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之月
秦淮風(fēng)月,惹人迷醉。那有一處稱作“水榭云廊”的樓閣,上面總會縈繞著流聲妙曲。只因那里住著位紅衣女子,她每日盈舞而歌,揮引著手中長綾,衣袂隨輕風(fēng)而起,恍似一幅簾屏畫幕,點(diǎn)襯著此里的濃妝艷景,歌聲妙如花雨鋪江,常引經(jīng)往的船客癡迷。
那些泊船上岸的游人,他們只知道秦淮有位能歌善舞的女子,貴豪們?yōu)槎梅既荩幌е亟鹣嘌?,但始終沒能見上一面。有人說她不喜錢財(cái),只愛收集各樣的雨花石,便到市集上買了些來,卻也始終無緣與她一見。
她叫江浸月,就如掛在秦淮邊上的一輪明月,卻總讓人覺得陰晴圓缺。在水榭云廊上,她似等待著一個(gè)人,又像在等很多人,等著他們來向自己表訴衷情。每當(dāng)她獨(dú)自歌舞之際,也是孤芳自賞之時(shí),她想看看自己心里所等的那個(gè)人究竟會不會出現(xiàn)?一曲舞罷,她脫去鞋襪,臥在梨花床榻上,用纖美的足趾擺弄著床頭的雨花石,獨(dú)自沉吟:“他今日是來,還是不來?”
那梨花床榻邊上,列置著各樣的雨花石,也只有她最喜歡的,才會將其擺放在床頭。就是睡覺之時(shí),手上也要攥握一顆方能入睡。當(dāng)她心情欠佳,便換一顆,要對著雨花石訴解自己的心事。這些雨花石雖小,卻是將渾然天成之色,萬勝雄奇之景,存封于一石之中,它們各有著“秦淮煙水”、“冰壺柳影”、“關(guān)山夜雪”、“金陵水榭”等雅名。這些雨花石都是喜歡她的男子所贈,但她始終不曾對一個(gè)男子有過愛意,因?yàn)樗男睦?,只念著一個(gè)幼時(shí)曾在洛陽燈謎宴上遇見的人,此便足矣。
此事已隔十年,她從未忘卻。那晚洛陽燈謎宴上,這個(gè)叫江浸月的小姑娘歡愉已不知其所,摘下一條又一條字謎,解了一個(gè)又一個(gè)打語。她要成為燈宴上解謎最多的一個(gè),大伙都笑稱她是個(gè)如燈謎一般的小姑娘。
這時(shí)偏偏有個(gè)不服輸?shù)男」訐屃顺鰜?,要在燈宴上和她一爭高下,比比誰解的謎更多一些。江浸月為了搶猜燈謎,在彈弓上扣了雨花石,本想射中了燈籠下吊掛的字謎,雨花石卻經(jīng)反彈,打在了小公子的額頭上。
小公子哇哇吃痛,她覺得自己闖下了禍,生怕被爹娘責(zé)咎,便再無猜燈謎的念頭。江浸月過去撫慰小公子的痛處,等再拿起剛才打中他的那枚雨花石,小公子卻已喜笑顏開,他道那雨花石長得漂亮,自己很是喜歡。她說今夜的月色很美,便給雨花石起了個(gè)“月下嫦娥”的名字,送了給小公子。他收下了雨花石,告訴江浸月自己叫裘仲遠(yuǎn)。
裘仲遠(yuǎn)猜過字謎,攜了燈籠,便帶她去吃糖葫蘆。舌尖一觸清甜,時(shí)光似凝留許久,江浸月初次嘗到了別樣的甜蜜,當(dāng)是終生難忘。
怎料燈宴未畢,卻引來金國的賊兵嘍啰,說要掠境劫財(cái),二人也便在那一夜就此分隔他方。裘仲遠(yuǎn)自此杳無音信,江浸月卻被那些賊人送賣到了青樓,她受盡打罵,終日被人凌辱,終于被一位俠客救離出來。
后來她只身漂泊數(shù)年,在秦淮水榭當(dāng)起了舞姬,為能再見裘仲遠(yuǎn)一面,她便收集起雨花石來,就當(dāng)是初初邂逅的留念。她雖愛收藏雨花石,但也不是逢見就收,想身上還帶著那把幼時(shí)的彈弓,凡見到不合自己心意的雨花石,便會用作器石彈射,因而別人也送了她一個(gè)“雨花弓娥”的雅號。聽樓下的人吵著要上來見她,她永遠(yuǎn)都是一臉冷漠,心中卻自歡喜。
她兀自躺在榻上,怎屑理得粗俗之人,只讓姐妹們接客,莞爾又唱起了歌謠。她的歌聲未曾消絕,仍自飄蕩在秦淮之上。忽聽江上有船歌飄來,竟和她的歌聲撞在了一起,那人唱的是北宋詞人柳永的“定風(fēng)波”詞:“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猶壓香衾臥。暖酥消,膩云亸。終日厭厭倦梳裹。無那。恨薄情一去,音書無個(gè)。?早知恁么?;诋?dāng)初、不把雕鞍鎖。向雞窗、只與蠻箋象管,拘束教吟課。鎮(zhèn)相隨,莫拋躲。針線閑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二人的歌聲纏繞難分,就如一對戀人,緊緊相擁在一起,廝磨著、親吻著,他們以詞曲交樂,可謂有水處皆歌。
那人的劍上鑲嵌著一枚雨花石,無疑是當(dāng)年的“月下嫦娥”。她問道:“為何這枚雨花石在你這里?”他輕輕問了句:“月兒,是你么?”她只微微一點(diǎn)頭,欲向他懷里撲去。但那年金賊入主中原,為了驅(qū)逐外虜,裘仲遠(yuǎn)不得不舍她而去。
裘仲遠(yuǎn)如今成為了俠客,再無暇顧及兒女私情,只道一聲:“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我們后會有期!”他黯然而別。
水榭云廊上,玉珠劃落她的臉,方知她早已淚不成泣,只說了句:“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shí)茫茫江浸月。倘若此生無緣再見,不如相忘于江湖?!?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