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在人間】啞妻(征文小說)
一、
趙蔫終于娶媳婦兒了。
1965年剛開春,松軟的泥土散發(fā)著清新濕潤的氣息。原本寂寞的夏洼子村一下子熱鬧起來,漢子們敲鑼打鼓,女人們簇擁著一位穿著大紅花襖的姑娘從村子的西邊去到村子的東邊趙蔫家。一路上,善于調(diào)侃的婆娘們和漢子們說著粗野的葷話,孩子們前呼后擁地蹦跳著、嬉戲著、高喊著:看新娘子嘍!有喜糖吃嘍!
二、
趙蔫總愛背著手低頭走路,就像能撿著錢似的。都要和人撞上了,才會瞇起眼睛瞅瞅?qū)Ψ叫σ幌?,酒糟鼻子也跟著一顫,從不多說一個字,趙蔫的名字由此而來。他在隊里的加工廠干活,人實誠,日子再苦,也絕不會拿隊里的半粒糧食。即使這樣,哪怕是白菜幫子沾咸鹽,每天必須喝二兩。別看人不起眼,但他還有個雅興,高興時,拿出口琴,瞇縫著眼睛美美地吹上一曲《東方紅》,以此來打發(fā)一個人的日子。
已經(jīng)奔四十了,還沒個媳婦,大家為他著急。今兒介紹一個前屯的,人嫌他煙不出火不進,是一杠子壓不出個屁的悶驢。明兒又介紹一個后屯的,人嫌他長相老成,家窮的掛鈴鐺。附近的姑娘幾乎看遍了,也沒成。
三、
這天,趙蔫又去相親了,這是第幾次相親,連他自己也記不清了。這次是村小學秦老師介紹的,是他在外地的本家親戚,來他家串門。姑娘長得膀大腰圓,比趙蔫還壯實。大大方方的,看著趙蔫就笑,一對大虎牙笑起來有點滑稽,讓人也忍不住跟著笑。只是在相親時沒說一句話,趙蔫在回家的路上,心里很不踏實,他琢磨著,她怎么不說話呢?是不是看不上我?很有可能。趙蔫走到自家門口,看著破爛不堪的院子,一點心情也沒有。心想不成也罷,管他呢。反正無數(shù)次相親,無數(shù)次失敗已經(jīng)麻木了。
誰知第二天,秦老師找到趙蔫,說那母女今天要來他家看看,只要姑娘同意,這事就八九不離十了。趙蔫驚愕地杵在那,半天才緩過神來,這時,秦老師已經(jīng)走了。趙蔫轉(zhuǎn)身慌忙收拾屋子,打掃院子,可那段倒塌的院墻是來不急壘上了。趙蔫家的院子足有半畝的面積,既沒有豬圈,也沒有雞窩,更沒有種菜。只有幾顆枯草,顯得空蕩蕩的。院墻是磚塊壘的,年久失修,靠大門的一段塌了一直也沒壘上。房子雖然舊一點,可也是一面青的房子,拾掇拾掇也不錯。
秦老師陪母女倆來到趙蔫家,母親對趙蔫問這問那,趙蔫低著頭,手足無措,問一句答一句,急得秦老師一旁直解釋。姑娘倒是輕松自在,這里瞧瞧,那里轉(zhuǎn)轉(zhuǎn),臉上帶著笑,好像進了自己家一樣。走的時候,母親沉著臉,可姑娘挽著母親的胳膊,呀呀地比劃著,母親瞪她一眼用大拇指戳了一下姑娘的腦門,母親又對秦老師笑了笑,那笑是無可奈何的笑。秦老師笑著對趙蔫說,姑娘是個啞巴,她愿意了。趙蔫睜大眼睛看著母女倆,既驚喜又意外。
四、
自從啞巴媳婦進了門,趙蔫每天下工回來能吃上熱乎乎的飯菜了。吃飽飯,趙蔫斜躺在熱乎乎的炕上,看著忙里忙外的啞巴媳婦兒,心里美滋滋的,心想:這屋子里有了女人就是不一樣啊,到處都是干凈的,自己的衣服也清爽舒服。只是交流的時候有些障礙,他不懂啞語,啞巴媳婦比劃,他干著急也不知道啥意思。啞巴媳婦急得烏拉哇啦地叫,還噗噗地彎著腰笑個沒完,趙蔫也跟著傻傻地笑。
不知啞巴媳婦從哪里弄來一些磚塊和黃土,拉著趙蔫一起把倒塌的院墻壘上。她比劃著讓趙蔫去挖豬圈,趙蔫說挖不動,甩手不干,啞巴媳婦瞪了趙蔫一眼,把趙蔫推到一邊,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啞巴媳婦擼起袖子自己干。趙蔫看媳婦生氣了,就趕忙跟著干起來。啞巴媳婦又讓趙蔫在院子里開出兩片小菜地,種上了黃瓜、豆角、柿子、小蘿卜和小白菜。趙蔫哪干過這些重活啊,真把他折騰得腰酸背疼,他也不敢喊累。經(jīng)過兩個人的勤勞合作,沒幾天,小院子就規(guī)矩多了,小菜苗綠茵茵的,豬圈里有了兩頭胖乎乎的小豬崽,雞、鴨、鵝歡快地叫著、追逐著。原本荒涼的小院子充滿了生機,也像個家樣了。
有一次,一只雞鉆進菜園子,連刨帶啄,不一會兒,就把小菜苗踐踏得七零八落。啞巴媳婦急了,撿起一塊小石子打過去,一個寸勁打傷了雞,只見那只雞撲棱一下翅膀倒地。啞巴媳婦走過去,撿起一看,雞已經(jīng)奄奄一息。她讓趙蔫把雞殺了,趙蔫一皺眉說不敢,啞巴媳婦對趙蔫豎起小拇指,你真是個窩囊廢!啞巴媳婦拿起菜刀,把雞放在木板上,手起刀落,雞頭落在地上,雞身子撲棱幾下就不動了。啞巴媳婦燒好熱水,很快就把雞收拾干凈,燉了一鍋香噴噴的雞肉。啞巴媳婦把大塊雞肉夾到趙蔫碗里,趙蔫看著肉,想著媳婦兒跟著自己吃苦受累,真的很不容易。趙蔫笑著就把肉夾回她碗里,啞巴媳婦又夾回趙蔫碗里摁住,伸著小手指指趙蔫,又對自己伸大拇指,隨后一拍大腿,意思是說,看你那么瘦小,多吃點,我很壯……
都說:十個啞巴九個精。真應了這句話,啞巴媳婦手巧,會剪紙。一張普通的紙在她手里,用剪刀上下翻飛剪出各種各樣的圖案,她家的火炕上鋪著的塑料下面,擺滿了啞巴剪出的花鳥魚蟲各種圖案,別有一番情趣,給平靜而又清貧的生活增添了一抹溫馨和浪漫。
啞巴媳婦每次遇到鄰居,都會笑著烏拉幾句,還把自己精心侍弄的小菜送給鄰居嘗鮮。原本不來往的鄰居,自從啞巴媳婦來了之后,都愿意到趙蔫家來串門。農(nóng)閑時,大姑娘小媳婦都來和啞巴學剪紙,屋子里經(jīng)常傳出女人們開心的笑聲,小屋子一下子熱鬧起來。趙蔫覺得自己的啞巴媳婦在全村的女人中最美,最能干!
五、
冬月里,寒冷的北風裹挾著雪花飄灑在小村的上空,沒一會兒,風停了,大片的雪花更加密集了。
啞巴媳婦要生了,為了確保安全,鄰居們出主意讓趙蔫把村里的赤腳醫(yī)生和接生婆都請過來。啞巴媳婦挺著大大的肚子躺在鋪著草木灰的土炕上掙扎著,汗水順著額頭流下來。赤腳醫(yī)生是個潑辣的中年女人,和年老的接生婆斗嘴打趣,說著男人們的壞事。同行是冤家,雖說兩個人內(nèi)心都看不起對方,但在一起合作還是會配合的,這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啞巴媳婦烏拉烏拉地喊著,折騰了將近一個上午,孩子終于生下來了。開始,趙蔫在屋外急得團團轉(zhuǎn),接生婆讓他燒水,他忘記了添火。他聽人說過,啞巴是不留根的,孩子會是健康的。當聽到孩子的哭聲,趙蔫流下了眼淚,那顆懸著心才算落了地,快嘴接生婆告訴他是個男孩。趙蔫的手有些顫抖地卷著旱煙說:好……好,好!
六、
初夏的夜,靜謐而神奇。
啞巴媳婦坐在燈下給孩子做小花鞋,鞋面繡著一只小老虎,很形象,細密的針腳凝結著她的智慧。孩子已經(jīng)睡著了,趙蔫看著胖乎乎的孩子,又看看媳婦,他心想:有媳婦、有孩子真好。自己也在不知不覺中改變了許多,這才是真正的家,有家真好!
可是,近幾天,趙蔫卻睡不著了,因為,隊里的糧食莫名其妙地就沒了一袋子,他想:加工廠就我一個人,沒有其他人來,我沒有拿啊,那糧食怎么會減少了呢?奇怪了,莫非出鬼了?這要是讓隊長知道了,還不說是我干的?這還了得,那我在村里還怎么呆得下去?哎,這活真不好干,還不如去大田地和大家一樣勞動,累點求靜心。
趙蔫的反常驚動了啞巴媳婦,問他怎么了,趙蔫本想不說,經(jīng)不住媳婦一再追問。她知道了后,迅速起身,比劃著要和趙蔫去加工廠看看。他們一連三個晚上蹲守,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蛛絲馬跡。
第四天晚上,趙蔫不想去了,可是,啞巴媳婦硬拉著他出了門。
漆黑的夜晚,沒有一絲光亮,顯得陰森森的。勞累了一天的人們早早都睡下了,偶爾有幾聲狗的叫聲。啞巴媳婦和趙蔫摸黑走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深一腳淺一腳的,還差點被土坷垃絆個跟頭。待眼睛逐漸看清了四周,他們慢慢地走到加工廠的附近,趙蔫靜靜地聽著,又輕輕地走到門邊,仔細地查看,突然,他聽到窗戶上有細微的響動,啞巴媳婦也發(fā)現(xiàn)了異常,她環(huán)顧四周,想找個家伙可是沒有,她心想:一定是有人想偷糧食,不能再等了,一定要抓住他!趙蔫想:還真他媽的有人偷糧食??!這人膽子也忒大了,我怎么辦呢?抓他嗎?他打死我咋辦?不抓,我就背著黑鍋,我……我能打過他嗎?就在趙蔫腿打顫心哆嗦的時候,啞巴媳婦已經(jīng)勇敢地沖了上去,那人發(fā)現(xiàn)有人撲過來,就急忙跳下窗子要跑,啞巴媳婦一把扯住了那人的衣服,那人反手過來,推倒了啞巴媳婦,啞巴媳婦死死地拽住那人的衣服就是不撒手,那人順勢騎在啞巴媳婦的身上,拳頭照著她的臉就要捶下去。趙蔫一看啞巴媳婦要挨打了,這火氣蹭地一下就串到了腦門,他騰地一下跳起來,迅速摟住那人的脖子往后一使勁,那人倒地,兩個人撕扯著扭打在一起。啞巴媳婦嗚里哇啦地叫著,趙蔫怒氣沖天,一個急翻身起來,撿起地上的一根棍子,照著那個人的后背一頓猛抽。那人帶著哭腔說:趙大哥別打了,是我孫癩子,行行好,饒了我吧,別打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七、
沒幾天,啞巴媳婦勇制偷糧賊的事不脛而走,傳遍了好幾個村子,啞巴媳婦成了村里的大名人。無論她走到哪里,大家都會豎起大拇指。
趙蔫喜在心里,他覺得自己的啞巴媳婦是個寶?。?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