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芳香人生(散文) ——一位母親的人生經(jīng)歷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我朋友的母親劉。
上世紀(jì)四十年代初,十五歲的劉披上了嫁衣,她的婚禮在當(dāng)時的蒲州城引起了不小的轟動,許多年以后,人們談起此事仍津津樂道。
這一切要從劉家說起。
劉家的祖上出過一個翰林學(xué)士,曾為官一方,給后代留下了一些產(chǎn)業(yè),到了劉父這一代,仍有良田上百畝,街房數(shù)十間。劉父兄弟二人,成家后各自分得一份祖業(yè),分家單過。劉父夫婦結(jié)婚多年未有子嗣,眼看偌大家業(yè)無人繼承,夫婦倆就商量著抱養(yǎng)一個孩子。在得知劉夫人的妹妹懷了第三個孩子后,兩家就約定,將來生下不論男女,都過繼給劉家,這期間所有的營養(yǎng)補品全由劉家提供。就這樣,她還在娘胎的時候,就已經(jīng)姓劉了。剛一出生就抱回了劉家,從小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不知艱難為何物,到了上學(xué)年齡,父母把她送到學(xué)堂讀書,來回都是馬車接送,引來街邊無數(shù)羨慕的眼光,許多調(diào)皮的小子都追過她的馬車。她書讀得很好,還有著裁剪天分,偶爾會小試牛刀,給家里人做衣服,并常常為自己的杰作得意不已。慢慢的,她出落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高挑挑的個子,舉止端莊,面容嬌美,在這個小小的縣城,都知道劉府有一個花容月貌的千金小姐。許多人借故來到劉府,為的就是一睹劉家小姐的芳容。雖然她過著舒適安逸的生活,卻完全沒有那種慣有的嬌小姐脾氣,她懂事明理,性情沉穩(wěn),小小年紀(jì)就幫著父母料理一些家事,所以家里有時做一些決定,都會聽聽女兒的意見。
劉從十三歲起就不斷有人上門提親,按父母的意思,是想把女兒留家招婿的,為的是他們老了有個照應(yīng),也為了能給劉家留個根,只是一直沒有個合適的。再者富庶的劉家對擇婿也是千挑萬選,普通人家很難登上劉家的門檻。但不久,劉家就碰上了一個非常執(zhí)著的人,這人姓聶,父親是這個縣城小有名氣的文人,他聰穎過人,讀過幾年學(xué)堂,也堪稱出類拔萃,一表人才,在當(dāng)?shù)氐那嗄贶娮鑫穆毥坦佟>寐剟⒓倚〗悴琶搽p全,便有意要攀這門親,先是托媒人前去,幾次下來沒甚結(jié)果,他索性親自上門,來時騎著高頭大馬,后面跟著幾個隨從小兵,每人手里提著一個禮盒,威威武武的走進家門,小兵們進門放下禮盒就站在大門兩旁。聶公子一副文質(zhì)彬彬的樣子,和劉父交談中流露出對小姐的仰慕之情,如此來了好幾次,劉的父母并沒有明確表態(tài),卻也一時不知所措,便和女兒商議。聶公子來的時候,劉曾從窗后偷偷窺探過,覺得此人溫文爾雅、氣宇軒昂,更有一種威風(fēng)凜凜的男子氣概,芳心有動,只是隱忍未露,隔門也聽到過他的談吐,倒也不俗,便有了幾分意思。還有一個原因是因她家無有男丁,便有市井閑言,不甚中聽,父母為此常常嘆息,如果結(jié)了這門親,男家的氣勢也壓的住旁人的口舌。所以當(dāng)父母和她商議這事時,她似乎已胸有成竹,和父母如此這般了一番。當(dāng)聶公子再次登門前來,她隔門對聶公子說了這樣幾句話:如若娶我過門,我有兩個條件,一是娶親時必須排排場場,二是我父母就我一個女子,以后你要像兒子一樣贍養(yǎng)雙親,給他們養(yǎng)老送終,如若同意咱們再議。聶公子聽后頓時喜形于色,二話沒說就答應(yīng)了她的條件,這門親事就這樣定了下來,劉也即將開始她跌宕起伏的人生。
聶家緊鑼密鼓的做了迎親的準(zhǔn)備,結(jié)婚那天,聶公子沒有食言,在迎親的必經(jīng)之路上,數(shù)以百計的年輕軍人,沿途疏密有致的排列在路兩旁,迎親隊伍也非常龐大,半個蒲州城目睹了這場盛大的婚禮!
下花橋,拜天地,入洞房,她徹底告別了無憂無慮的少女時代,完成了女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次角色轉(zhuǎn)換。
他們的新婚是幸福和甜蜜的,丈夫非常愛他,對她溫存體貼。公婆也像對待女兒一樣的疼愛她,得知她愛吃晉糕,丈夫每天早上騎著馬去附近的晉糕鋪買回晉糕,對她父母也極盡孝道,父母亦把他當(dāng)成了一個兒子。因為經(jīng)常吃晉糕,還成就了一樁美滿姻緣,就是晉糕鋪掌柜的兒子娶了她大姨的女兒,也就是她的親妹妹,兩家人都非常滿意,全是婆婆從中牽的紅線。從此,姐妹倆經(jīng)常走動,她也多了一個說貼己話的人。
剛過門不久,一場洪災(zāi)不期而至。那是個恐怖的早晨,決堤后的黃河水包圍了這個臨近黃河的小城,橫沖直撞的洪水從城門縫隙中涌入城內(nèi),更大的洪水順著城墻呼嘯而過,整個小城被一種絕望籠罩著,幾天幾夜不敢開城門,家家閉戶,人人自危。數(shù)日后,大水退去,城外的幾千畝田地化作一片汪洋,放眼望去全是水灘,城內(nèi)也到處是積水,夾雜著泥土,草根、枯葉,街房成片成片的倒塌,滿目瘡痍,她娘家田地和街房都沒有了,不過有多年的積蓄,父母日子倒還過得去,倒是她婆家,鄉(xiāng)下原有的幾十畝地全成了一片汪洋,家里少了進項,生計大受影響,靠著平時的一點積蓄和丈夫的薪水,日子緊緊湊湊的過著。
日本人投降那年,她生了一個女兒,公婆非常喜愛這個孫女,雖然世事艱難,但因為新生命的降臨,家里仍時常充滿著笑聲。女兒兩歲那年,丈夫的隊伍奉命奔赴洛陽,從此她和丈夫聚少離多,彼此飽受相思之苦。再后來國民黨節(jié)節(jié)敗退,丈夫隨著國民黨潰軍退至臺灣,這一去,就過了整整三十八年!
全國解放后,他們一家小心翼翼的過著,遙遙無期的等待,使絕望時?;\罩著這個家。好在政府并沒有因此對他們另眼相看,為了一家人的生活,她趕集賣布、賣菜,還利用她的裁縫天分,替人裁剪衣服,她聰明、細(xì)心,很快便有了一定的知名度。因為劉進過學(xué)堂,從小受到良好的教育,在當(dāng)?shù)匾菜闶莻€有文化的人,政府動員她參加了許多政治性活動,還擔(dān)任了婦聯(lián)主任。
不久,不幸降臨到她的頭上,五歲的女兒突發(fā)一種不知名的疾病,還沒來得及確診便不幸夭折,丈夫走后,女兒便成了她唯一的精神依托,如今突然離她而去,令她悲傷不已、萬念俱灰,也使這個家庭雪上加霜。看著娘家父母和夫家公婆蒼老的身影,她強忍悲痛,繼續(xù)操持著兩家人的生計。為了聶家后繼有人,不斷香火,經(jīng)過公婆的同意,她將一個遠(yuǎn)房表哥七歲的兒子抱回家撫養(yǎng),對其視如己出,百般疼愛,使這個沉悶的家庭漸漸有了一點生機。為了兩個家庭,她像一個不知疲倦的陀螺一樣,不停的轉(zhuǎn)著,當(dāng)年那個肩不能擔(dān)手不能提的嬌小姐,在殘酷的現(xiàn)實生活面前,已磨煉成為一個干練、堅強、能持家的女人。在旁人眼里,她豁達(dá)樂觀,似乎不把任何困難放在心上,但背地里她常常以淚洗面,陷入在痛苦、絕望中難以自拔。只是性格要強的她,不愿把她脆弱的一面顯露出來。無數(shù)個漫漫長夜,她一遍遍回想著他們曾經(jīng)幸福的時光,在心里默默的呼喚著他的名字,希冀他能再回到這個家、回到她的身邊,但這卻像是一個夢,一個終究讓她心碎的夢!
她的命運發(fā)生轉(zhuǎn)折,是在上世紀(jì)五十年代末。
那年身為婦女干部的她,帶領(lǐng)大家在離家?guī)资锫返逆?zhèn)上配合上級指示搞土爐煉鐵,吃住都在工地上,有一天家里人捎來信,說是父親病重想見她。她立刻趕回家,看到風(fēng)塵仆仆的女兒,彌留之際的父親已無力再對女兒說句叮囑的話,只是用已經(jīng)無神的目光望著女兒,流露出萬般的不舍和牽掛,她緊緊握住父親干枯的雙手,任憑這雙手在她手里一點一點的變得冰涼、僵硬,她眼睜睜的看著父親咽下了最后一口氣。丈夫的遠(yuǎn)去,女兒的凋零,父親又離她而去,很久以來壓抑在心頭的苦痛無法控制的爆發(fā)了,她大放悲聲,哭父親,也哭自己。在出殯的那天,兩腿已經(jīng)發(fā)軟的她由兩個人攙扶著,沙啞的嗓子已經(jīng)哭不出聲了,只發(fā)出哀哀的低嚎,出殯時只有立門頂戶的男人才能往棺材上摔的灰盆,卻被頂在她的頭上,這在當(dāng)?shù)匾彩墙^無僅有的事,她幾乎是被拖著來到棺材前,猛地把灰盆摔在棺材頂,隨著那響亮的灰盆粉碎聲,她一下子癱倒了。前來幫忙的眾鄉(xiāng)鄰也都為她灑下一掬同情之淚。
這一幕剛好被當(dāng)時路過的王縣長看到了,縣長在人群中聽到了周圍人的紛紛議論,大致了解了她的身世和家庭,心里頭突然萌生了一個想法,他有一個好友衛(wèi),在當(dāng)時的縣法院當(dāng)院長,妻子多年前去世,一直未續(xù)弦,便有意成全兩個人。王縣長先去征求了衛(wèi)的意見,對于劉的情況,衛(wèi)是有所耳聞的,兩人也有過邂逅,但顧慮自己年齡要大許多,所以對于王縣長的話未置可否。倒是王縣長拍了胸部給說和??紤]到劉才葬了父親,又過了一個多月,王縣長直接把倆人約到了一起,開門見山的說了這個事,衛(wèi)院長很爽快的同意了,劉感到比較突然,礙于王縣長的面子,說是回去和家人商量一下給答復(fù)?;厝ヒ院?,她思前想后,丈夫已經(jīng)離家十來年了,一直渺無音訊,在臺灣是死是活,或是重新有了家庭,她都不得而知,難道她就這樣一直過下去嗎?她是一個女人,她需要在疲憊和無助的時候有一個堅實的肩膀讓她依靠,猶豫再三,她拿定主意,覺得她應(yīng)該為自己考慮考慮了。但不知公婆是怎樣的想法,她就先和他們說了這個事,公婆一直覺得兒子有負(fù)于她,心存愧意,早就有意讓她再找一個人,只是她一直沒放在心上,見媳婦有了這個心思,他們也覺得了卻了一件心事。不久她給王縣長答復(fù)可以考慮,但附加了兩個條件,一個是她要帶著三個老人嫁給他,二是如果丈夫回來,他們還要破鏡重圓。面對這兩個苛刻的條件,王縣長都覺得不好給衛(wèi)院長說,但衛(wèi)聽后,倒覺得她是一個有情有義的女子,沒加思索就答應(yīng)了,就這樣,他們走到了一起。
和衛(wèi)結(jié)婚后,她又生了兩女一男,日子雖平淡卻很溫馨,衛(wèi)年長幾歲,處處呵護著她,她也真正體會到一種為人妻為人母的快樂。這期間,他們照料著幾個老人生活起居,噓寒問暖,盡心侍奉,直到把幾個老人養(yǎng)老送終,過繼的兒子也在蒲州娶妻成家,不久兒媳就為聶家生了個兒子,她心里便慶幸聶家后繼有人了。不久,當(dāng)?shù)卣艘粋€奶牛場,就是場長一直沒有合適人選,最后就讓衛(wèi)去了奶牛場任場長,她也帶著孩子隨夫前往奶牛場工作。
不承想他們夫婦在文革初期又遭變故,打亂了他們平靜的生活,好像突然想起了劉是國民黨家屬,不斷有人隔三差五前來問責(zé),接著又讓衛(wèi)和她劃清界限,當(dāng)衛(wèi)拒絕后,一紙文書,他們雙方便失去了公職。沒有辦法,他們舉家回到了金井衛(wèi)的家鄉(xiāng),從早到晚在田間勞作,兒女也漸漸長大成人。八十年代初,根據(jù)國家出臺的政策,有關(guān)部門為他們夫妻進行了平反,又恢復(fù)了公職,此時他們都已過了退休年齡,就辦了退休手續(xù),在家頤養(yǎng)天年,兩個女兒也相繼參加了工作并成家立業(yè),兒子留在身邊,為的是以后照顧他們。兩個女兒時常回來探視雙親,兒子很快也娶妻生子,孫子孫女,承歡膝下,他們感到苦盡甘來,安享天倫之樂,生活簡單而溫馨。
這樣又過了幾年,到了八十年代中期,海峽兩岸政策有所開放,當(dāng)年去了臺灣的老兵陸續(xù)有人回來探親,她的心也動了,雖然對聶幾十年沒音信心懷幽怨,但畢竟幾年夫妻,她也想探個究竟他是死是活。有一天,得知鄰村一個人從臺灣回來了,她便決定去打探一番,她翻出聶的一張已經(jīng)發(fā)黃了的照片,照片上的他穿著軍裝,年輕威武,正對著她微微笑著,在她生活最難熬的那些日子,她曾對著這張照片傾訴過她的委屈和傷心,數(shù)落過他的負(fù)心和絕情,有幾次沖動之下她甚至想把它撕碎,而現(xiàn)在這張已經(jīng)皺巴巴的照片,卻成了唯一能辨識他的物件。她苦笑了一下,慢慢將照片撫平,用一張白紙粘在照片背面,然后在白紙上寫下聶的名字和年齡及家的地址,就懷揣照片騎著自行車去了不遠(yuǎn)的鄰村。因為村里有人從臺灣回來,街頭巷尾三人一群倆人一伙都在議論著這個特大新聞,所以她很容易就找到了這個家。從家里進進出出的人很多,門口還停著好幾輛轎車,她一時不知道該不該進去,就把自行車停在一旁靜靜觀望。不一會從家里出來的一群人,有個中年人看了看她,見是個生面孔,就朝她走過來,問她找誰,她說明了來意,來人很熱情的把她領(lǐng)進家,進了正房,房間里人也很多,里三層外三層都圍著一個年逾七旬的老人在講話,她猜測那人可能就是從臺灣歸來的游子,心下竟有些緊張,帶她進來的那個熱心人把她拉到老人跟前并說明了來意,老人立刻轉(zhuǎn)向她,說這幾天來找他的人很多,都是想問問在臺灣親人的情況,他很樂意幫忙,然后她遞上了聶的照片,老人拿起照片左右端詳,微微搖了搖頭,喃喃道:可能不是一起去的,也不是一個地方的人,沒什么印象,不過我可以給你打聽打聽。接著他問了她的一些情況,她大致講了一下這些年來家里的狀況。老人聽罷頻頻點頭,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周圍的人說:不容易、不容易啊!他要是知道了,不知要怎么感謝你呢!說罷小心的把照片夾進隨身攜帶的一個本子里,看來這個本子不光寄托著她的希望,還有更多的人也懷著和她一樣的心情,期盼著還能找尋到親人的信息。對這個年長她幾歲的老兄,她深深的鞠了一躬,說了許多感謝的話,心頭似乎輕松了好多,仿佛他很快就可以回來。
過了大概一個多月,郵遞員興沖沖把一封來自臺灣的信交給她,望著信封上那幾行熟悉的字,她渾身觸電般顫栗起來,雙手抖動的幾乎持不住那封信了,感覺臉頰有冰涼的物體滑過。丈夫替她擦去滿臉的淚水,接過她手里的信,默默把她扶進家門,平靜了一會,她打開了信封,信是聶本人寫的,他說近年來屢有老兵回鄉(xiāng)探親,也讓他倍加思念家鄉(xiāng)和親人,令他寢食難安,好幾次想托回去的人打聽一下家里的現(xiàn)狀,只是在去臺之后,感到無望歸來,為了在生活上有個照應(yīng),他在臺灣又成了一個家,并育有一女,多年來也是艱難度日,常常覺得愧對于劉,無顏再見故人。滿滿三頁紙,字里行間充滿了對家鄉(xiāng)的懷念,更多的是對劉的懺悔、感恩,一再提到她對聶家的大恩大德,說他此生難報她的恩情于萬一,如果她同意,表示想盡快回來一趟看看。她看完信,欣慰的是他還活著,也似乎理解了他的處境和苦衷,人畢竟都要生活下去的。不管怎樣,造成這樣的結(jié)果,不是哪一個人的錯,想當(dāng)年嫁給他,是她自己的選擇,只能說這是她的命運,不必去怨恨和指責(zé)。想到這她的心平靜了好多,好像聶是她一個失散多年的親人,能找到他,就是完成了自己的一個心愿。她親自給他回復(fù)了一封信,希望他能回來看看。很快聶就來信了,說是啟程在即,不日就可回家。她隨即通知了一些主要親友,讓蒲州的兒子把家收拾收拾,她和丈夫提前幾天回到了蒲州的家,做迎接他回來的準(zhǔn)備事宜。
問候王洪老師,問候舒舒編輯,您們辛苦了!敬香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