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云】昂起頭,倔強(qiáng)地活著(散文)
剛接觸邢師傅是在兩年前的一個夏日。我?guī)е畠夯剞r(nóng)村的婆婆家,午后的大太陽火辣辣地炙烤著柏油路,返回市里的時候,我們在公路旁等了很久,也沒等到一輛回市里的車。
女兒被曬的小臉通紅,有氣無力地蹲在地下。婆婆看著心疼,要我們先回去,說要回村里打個的送我們回家,我看了看女兒殷紅的小臉,額頭上滲出細(xì)細(xì)的汗珠,可憐巴巴地看著我,也覺得很心疼。望望國道盡頭依然沒有班車的影子,心動了,伸手拽起女兒,隨著婆婆就要離開。
“你們打車不?”一輛白色的轎車停在我們身后,車窗搖下半塊,探出一張黝黑而和善的笑臉。
“打!”我來不及考慮話隨即出口。雙方談好價格,和婆婆道了別,我?guī)е畠杭泵︺@進(jìn)了車?yán)?。一股清涼頓時沖淡燥熱,女兒長長地吁了口氣,依著我漸生困意。
司機(jī)很健談,一直在喋喋不休地和我說話,出于禮貌我有一句無一句的應(yīng)付著。在交談中我知道了他姓邢,家住在市郊。
也許是職業(yè)習(xí)慣吧,邢師傅人很熱情,也很會聊天,幽默風(fēng)趣的語言讓我消除了陌生感,很快我也進(jìn)入了狀態(tài),和他聊的紅火起來了。我們聊彼此的生活,聊各自的職業(yè),無意間將話題轉(zhuǎn)移到各自的家庭中。
邢師傅稍稍地停頓了下而后開口了:“我沒有家,和自己的老娘一起生活?!?br />
我立刻收住話題,直愣愣地看著他。他沒有回頭,已感受到我的目光中的好奇。
“我和你們不一樣,是個殘廢。”他的語氣很平靜,聽不出一點幽怨。
我認(rèn)真地打量著他,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他與別人的不同。他好像發(fā)現(xiàn)了我的疑慮,笑著說:“你往下看!”
我立刻驚呆了,邢師傅居然沒有腿!深深地?fù)?dān)憂涌上心頭,沒腳如何踩剎車?坐在他的車上,我和女兒豈不很危險!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識摟緊了女兒,恐懼漫上心頭。后悔自己的粗心大意,盲目地上了他的車。
邢師傅從反光鏡里發(fā)現(xiàn)了我的變化,他利索地取出駕照,反手遞給我:“我可是老司機(jī)了,開車十年了,這十年里,慢說出現(xiàn)過危險了,就是違章的小事故也很少,還一直沒有被扣過分哪!我本身就不健全,深知殘廢的心酸,因此我格外的慎重。”一個細(xì)心的男人,寥寥幾句話真摯樸實,頃刻打消了我的顧慮。對他肅然起敬,無形中我們親近了很多,我留下了邢師傅的聯(lián)系方式,和他約定只要需要車,定會與他聯(lián)系。接近于三個小時的行程,仿佛一眨眼就到了,邢師傅的開朗感染了我,一個有故事的男人,我對他的生活充滿了好奇。
和邢師傅接觸多了,彼此也熟悉了,我們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我終于忍不住好奇,小心翼翼地問起他的經(jīng)歷。誰知很坦然地講述給我聽,仿佛是講一個故事,和自己毫無關(guān)系,神態(tài)很淡定。
從他的講述中,我慢慢地走進(jìn)他的世界。邢師傅是個苦命的人,在家排行老大,父親不成器,吃喝嫖賭樣樣俱全,且兇殘跋扈,自己沒多大本事,喝醉了酒回到家里就打自己的媳婦,往死里打。邢師傅想護(hù)住母親,反倒也成了挨打?qū)ο?。邢師傅鬢角有塊很大的疤,那就是他父親的杰作,一酒瓶子將他拍了滿臉的血。母親心疼兒女,往后的日子里,只要見他父親醉醺醺的回來了,便把他們鎖在里屋,獨自承受丈夫的凌辱。
暗淡的日子一天天地重復(fù)著,可屋漏偏逢連夜雨,在那段日子里,邢師傅的雙腿時不時像針扎般的疼痛。有時甚至疼得他滿炕打滾,豆大汗珠子噼里啪啦地往下落。母親嚇壞了,借錢把他送進(jìn)醫(yī)院。醫(yī)生診斷是脈管炎,需要很多錢來醫(yī)治。那會兒邢師傅家窮得常常是吃了上頓沒下頓,更沒有閑錢幫他治病了。
脈管炎本來就是一種很麻煩的病,母親眼睜睜看著兒子的腿腫脹,變黑,流膿。在邢師傅十九那年,被截肢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
那天后,邢師傅覺得天都塌了,十九歲,如花的年齡,他的人生剛剛起步,就被殘忍地斬斷雙足,他欲哭無淚,整天悶在家里,不吃不喝就等著老天將他的性命一起拿去。母親不知怎樣安慰自己的孩子,只有默默地陪著他掉淚。孩子的不幸,孩子的病,她固執(zhí)地攬在自己頭上,她很自責(zé),說自己的命苦,連累了孩子。她小心地侍候邢師傅,寸步不離地守著他。弟弟妹妹也總是想方設(shè)法地逗邢師傅開心。那些日子他們的父親也似乎良心發(fā)現(xiàn)了,消停了。不再喝酒,也不再打罵他們母親了。
父親依然很懶,母親更忙碌了。每天天不亮起床,做好飯菜燜在鍋里,而后提著馬燈匆匆地下地干活。等弟妹們上學(xué)之前又匆匆的趕回來,她舍不得將邢師傅自己扔在家中。父親從不顧及家里,每天就知道耍錢。自從邢師傅有了病就再也沒有踏進(jìn)校門,如今自己殘了,上學(xué)對于他來說更是天方夜譚了,家里收入全憑母親的兩只手,漸漸地入不敷出,虧空越來越大。弟弟妹妹學(xué)習(xí)成績都很好,家里窮供不起他們,母親說家里供不起兩個人讀書,要他倆自己決定,必須有一個人離開校園,弟弟妹妹都哭了,母親破天荒第一次扔下邢師傅,自己跑到后山里砍柴去了。晌午回來的時候,眼腫的如同兩顆核桃。
邢師傅突然發(fā)現(xiàn)母親一下子老了很多,佝僂著身體,步履蹣跚地為他們張羅午飯,說到此邢師傅的聲音哽咽了,但他很快恢復(fù)著平靜。我一時不知怎樣安慰他,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傳遞給他我的安慰。他笑了,接著講訴,他說那天對他觸動很大,父親不管這個家,只有母親一個人撐著,遲早有一天會累趴下的,沒了母親這還是個家嗎!自己的腿沒了還有手,二十歲的小伙子不能就這樣萎靡下去,應(yīng)該幫著母親把這個家撐起來。他讓弟弟妹妹將校長請到家里,央求著校長,弟弟妹妹的學(xué)費(fèi),他先給打個欠條,等到年底一定還清,那怕加點利息也好。本是鄰里鄉(xiāng)親住著,他家的情況村里人都知道,校長深深地嘆了口氣應(yīng)承了,弟弟妹妹沾滿淚的臉綻開了花,母親的眉頭卻鎖緊了,邢師傅了解母親也知道她的擔(dān)憂。
從此邢師傅像變了一個人,臉上有了笑容。他想起兒時玩過的冰車,將亂木頭推平,按上四個小輪子做了一個代步車,一手撐一根木頭棒棒,像冰車似的在地面滑行。他沒腿了,不能像正常人那樣下地干活,但他必須想辦法掙錢呀,弟弟妹妹還等著他給掙學(xué)費(fèi)那。
他忘了自己的不幸,一門心事地想著如何能掙到錢。忽然,他記起鄰居家的二嫂,不是在家加工地毯活嗎?在閑談中,他記得二嫂子曾經(jīng)提過,如果不做家務(wù),好好織,一天也弄不少錢哩。邢師傅想我也是不算太笨的人,何不試著做做,興許還能做出些門道來呢!他滑倒二嫂家,把自己的想法通通告訴了二嫂子。
“行,大兄弟你一定行,嫂子教你,沒事了就來我家,先在我的毯子上練手,等你學(xué)會了嫂子就幫你領(lǐng)回毛線,你自己織。”二嫂是個爽快人,沒加思索居然答應(yīng)了。邢師傅高興地落了淚,他暗下決心不管多難一定堅持下去,為了母親,為了弟妹,為了這個家。
織毯子遠(yuǎn)沒有看著那樣簡單,一只槍,十幾種不同顏色的毛線,幾處不同的圖案,看著就眼花繚亂,更別說織圖了。邢師傅強(qiáng)迫著自己盡快學(xué)會。他不停地織,握槍的兩個手指頭磨的腫起來,像兩根胡蘿卜,只要一挨著針槍,就鉆心的疼。手指頭磨破了皮,流出的血染紅了織毯子的槍。他用布子簡單的包扎一下接著練。二嫂于心不忍,勸他休息幾天再干,他沖嫂子憨厚地笑笑。
“不怕,結(jié)了繭子就好了?!甭犞闹v述,我的心一陣陣地酸疼,他卻只是笑了笑,說的那樣從容。
“我終于學(xué)會了,自己訂了個架子,嫂子幫著領(lǐng)回毛線,我開始了織毯子的生涯,我把這活當(dāng)做我的職業(yè)來做,我給自己定了計劃,開始規(guī)定每天掙30元,完不成任務(wù)不吃飯,不睡覺。隨著技術(shù)的熟練再往上加。你別小看這點手藝,弟弟妹妹全是我供出去的,一個大學(xué),一個師范。”邢師傅的口氣里充滿自豪,我也由衷替他開心。
“現(xiàn)在還織嗎?”我好奇的問
“早就不織了,弟弟大學(xué)畢業(yè)后留在了北京,還娶了個北京媳婦,小日子過得可滋潤了,妹妹在市里教書,也成家了,都過得不錯。這車就是他們給我買的,為了我出行方便,還花大價錢給我做了副假肢。四十年沒有走路了,站起來嚇得慌,讓我扔一邊了。我的歲數(shù)不算大,剛剛五十。整天坐吃等死不是我的性格,干慣活的人了坐不住,硬是堅持學(xué)了個駕照,跑起出租。”說到興頭上竟哈哈地笑出聲來,空氣中流淌著暖暖的溫度,把我的心都融化了。
“想想那幾年,即使再苦再難,我都咬著牙挺過來了。學(xué)校里穿得最光彩就是我的弟弟妹妹,我不抽煙不喝酒,也沒有家庭拖累。自己掙的錢多數(shù)都給了他們,我時常囑咐他們,在學(xué)校不比在家,別讓人瞧不起咱!村里人說我傻,也有好心人勸我給自己存攢些,為自己留條后路,像你這個樣子,老來老去靠誰去。但我也從不為那些犯愁,命是父母給的,卻是老天爺操控的,誰也不能預(yù)料自己活到那天。我廢了,我把希望寄托給他們,只要他們活好,我就知足了,現(xiàn)在的政策好了,我也為我的將來做了安排,我的老爹走了,只剩一個老娘了,我還得好好地活著,只要我在一天就不讓老娘成為他們的負(fù)擔(dān),一切我管著,這幾年我也掙了不少錢,為我和老娘買了一套五十多坪樓房,我行動不便,老娘也受了一輩子的苦,也該享享清福了。送走老娘,這套房子就是我的養(yǎng)老費(fèi),找一家好一點的養(yǎng)老院真正的安度晚年。”
不得不佩服邢師傅是個睿智的男人,一個有大愛的男人,在那個家里,用殘缺的身體為弟弟妹妹們撐起了一片天。他是一個兒子,一個兄長,卻履行著丈夫與父親的責(zé)任,他的血液里流淌著柔情,骨子里卻刻滿了倔強(qiáng)。
對他我找不出合適的語言來形容,只有深深地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