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專欄】美人痣(小說)
小鎮(zhèn)是真小。單身的時候不覺得。結婚以后,特別是老婆大肚子后,袁偉業(yè)走到小鎮(zhèn)哪個街旮旯都能看到挺著個大肚子的女人。真是奇怪了。這還不算,隨著兒子的長大,簡單滿大街都是熊孩子。上班,下班,老婆,孩子……票子也很重要,但對于這單調乏味的生活來說,只要人在上班,票子雖不多,但也夠過日子。
街上每天轉悠的都是那些人。簡直不能細看,細看都像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老人都是那樣,瘦得精瘦,胖得賊胖。中年人更不能看,男人女人身上都透出一股子俗不可耐的氣兒。男人橫著走路,以為自己是這個世界的大爺,女人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肚腩走,自我安慰是微胖界的頂梁柱。至于孩子們,自然是天真浪漫無憂無慮,可看得久了,也覺得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臉上總有些夸張的疲憊,分不清是上興趣班上的,還是玩手機玩的。
袁偉業(yè)知道自己也是這樣,又有些不甘心自己也是這樣。朋友圈里不是有則笑話嗎?一個哥們跑出租的,勤勞肯干,省吃儉用,對家庭是有責任有擔當。老婆對他是一百二十個放心加滿意。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任外面的世界風云變幻,這哥們如老僧入定,不為所動。只一樣,這哥們與眾不同。他每月收入老老實實上交,私藏五百塊錢,告訴老婆這天要跑長途,晚上會晚點回。然后懷揣五百塊,空車跑一趟東莞,找一個小姐,過完全屬于自己的一天。這故事要把東莞換成什么森林啊,鄉(xiāng)村啊,海邊啊,把小姐換成什么小貓啊、小狗啊、哪怕是只小老鼠、和它們傾訴生活的壓力……Oh,mygod,那都是一篇完美的心靈雞湯了。袁偉業(yè)羨慕別人既有賊心又有賊膽,自己不行,差得遠了。
老婆丁莉莉會過日子,對小鎮(zhèn)上的一切了如指掌。兒科醫(yī)生要掛哪個的號,買肉去哪檔,面包是哪家的香……沒有她不知道的。和一個這樣的女人過日子,簡直讓你覺得你的每一次消費都是賺到了。袁偉業(yè)很樂于聽老婆的安排,為什么不呢?女人都喜歡這種感覺。像前段時間,新醫(yī)院再往外走,新城區(qū)了,新開了一家發(fā)廊,老大手筆了。開業(yè)當月所有消費打五折。都說房價漲得快,那是因為即便漲得慢也有很多人買不起。真正漲得快的,跟百姓生計有關的,還是這些服務行業(yè)。前幾年剪個頭,也就三四十塊?,F(xiàn)在,一張紅色毛主席遞過去,能還你一張最小的兩位數(shù)的票子,你就得偷笑了。
丁莉莉回家,樂呵呵地。阿偉,你別去“好再來”剪頭發(fā)了,以后我請你。不用你另外給錢。袁偉業(yè)不解,丁莉莉會過日子還包括把他每月的工資都收上去,只留一點早餐錢給他。他兩個月才剪一次頭,碰到要剪頭發(fā)的那個月,手上就緊巴巴地。這事要真定下來,簡直就是他們家的大事。袁偉業(yè)是直接受益人,更是唯一受益人。
且不爭論天上會不會無緣無故掉餡餅。單就掉在袁偉業(yè)頭上的這塊,他半點也高興不起來??捎植荒茏尪±蚶蚱鹨尚?。有時候袁偉業(yè)懷疑在那遠古洪荒年代,女媧造人的時候就意識到日后連自己也控制不了男人,所以才專門造了女人出來。女媧捏女人的時候肯定在女人腦子里裝了什么特殊的東西,類似于醫(yī)學上的X光機,但肯定比那玩意兒還厲害。特別是男人出軌這樣的事情,有的女人不需要親耳所聞、親眼所見,就能感覺個八九不離十出來。這樣一想,袁偉業(yè)就警惕了啊。最近自己有沒有莫名其妙地哼小曲?有沒有有意無意地夸丁莉莉長得漂亮?出門前有沒有看多兩眼鏡子……上一次去“好再來”是……大半個月前吧,也沒啥特別的啊!不就是進門,裝得跟大爺似的享受迎賓小姐的鞠躬,其他發(fā)廊不都這樣嗎?甩開膀子、邁開腳步蹭蹭蹭上二樓,洗頭的阿青自作主張給他免費按摩、免費掏耳朵、免費洗了個臉嘛,這有啥?啥也沒有,丁莉莉起哪門子疑心,不可能?。?br />
真要說有點啥不同的,也有。那天阿青可傷感了。她的手上沾了洗發(fā)水的泡沫,在袁偉業(yè)后頸以下滑來滑去,力道不像往常那樣恰到好處,有點漫不經(jīng)心的輕和浮。袁偉業(yè)想叫她大力點的,可又不想打斷她的話。她就沉浸在自己的情緒里。她說,唉,你說,像我這樣的人,也只好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過一天算一天了。她這哪里是在為他服務,簡直就是故意拖延時間,好讓自己把內心想說的話全部說出來。
我倒是想攢點錢,認真地學一門手藝呢??晌野帜巧眢w,一個月沒錢寄回去都不行。我也知道寄回去的錢他們都偷偷拿去補貼我大哥了??稍绞沁@樣我就越是不敢給自己留一分錢啊,盡量寄多點,他們不就可以給自己留多點嗎?有時候我真想一狠心不管了。你說我是不是傻?阿青的手停下來,很認真地問袁偉業(yè)。
總是會好的?。≡瑐I(yè)回答的很模糊,才幾個字的一句話,后面一半在喉嚨里咕嚕下,連他自己都聽不見。其實這個時候他更想睜開眼睛看一下阿青,看看她傷感的時候是什么模樣。特別是她右邊嘴角那顆美人痣,笑的時候像個調皮的小黑豆,一顆被賦予了感情的神奇的小黑豆。傷心的時候呢?他想知道。不過他一直閉著雙眼,不看??戳擞帜茉鯓樱筷P于他們的關系,袁偉業(yè)覺得有點像古時候風月場上的紈绔公子和歌女。公子多情,可只想消遣,現(xiàn)實也只允許他消遣。歌女心底藏了希望,眼波流轉,全身每一個毛孔都在說“贖了我吧、贖了我吧”,可就是不能開口。一開口,連這點見面的關系都保不住。當然,也可能是袁偉業(yè)自作多情、太看得起自己了。他不是公子,她也不是歌女。她不知道,袁偉業(yè)一開始對她那么熱情是因為她臉上的那顆美人痣。這是他心底的秘密,是不可能告訴她的。
更不可能告訴丁莉莉。
在跟丁莉莉結婚前,袁偉業(yè)甩了他真正愛的人。那個女孩子,哦,不,應該說是女人。他把人家從一個女孩子變成了一個女人,又從一個女人變成一個棄婦。誰能想到他袁偉業(yè)是一個那么卑鄙無恥的小人。一個現(xiàn)代陳世美。還那么冠冕堂皇地說什么要去追求自己的夢想。狗屁。不就是因為丁莉莉是本地人,有房子嗎?不就是因為丁莉莉的爸媽在政府工作嗎?不就是想走捷徑、少奮斗十年、比別人提前享受人生樂趣嗎?結婚十幾年了,小日子過得越來越好……這樣對外人說還可以,要自己也這么想,那簡直就是自欺欺人了。好什么呀?兒子大了,住校了,還是重點班,半個月才回來一次。丁莉莉把兒子在家時對兒子的一腔熱情全投在了袁偉業(yè)身上。袁偉業(yè)覺得自己有些功能已經(jīng)在丁莉莉的照顧下逐漸喪失了。最可怕的是,最近他有點力不從心,床上的功能都在下降。也不是多大多難的事,主要是對丁莉莉沒有感覺了,角色轉換似的,你不可能對一個親人做那事,那是夫妻間的事,是男人和女人間的事,是永遠需要有新鮮的東西灌入的事。親人,更多地意味著性別的模糊。更可怕的是,丁莉莉明明意猶未盡,卻體貼地拍拍他的背說,可以了,可以了,年紀大了,這樣也挺好!哇靠——,什么叫年紀大了呀,他才剛過四十?
直到在“好再來”看到阿青的那一刻,袁偉業(yè)才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意義。阿青長得一點兒也不像她,隔著十多年歲月的黃霧望去,那一雙欲說還休的黑豆眼,比阿青不知道靈動多少。電到袁偉業(yè)的,是阿青臉上的美人痣。真是神奇了,袁偉業(yè)看得清楚,那顆痣不但與她臉上的痣長得位置一模一樣,大小,顏色,還有痣本身給人的感覺,可愛之外又總含了些悲苦。都應該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的年紀,卻仿佛已承受了、或者將要承受許多人間疾苦似的。一切像宿命似的,她的疾苦是他給的。如今,上天居然作這樣的安排,讓他遇到阿青。能給阿青一些實際的幫助,他感覺靈魂輕松了許多。他在利用阿青救贖自己?有時半夜醒來,他這樣驚問自己。
那些實際的幫助都是要用票子來完成的。這樣袁偉業(yè)就不得不選擇過一種痛并快樂著的生活。模具廠那個滿嘴蒜味的東北老板收買了他多少次,都在他狠狠地“鄙視”之下,灰溜溜地夾著大皮包走了。就在人家對他失望絕望死心的時候,他卻迫切地需要用錢了。偏偏今年國外的訂單少,基本上不用新開模。袁偉業(yè)死皮賴臉、毫無下限地貼上去,也只換來偶爾的一個紅包而已。一千,八百,甚至更少……還要陪東北老板吃飯,聽他眉飛色舞地講創(chuàng)業(yè)史,忍受連鋼板都能穿透的蒜瓣味。丁莉莉要是知道這些,呵呵……
發(fā)什么呆啊?丁莉莉輕輕地戳了一下袁偉業(yè)的手臂,把他的思緒一下子拉回到現(xiàn)在。他還沒想好怎么回答丁莉莉呢。還不快點謝謝我,這樣你每個月可以多一百塊零花錢,還想什么呢?這么多年,丁莉莉習慣了使用這種帶著強烈“優(yōu)越感”的說話方式,袁偉業(yè)也習慣了不予反駁。人家又沒錯,明擺著當初就是下嫁了嘛?反正這些年的生活無風無浪,都成親人了,她愛那樣就讓她那樣說唄!袁偉業(yè)說,干嘛突然這么好心,有情況?
我能有什么情況?生活過好了,就這樣了,你也不可能變壞了,手上寬松點不好嗎?丁莉莉不解地看著袁偉業(yè)說。
敢情這么多年丁莉莉防著他呢?怕他有錢就變壞。那還真是看得起他了。袁偉業(yè)想。
可我還是喜歡去“好再來”剪頭發(fā)呢。
這是什么話?什么叫你還是喜歡?你又沒去過那家新開的店,怎么知道自己不會喜歡那家?我不管,我在那家店開了一張貴賓卡,包年一千五百塊。今后我們一家三口都得去那家店剪頭發(fā),那樣才能賺回來呢。丁莉莉掰著手指頭算給他聽,你和兒子平均一個半月剪一次,一年下來是十六次。我嘛,一個月就去修一下發(fā)型,這樣加起來,我們一家人一年要進二十八次發(fā)廊。平均五十三塊六毛一次,是不是很劃算?
看來丁莉莉是來真的。她這個人除了對錢,對其它的數(shù)字向來不敏感。這……這才多大點錢,她至于花那么多心思,計算那么多嗎?袁偉業(yè)真頭疼。
那以后,就不能去“好再來”剪頭發(fā)了。不去“好再來”,就看不到阿青了??床坏桨⑶?,那袁偉業(yè)日復一日,上班下班,還可以盼什么?盼過年,盼年復一年地老去?
袁偉業(yè)心里想事的時候,臉上藏不住。當初丁莉莉就是迷戀他這樣,覺得這樣的男人有一種固執(zhí)的真,天真的真,與這個社會格格不入?yún)s又彌足珍貴的真。這能讓他在年輕的時候顯得成熟,在年紀來了后又顯得年輕。真是迷死丁莉莉了。那……再去最后一次!?袁偉業(yè)像是在征求丁莉莉的意見,可其實上揚的語氣中帶了些鋼意。
這次去沒有準備,也因為手上不寬裕。袁偉業(yè)只在精品店買了一支發(fā)簪,銀白色的,別進黑發(fā)里,頂端有一只鮮紅色的兔子臉,耳朵豎起來,調皮又可愛。袁偉業(yè)手里捏著發(fā)簪,腦子里使勁地想象阿青戴上它的樣子。她臉上的痣雖然好看,終究顯悲,用這點紅色暈染一下,肯定會好許多。這樣一想,袁偉業(yè)整個人變得輕快喜悅起來,好像他能改變一些命中注定的事情似的。
阿青走了。另一個洗頭妹告訴袁偉業(yè)。
走了,走去哪了?袁偉業(yè)沒明白過來,好好的,怎么不說一聲就走了?
前兩天聽了一個電話后走的。她說在這里不好玩,想換個地方,認識些新的朋友。洗頭妹說完這句,轉身去忙她自己的事情了。袁偉業(yè)傻乎乎地站在那里。
這事太蹊蹺,會不會跟丁莉莉有關?袁偉業(yè)下意識地掏出手機,剛解開密碼,想要給丁莉莉打個電話。說什么,他也不知道。微信里有一百零七條新消息,他猶豫一下,還是先看微信吧。朋友圈也有更新,這個世界還真熱鬧。袁偉業(yè)點開朋友圈,跳入眼里的,是丁莉莉半個小時前發(fā)的一張照片。他趕緊放大來看,那上面竟然是……是他躺在“好再來”的洗頭床上,阿青正在給他按摩額頭。阿青的臉上,那顆美人痣默默含羞。床上的袁偉業(yè)閉著眼睛,阿青的目光肆無忌憚地撫摸著他的臉……哪有悲苦?滿滿的,都是一個女孩的喜悅與傾慕,還有那么一點點……非份之想的意思?!
該死!袁偉業(yè)狠狠地罵了一句。罵丁莉莉,還是他自己?他也不知道。
這他媽的什么鬼地方?這小鎮(zhèn)也太小了。丁莉莉居然能碰上他和阿青在一起?袁偉業(yè)突然想起一個月去一次東莞的那個的哥,不知道他現(xiàn)在過得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