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有獎金”征文】九歲,我遭遇愛情(小說 )
一
喜歡上葦子那年,我才九歲,小學(xué)三年級。
我叫王二,北苑村的王二,叫這個名字的肯定不只一個,光在我們村里就有長長的一串。
不是我愿意叫這名兒,名字是爹娘給我起的,我沒得選擇。
生我的那年,國家還沒搞什么計劃生育。生了我哥后,母親就不想再生了,要不是爺爺奶奶心心念念地想要個孫女,大概我就根本沒有來人世間逛這一圈的機會,所以在這個意義上,我得感謝爺爺奶奶。
生了就是一條命,喜歡不喜歡是另一回事,我于是很幸運地活了下來,但在名字上卻特別潦草,根本懶得動啥腦子,于是我就成了王二。
二
小時候我特別貪玩,我清楚地記得,頭一天我還和幾個光腚猴子在生產(chǎn)隊的土垃山上滾上滾下,誰搶到了山頭并且把別人推下去,就得意洋洋地捏著襠里的小水槍耀武揚威地朝著下邊撒尿,那種居高臨下的感覺就甭提了!
第二天還沒醒來,就被娘揪著耳朵說:“今天上學(xué)去!”然后把一個粗布藍書包套了我的脖子上,藍書包的帶子很粗,也很硬,套在脖子里很結(jié)實,我乖乖地跟在鄰居春姐后面進了校門。
其實我一點也不喜歡上學(xué),我不喜歡成天趴在那長木板子上一遍遍地讀什么“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我更煩寫字,每次寫字我都和左邊的女生打架,不是她哭著告老師,就是我被老師訓(xùn)斥得滿臉淚。我記不住讀過的書,我更怕寫字,一寫字鉛筆就斷鉛,每一個字都被我撕得血肉橫飛,用老師的話說一個字生生地被我劈成八瓣兒。
更難過的是,我天生左撇子,人家都往右寫,我卻握著筆從右往左寫,寫著寫著胳膊碰著胳膊了,擠了人家的地方了,碰掉了人家的本子了,然后就吵就罵就告狀,然后呢,當然就是我挨揍了。教我的那個家伙按輩得叫我叔,可他揍起我來特別狠,一點也不留力氣,“龜兒子,揍老子!”我憤憤不平,放學(xué)之后,我一定半路上截住那告狀女,狠狠地罵她一頓,然后……然后有一天,她家長把我堵在了家里,娘當著那個家長的面狠狠地揍了我一頓。
我恨透了那女生,我恨透了寫字,當然我更恨透了上什么狗屁的學(xué),我還是喜歡土垃山,喜歡在土垃山頂上捏著小水槍向下撒尿兒。
爹娘當然不會依著我瞎玩兒,他們讓鄰居家的幾個姐姐每次都來我家里喊我去上學(xué),時間長了,我和春姐、香蘭還有葦子便成了固定的玩伴兒。
春姐是我本家,她和香蘭都比我大,她們上學(xué)晚,年齡大約和我哥哥同歲,在她倆的面前,我一直像個小犯人似的伸不開身兒,只有葦子和我同歲,不多言不多語,我和她最親。
三
葦子扎著兩個朝天辮,紅紅的頭繩伴著烏黑的頭發(fā)在風(fēng)中一撅一撅的,像一簇旺旺的火焰,又像一團盛開的花。葦子是個瓜子臉,下巴尖尖,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額,像兩扇神秘的門。不知怎的,我一直想推開她那兩扇門,看一看里面藏著多少風(fēng)景;她說話低聲細氣、慢條絲語,一笑兩個小酒窩,很甜。
不像香蘭似的,雖然是女孩子,可比男孩子都強悍,走起路來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說話打雷似的“嗡嗡嗡”帶著回音兒,打哭了全班男生無敵手,香蘭曾經(jīng)讓我們猜過一個謎:“綰起一個扣,一綰一包皺。”我們都猜不出來,香蘭咧著大嘴笑:“你們真笨啊,這個謎語都猜不出,這是屁眼子!”
我愣愣地望著她。
“看什么看,你沒屁眼子嗎?”
我不說話了,心想,這個女孩子不好,不該說這樣的話兒。
春姐笑了,扯起了兩腮緋紅,葦子捂著嘴說:“你……你……壞……”
香蘭當然算不上壞,小孩子嘛,百無禁忌,可在當時我的心中,卻不喜歡這樣的女孩子。
那個時候,除了一年級之外,全校都要上晚自習(xí),按大人們的說法叫“上夜燈”。
由于村里還沒通電,學(xué)校當然也不知道電是什么東西,學(xué)生都是從家里自帶煤油燈,一人一盞,大多數(shù)用墨水瓶改造而成,剪一塊圓形鐵片,中間鉆一個眼,然后再用鐵片卷一個細筒,在細筒里塞上搓好的棉條當燈芯,這煤油燈就做成了。于是,我們下午上學(xué)的時候,每個人的手里就多了一盞小燈,有時為了節(jié)省,同桌或者前后位會合用一盞,比如我和春姐、香蘭、葦子就一直用一盞燈,昏黃的燈光下,我們頭挨著頭看書寫字,屋頂上、身后的土墻上印著我們黑黑的腦袋,抬起頭,我們會笑對方被燈燎焦了的頭發(fā),焦黃的頭發(fā)尖上打著一個小小的結(jié),葦子經(jīng)常指著我的鼻子說:“你的鼻子又出‘黑老虎’了!”
有時老師在燈光里講著課,我在前排坐著,把手伸到了后排葦子的手里,她經(jīng)常捏著我的手,用她細細的指甲剔我指甲縫里的黑泥。
就在那個時候,我腦子里突然產(chǎn)生了奇異的感覺:我得娶葦子當媳婦,讓她捏著我的指甲、揉我的手指、摳我的指甲縫兒……
天呢,我才九歲,然而,我腦子里確實產(chǎn)生了這樣的想法,讓葦子當我的媳婦兒。
四
那個想法可不是一閃就消失了,我在和春姐一塊去葦子家喊她上學(xué)的時候,一邊看著她吃飯,一邊就想著我要娶她當媳婦兒,星期六和星期天我們不上學(xué),我有時就想她的模樣兒,想她捏著我的手指摳我指甲縫的樣子,心里裝滿了甜蜜……
后來,我們不再去她家里喊著上學(xué)了,我也沒法看她吃飯的樣子了。
有時我坐在座位上她還沒來,我就一遍一遍地看她的位置,想著她家里別出什么事兒。
葦子家真出事了,她小叔竟然上吊自殺了!
葦子三四天沒來上學(xué)了,我很想去她家看看,但我不敢去,雖然我也曾跟著擁擠的人群去看她叔上吊的地方,但我沒見到葦子。
我不明白她叔為什么要自殺,二十三歲,長得臉方鼻直的,人人都夸標致,任我想破腦袋也找不出他要上吊自殺的理由。
“怪老先生啊,識文解字一輩子,結(jié)果自己攤上這樣的事……”娘在我耳邊叨叨著。
葦子的爺爺是村里唯一的老私塾,全村人對他都畢恭畢敬的,我不明白了:這位令全村人恭敬的老先生做了什么事,讓他的寶貝小兒子上吊自殺?
“老先生硬讓他兒子娶桂花當媳婦,他兒子死活不愿意,但擰不過他爹的臉面……”
哦,老先生和桂花爹是仁兄弟,他們在酒桌上定下的這門娃娃親,哪想到兒子長大后堅決不愿意,可老先生吐出去的話怎能收回,即使別人能干這事他老先生也不能啊,“仁、義、禮、智、信”是老先生一輩子的光榮。他可是村里的老先生,識文解字的怎能做翻葫蘆倒水的事?
可葦子的叔叔死活看不上桂花,即使娶進了門兩個人也不對付。開始的時候,兩個人還吵幾句嘴,到后來他叔叔竟然連嘴都懶得吵了,進了小屋靜靜地坐著,像死人一樣悶聲不語。
唉,沒想到,他竟然上了吊,吊死在了大紅喜字還沒褪色的新房里……
“老先生太要臉了,唉,是臉逼死了他兒子啊!”娘嘆息道。
娶媳婦還會死人,我小小的心里充滿了恐懼。我當然不敢恨老先生,他可是全村最有學(xué)問的人了。我唯一擔心的是葦子,她該不會從此不上學(xué)了吧?
五
我和葦子的“愛情”進入初中后便無疾而終了。
我到最后也沒弄懂怎么回事兒,上初一后我們還是同班,春姐和香蘭五年級沒上完就背著草筐干起了活兒。
葦子是班里的學(xué)習(xí)委員,負責(zé)收發(fā)語文作業(yè)本。不知怎的,每次發(fā)到我的本子時,她總是遠遠地扔過來,本子“嘩嘩啦啦”地帶著風(fēng)聲落到我的桌子上,我抬頭看葦子,她根本就不看我,拿我王二當空氣兒,這妮子!
我交作業(yè)的時候?qū)iT走到她跟前,她不耐煩地說我:“你別過來,讓別人傳過來,煩人!”
然后,我們再也沒說過一句話。
不到一年,她隨著親戚去了廣東,再也沒有了她的消息。
但我一直沒能忘記她,有一次我還試探地問娘:“娶個媳婦要是差著輩分行不?”
娘瞪了我一眼,她不知道我為什么問這愚蠢的問題。
“如果同村人不同輩,那可是要鬧大亂子的,弄不好會出血命的!”
娘一邊縫著我開了襠的棉褲,一邊給我絮叨陳家和劉家的事兒。
陳家和劉家在一個隊里,按老一輩傳下來的輩分,陳家要比劉家小兩輩。平常兩家人也不錯,見了面該叫爺爺?shù)慕袪敔?,該當孫子的當孫子,可沒想到陳家的兒子和劉家小閨女談起了戀愛,弄大了劉家小妮的肚子,這輩分可亂得太厲害了,一個是姑奶奶,一個是孫子……
一旦進門成親戚就得改嘴啊,劉家的人覺得吃了虧,拿著棍棒就打到了陳家門,兩家人幾十口子一團混戰(zhàn),陳家屋里的家具被砸了個稀巴爛,兩家人也都各有傷兵,兩家人從此成了仇人。
“這差著輩分的婚事可了不得啊,弄不好要出人命的!”娘說這話時滿臉的恐懼,如果他知道我心里想著一個比我小一輩的鄰家閨女,我不敢想下去……
六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到外縣工作,因為媳婦是外縣人。
我在大學(xué)談了個外縣的女朋友,畢業(yè)后我不愿回老家,就在異鄉(xiāng)安家落戶上了班。
一晃十多年過去了,一次回家嘮閑嗑的時候,娘突然問我:“你還記得葦子嗎?”
葦子?我當然記得!
“她怎么了?”我急急地問。
“前年回來的時候,她還專門問過你。”
“哦,她怎樣?”
“比小時候黑了,但很漂亮,在廣東嫁了人,一兒一女,聽說過得很滋潤?!?br />
我淡淡地點了點頭。
“聽說你們小時候好過?”娘笑著問。
“哪有的事!”我趕緊否認。
“這么大的人了,還什么不好意思的?那我和葦子娘一塊干活的時候,還笑著說起你和葦子的事呢?!?br />
我沒吱聲,停了一會我問娘:“還記得那次我問你差著輩的事么?”
娘拍了拍大腿說:“現(xiàn)在哪還有人計較這個事兒,只要兩個人愿意?!蹦锿A艘粫a上一句:“這社會不同嘍!”
也是,娘的娘家侄女在外打工領(lǐng)回來一男孩,談婚論嫁的時候才知道,男方按老親戚該叫女方表姑哩,雖然表了又表的老親戚,也亂了輩分不是,最后兩家不也是皆大歡喜?
“只要年輕人愿意,哪有什么邪不拉子雜事兒?”娘淡然地說。
我笑了,想起工作后有一次遇到了葦子娘,我們站在路邊聊了一會兒,當時我心里就想:“嫂子,我可是很小時想過叫你丈母娘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