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永遇樂】在遺落的時光里重逢(征文·小說)
一
天還未亮,寒風(fēng)敲擊著玻璃。
落小念站在穿衣鏡前,用長長的白布條一層一層包裹著隆起的腹部。
一件寬松的綠色毛衣,米白色的長裙垂到腳踝,露出褐色的平底皮鞋。頭發(fā)是微微的褐色有些許卷曲,長長的劉海兒飄在眼鏡框邊檐,濃密卷翹的睫毛襯托得雙眸明艷動人,臉頰飛了兩筆腮紅,涂抹了淡淡的唇彩,鏡子里的人兒再看不出孕婦的樣子。
穿上門邊衣架上掛著的那件米色大衣出門,到樓下的時候,她看到地面上鋪了一層薄薄的雪,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
雪還在下,在風(fēng)里飛飛揚揚,她下意識地用手護住肚子。她從未因為走路如此緊張,如此害怕摔跤,如此害怕傷害了腹中的孩子。
真好笑!落小念想,何必要如此害怕,反正再過幾個小時,這個孩子終究是要拿掉的。雪越下越大,寒風(fēng)肆虐,灌進嘴巴里、耳朵里、眼睛里……路走得越來越困難,她先是眼眶紅了,再是鼻頭紅了,忽然一陣心酸,她扶在一棵樹前停下來,俯身嘔吐。
她似乎開始習(xí)慣嘔吐,從知道孩子存在到現(xiàn)在三個月了,每天都在煎熬,留與舍都是最艱難的選擇。是啊!無論如何抉擇都是艱難的,為什么非要割舍掉呢?她久久靠在樹上,仰頭看天。
漫天飄舞的雪,落在她的臉上,變成了淚。或許是因為心冷,站在雪里,落小念感覺不到一絲的寒意,思念一直蔓延,從未停止,她所有的快樂和悲傷似乎只跟一個人有關(guān),她從不會刻意去思念,但那個身影卻總是不由自主的出現(xiàn)。
置身在這個一塵不染,潔白無暇的冰雪世界里,寒風(fēng)劃過她的臉,刀割般的疼痛直入心底,她再支撐不住了,蹲在樹邊,泣不成聲,老陳,我想你,我想你……
“有什么我可以幫你的嗎?”陌生的聲音。
落小念抬頭,有一瞬間的恍惚。像他,但不是他。她揮揮手,示意不用。陌生人停了片刻,看她沒事,才離開。
等陌生人離開,她扶著樹,站起來,掏出手機看了一下時間,離就醫(yī)時間還早,她有些餓。環(huán)顧四周,只有對面麥當(dāng)勞開著。
她走了過去,剛打開門,溫暖迎面而來,眼鏡上暈染了一層霧氣。踉蹌著走到最近的位置坐下,取下眼鏡擦拭干凈,眼前恢復(fù)了清晰的世界,看著忙忙碌碌的人群,三倆結(jié)伴,來來往往,孤獨席卷而來。
老陳,你看!這個遲來的冬天,終究還是來了。這座沒有你的城市漸漸涼去,走在冷冷的大街上,我終于把那些對愛情所謂的信仰狠狠的拋棄了。你就像一把刀子,將我雕琢得更美好,你離開,我雖然疼痛卻對你心存感激。我常常懷疑你是否真的出現(xiàn)過,生活不是電影,不會有那么多的不期而遇,剩下的只是一場屬于我一個人的兵荒馬亂。
“喝點粥吧!”
“不用了,謝謝。”
聽到這個聲音的第一反應(yīng),是拒絕。準(zhǔn)確來說,這是落小念的本能反應(yīng),這個聲音是剛剛那個陌生人,她不愿意跟看到過自己脆弱的人有什么瓜葛。
“為了你肚子里的孩子,你也應(yīng)該吃點東西!”
陌生人波瀾不驚拋出這句話。落小念很吃驚,抬起頭。
“呵呵,你不必吃驚。我是醫(yī)生,從不會看走眼?!被蛟S是看出她的吃驚,陌生人尷尬地笑了兩聲,解釋道。
落小念低下頭,有些不自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我的名片,有需要可以打給我?!蹦吧诉f過來一張名片后離開了。
林青陽——江城市第一醫(yī)院婦產(chǎn)科主任醫(yī)師??戳艘谎郏湫∧铐樖志腿M了包里,然后把粥端到了面前。
二
“113號落小念,請到5號診室就診?!?br />
落小念在診室門口停了片刻,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門。只見正前方桌內(nèi)坐著一個人,白大衣潔凈得耀眼,他微微低著頭翻看病例,背后陽光從窗戶直射進來,細(xì)微的塵埃如同小精靈一般在他周身跳躍著。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這句詩蹦了出來。
落小念定在那里,久久不動。
她想起了初見陳無雙的情景,她趕到火車站的時候,陳無雙穿著白襯衫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微風(fēng)吹起襯衫的一角,她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仿佛全世界的喧囂都與她無關(guān)。
“嘿!你好!”
熟悉的聲音把落小念從記憶里拉回,是他——林青陽。不知為什么她有一種想要逃跑的沖動。
林青陽合上病例,看了一眼封皮,沖她微笑,“落小念,今天是我們第三次見面了?!?br />
頃刻間卻又眉毛皺起,點頭示意落小念坐過來。
“你要做引產(chǎn)?”
落小念點點頭,不敢看他。
“孩子快五個月了,你確定?”
落小念閉上眼睛,重重點了一下頭。
“你這是不負(fù)責(zé)任,對孩子不負(fù)責(zé)任,對自己不負(fù)責(zé)任。這個孩子已經(jīng)成形了,你應(yīng)該能感受到胎動了,為什么不早來,傷害了孩子,也傷害了你自己……”
“林醫(yī)生!”林青陽越說越激動,直到助理醫(yī)師拽了拽他的袖子才停了下來。
落小念的目光定在他的身上,他和陳不同,感性大于理性,看著他憤怒的樣子,她的思緒飛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傷害?生下來就不是傷害?或許那該是漫長的,時常被撕扯著的傷害……
她20歲時就跟一個男人結(jié)婚了,原因是她懷孕了?;楹蟛痪?,丈夫的惡劣本性就暴露了出來,游手好閑、酗酒成性、稍不如意就對她拳打腳踢。
直到孩子因此流產(chǎn),她拖著病體回到家卻被母親掃地出門。與母親之間她總感覺有一條無法跨越的鴻溝,如果不是母親對自己的冷漠,她不會那么早就混跡街頭,更不會跟那個男人結(jié)婚,她從沒想到如今自己到了如此地步,母親卻無半點憐憫。
她回到了和丈夫的這個家,她的善良和懦弱讓丈夫愈加得暴虐,她徹底活在黑暗的地獄里,她渴望被救贖。陳的出現(xiàn)無疑是那一點光,照亮了她,給予了她勇氣。
他們相識于網(wǎng)絡(luò),一個文學(xué)平臺,那是一群充滿朝氣的人,他們寫憂傷的文字,卻也留下溫暖的企盼,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她靠著這些微薄的溫暖生存著、等待著……
漸漸的她有了想訴說的沖動,她開始在寂靜的黑夜讀那些故事,讀到動情處也會落下淚來,漸漸的有聽眾圍了上來,那些遙遠(yuǎn)的、零星的關(guān)懷成了支撐她走下去的力量。
熱熱鬧鬧的群里,大家暢談著對文學(xué)的熱愛,陳無雙出現(xiàn)的時候,她并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他是個有才華的男孩,能寫出很漂亮的小說,也能寫很精致的評論。
或許就是冥冥之中的緣分,他們相遇了,她為他的才華折服,他為她的聲音傾倒。落小念甚至記不清他們?yōu)槭裁匆娒妫譃槭裁床贿h(yuǎn)萬里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來到她的城市,只是見了一面,兩個小時后他就坐上了返程的火車。
那一面后,他們之間似乎更近了,不管是網(wǎng)絡(luò)還是現(xiàn)實,不管是內(nèi)心還是外表,一切深深嵌入了彼此的生活,他們誰也不敢捅破這層窗戶紙,因為太遙遠(yuǎn)了,落小念是有夫之婦,陳無雙內(nèi)心也有著一個喜歡的人,他們小心翼翼地把他們的關(guān)系維持在友誼的邊緣。
至于他們?yōu)槭裁窗l(fā)生關(guān)系,為什么有這個孩子。落小念一直告訴自己這是荷爾蒙發(fā)酵的結(jié)果,況且陳無雙并不認(rèn)這個孩子。
三
眼鏡片上彌漫起了一層薄霧,落小念只感覺眼眶濕熱,鼻頭酸脹。
她不想哭出來,所以拼命的忍耐著,她低著頭,緊緊閉著眼睛,不說話。
溫度有些低,她有些冷。
“你去給她倒杯熱水”,只聽見有人起身的聲音,應(yīng)該是林青陽的助理醫(yī)師,她剛拉開門,就有沉重的寒氣襲來,落小念抱緊了胳膊。不過很快門就關(guān)上了,連同關(guān)上的還有外面嘈雜的世界。
落小念抬起頭,正好對上林青陽稍稍有些尷尬的臉。
“孩子父親呢?”
……
“你父母呢?”
……
“為什么這么晚才想到不要這個孩子?”
……
沉默,長久的沉默。整個診室一片安靜,時間仿佛靜止了。得不到回應(yīng),林青陽只好拿起筆在病歷上書寫著什么。
“我知道你舍不得這個孩子,不然你不會吃我早上給你買的粥。你回去先好好考慮一下,考慮好了給我打電話。”
林青陽把病歷本遞給落小念,走到門前打開門,喊了一聲“下一個!”
推開門,時間靜止的仿佛被解了咒,恢復(fù)了最初的熱鬧和流動,只是這一切與落小念無關(guān),她終究是舍不得的,不做跟里面那個男人也無關(guān)。
她吸了吸鼻子朝著走廊盡頭的光亮走去。
雪已經(jīng)停了,天空灰暗低沉,空氣依然冷得直入心底,但是落小念似乎不再害怕,有一種力量支撐著她,她必須前行。
“終于找到你了。”
林青陽追出來了,落小念回頭沖他微笑。
“我們能談?wù)剢???br />
看著林青陽誠懇的表情,落小念點點頭。
兩個人在醫(yī)院里慢慢走著,還是林青陽先開口:“對不起,我剛剛激動了。你的身體不適合做引產(chǎn),承受不住的,如果做了,你可能一輩子再沒有做母親的機會了?!?br />
落小念覺得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沖他微笑,然后說一句“謝謝”,事實上她的確也這么做了。
“那個?我知道我不應(yīng)該探聽別人的隱私,我還是想問一下,我看到病歷上說你有舊傷,是家暴嗎?”
落小念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么,而且她本來就排斥跟任何人親近,所以她選擇了沉默。
“好吧!我就知道,”看落小念默認(rèn),林青陽有些憤怒,“世界上渣男怎么就那么多!”
落小念正想著該怎么掩飾,就有人喊他,“林醫(yī)生,有個急診!”
“好!我這就來!”林青陽打招呼,一臉歉意地對落小念說“我得去了,你記得要是有什么不舒服,一定給我打電話?!?br />
落小念回頭看著林青陽的背影,此時雪已經(jīng)停了,陽光鋪灑過來,他身上的白大褂愈發(fā)耀眼。他很柔軟!他這樣的性格不適合做醫(yī)生,按照他這樣的性格一定很受歡迎,想必也有很多麻煩。人活一世,生老病死,大半輩子都要在病痛中經(jīng)過,如果遇到這樣一個醫(yī)生,總會忍不住依靠,就連自己也不例外。
落小念突然想留下這個孩子,因為林青陽帶給自己的點點關(guān)懷,星星溫暖,她想自己能夠撐下去,想到這,落小念突然打住,自己真是太自作多情了,對陳無雙如此,林青陽更是如此,可是生下這肚子里的孩子,她真的能夠保護好他嗎?
想到陳無雙,想到當(dāng)初知道懷了他的孩子,自己想盡辦法離婚,卻不想陳無雙當(dāng)了逃兵,只留下一句似是而非的話,你怎么就確定是我的孩子?
老陳,我怎么就不能確定他是你的孩子呢!得知懷孕那一刻,我一天天往回數(shù),那夜你的溫柔已經(jīng)令我深陷,我怎么可能還會懷別人的孩子!老陳,你只是膽小了吧!沒關(guān)系,我理解你,可是你怎么就忍心消失的無影無蹤!
四、
落小念抬起頭仰望天空,卻仍然沒有止住落淚,陽光傾瀉到她的臉上,眼淚閃爍著晶瑩的光。她的手無意識觸摸到腹部,突然覺得自己該做些什么。
落小念去了廁所,掀開上衣,把繃帶卸了下來。走出廁所,她突然覺得松了一口氣,從早上到剛剛壓在心頭的那顆巨石仿佛一下子沒了,順應(yīng)心意吧!或許留下這個孩子才是最好的選擇。
這天夜晚,落小念寫下了一小段文字,配上了一個女聲翻唱的趙傳的歌曲《勇敢一點》錄播到了電臺,輕微的搖滾風(fēng),女聲涼涼的聲音配上閱讀時晴朗的聲音,有了一種歇斯底里勇敢的味道。
今天,天氣不好,大雪。
我打算給自己5個月的掙扎畫上一個句號,走在醫(yī)院冰冷的走廊上,心異常沉重,似乎沒有了跳動,眼淚不知不覺掉了下來,我在后悔,但是腳步卻停不下來。
從走廊的窗戶向外望去,雪還在下,一腳一腳的印跡很是清晰,一路走來那些落地的雪似乎也在挽留自己前進的腳步。
當(dāng)走進那個診室,當(dāng)他的憤怒劈頭蓋臉地襲來,當(dāng)內(nèi)心的傷口被撕開,我再無法忍受長久以來的壓抑,所以逃走了。
然而追出來的他就像撒在傷口上的云南白藥,突然給了我力量。
我一定會勇敢一點,即使你不在我身邊。
回頭想想堅持了有兩年了吧,一路走來,唯一堅持著的就是這個小小的電臺,聽眾從開始的幾十人到如今的幾千人,如今的聲音愈發(fā)成熟流利,偶爾會播放以前的節(jié)目,有些磕絆,甚至還有個別字的普通話發(fā)音不標(biāo)準(zhǔn),但一直保留至今的是那份感情,深入文字的感情,有哽咽的時候,有流淚的時候,有說不下去的時候,只好在最后剪輯的時候放上很長的一段音樂,有的連剪輯都無法遮蓋,只好保留了下來,現(xiàn)在聽起來更覺有溫度。
小念,你還好嗎?
小念,為什么去醫(yī)院?
小念,我感受到了你的掙扎!我一直在聽你的節(jié)目,因為我喜歡你晴朗的聲音,卻在今天感知到了你的濕度,我會一直支持你,陪伴你走過所有悲傷。
小念,加油!
……
節(jié)目下面出現(xiàn)了很多的慰問,溫暖漸漸充斥了整個房間,落小念的眼淚一下子涌滿了眼眶,她撫摸著肚子里的孩子輕聲說,嘿!你好,我和他們一起等待你的到來!
謝謝大家對我的關(guān)心,我很好,還會長長久久地錄節(jié)目。此刻我要去休息了,晚安,家人。
這一夜,落小念睡得十分安穩(wěn),夢里她夢到了孩子的出生,還夢到了一臉滄桑的老陳抱著孩子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