎？”張貍豹郁悶得真想把頭向地上撞。
　　 “你是村長，總得給我想想辦法吧？”婭萍是打定主意，就粘著他不放，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張貍豹心想，你把書記得罪得亂七八糟，讓他顏面掃地，威風(fēng)盡失，還想這樣的好事兒。人家書記現(xiàn)在不找你晦氣，已是你祖上積了大德了，別得了荊州想四川了。天下人都能吃低保，就你家也吃不上，別癡心妄想啦！但他嘴上不能這么說，說道：“這件事你也不要纏我了！干脆你寫個申請，我給你遞到書記手里，管不管就看書記啦！”
　　 婭萍想想，說道：“行?。〔贿^還得麻煩村長，我沒有寫過，寫不好！”
　　 張貍豹這個氣啊，和他纏了這么久，弄得頭昏腦脹的，好不容易給她出了個主意，實指望能趕快把這個瘟神打發(fā)走，沒想到寫申請還得自己來。罷了，罷了，給她寫吧，寫好，好讓她快快滾蛋，免得看到她鬧心。
　　 張貍豹氣惱，但無可奈何。只得拿起筆來按照婭萍家的事情，代筆寫了份申請。內(nèi)容大意是說張家營子村民吳婭萍家，丈夫摔殘了，閨女讀大學(xué)，兒子讀初中，一年得學(xué)雜費生活費四萬多元；由于家庭收入低下，難以維持孩子的學(xué)業(yè)和家庭生活，特向行政村申請辦理低保，請審核批準。
　　 張貍豹讓婭萍自己交到行政村去。婭萍卻請他幫忙交給書記。多說無用，他就答應(yīng)了，并讓婭萍明天來聽信。
　　 第二天吃過早飯，早就等得不耐煩的婭萍匆匆忙忙地來到村長家里。張貍豹也早就候在院門外了。一見到婭萍，沒等她進院，趕緊迎了上來。臉苦得像吃了苦膽似的，說道：“婭萍啊，你的事兒難辦??！我把申請一交到書記手中，書記一聽說是你的，把我罵了個狗血噴頭，我當(dāng)時都嚇神經(jīng)了！還好罵過我后，接過申請，我一想有門，沒想到他拿過來看都沒看就扔在廢紙簍里啦！我看你家想吃低保，難啊！難??！”
　　 婭萍一聽到張貍豹的話，當(dāng)時就暴跳如雷，破口大罵：“他媽的，姓王的一窩子土匪，是啥玩意！老娘到行政村，看他咋向老娘交代！”婭萍說著罵著，也沒有向村長打招呼，就氣鼓鼓地走了。
　　 張貍豹直到婭萍走了好遠，才突然想到一件事兒，緊跑慢跑地追上去，喊道：“弟妹啊，你千萬不要向書記提，他把你的申請扔到了垃圾簍子里事兒??！”向婭萍交代了之后，他還覺得不踏實，想到王書記一向的虎威，心里七上八下的，更加忐忑不安啦。
　　
　　 三
　　
　　 鄉(xiāng)旮旯行政村村部，王佳仁的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