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雪】雪之絮語(征文·散文)
“冬”漸漸加快了它的腳步,落下變得愈加濃重的霜,吹來那讓人覺得更加刺骨的寒風。路邊的楓樹露出枯瘦的枝干,一些尚未凋零的紅葉,卷縮著漸漸褪色而變得枯白的身軀,在寒風中瑟縮著。幾棵銀杏,前幾日還頂著一片金色的云,今晨卻已骨瘦形銷了,只剩下些許如晚春黃蝶般的殘葉,點綴著這里或是那里的枝頭。一陣朔風乍起,卷起幾片散落于地的黃葉,從我眼前掠過?;野档奶炜?、陰冷的風,想必又是一場冬雨要來。只是這每一場冬雨過后,天氣便又要加冷幾分了。人們對于雨,有人喜之、亦有人苦之,卻鮮有人對雪表示過厭惡,至少不曾聽說過江南人有過什么抱怨。我的心中便也突然渴望起下雪來,不禁想起范成大的詩,“何事冬來雨打窗,夜聲滴滴曉聲淙。若為化作漫天雪,徑上孤篷釣晚江”。
只是近些年來,氣候的變暖,雪對于江南,近乎成了一種奢望。這對于下雪的奢望,于我自有一份希冀和渴望,亦有一份懷舊和難以忘卻的回憶。
祖籍蘇南的我,生于閩。這閩地氣候炎熱,四季也不如北方那么分明,即便是到了冬季也不覺寒冷。幼時的我,從未見過雪。只聽得母親說過,生我的那年,破天荒地下了一場冰雹。父親于文革后考上研究生,獨自一人于金陵求學,學成后便留在了金陵謀生。此時的我,也到了上學的年齡,于是父親就把我先接至金陵念書,母親于一年后亦調(diào)動工作至金陵,一家人得以團聚。這金陵與閩地相比,春夏秋冬可要鮮明的多了。尤其是那些植物在色彩上的變化,讓我眼中的四季變得更加清晰和豐滿。這素有四大“火爐”之稱的城市,讓我領略到了什么是酷暑,也讓我體會到了什么叫嚴寒,更是讓我見到了那素未謀面的雪。
猶記得生平第一次等待雪時的那份焦急、第一次見到雪時的那種難言的興奮。那是一個上學日,天空灰暗,風不大卻依然感到凄冷。因為早上出門前,聽到廣播里關于午后會下雪的天氣預報,心中早已惦記多時的我,在下午上課時,眼睛便時不時地瞥向窗外,希冀那從未謀面的雪,早點出現(xiàn)在眼前??赡苁翘粚P牡奈?,被老師覺察到了,當我被點名回答提問時,居然連問題是什么都不知道,站在那里支支吾吾,不知所云。老師的一句,“答案在窗外”,更是引來同學們的一陣哄笑。好不容易熬到放學,也未見那期盼多時的雪,展露它的蹤跡。回到家,更是索然無味地拿起課本,做起了作業(yè)。
“下雪啦!”不知是誰在窗外的一聲歡叫,精神為之一振的我,丟掉書本,急忙走到窗前望去,果然,片片雪花正從灰暗的天空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我迫不及待地跑出屋,站在空地上,抬頭向天上望去,在暗淡的云空中,紛飛的雪花就如同那億萬只白色的蛾蝶,被風驅(qū)趕著、被大地吸引著,一路追逐翻飛而來。我伸出小手,讓那幾只白蝶停落于掌心。這些可愛的精靈,原來個個都由精巧的六角圖案組成,是玲瓏剔透的晶體,是美麗精致的藝術品、更是造物給冬天人間的有意安排。
小時的我,尚背不得幾首古詩,若要問我:白雪紛紛何所似?我自沒有謝道韞那份“撒鹽空中差可擬,未若柳絮因風起”的才情。隨著年歲的增長、知識閱歷的積累,漸漸明白那些詩人于雪的眷注,不只是感官的欣賞而是意趣的體味,是詩人心靈與造物匠心的相通了?!昂鋈缫灰勾猴L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這初雪的新奇,在詩人的筆下是何等的惟妙惟肖;“亂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風”,詩人渾厚的筆墨讓這急雪更具飛動之勢;“夜深知雪重,時聞折竹聲”,讓你體會到了那略顯滯重的意境;更有那千古絕唱,“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讓我體會到了那清絕的山野之寂、凄冷的江雪之寒、還有那孤翁之苦和詩人清冷的詩懷。
這漫天紛紜的雪花,就像這人世間的蕓蕓眾生,亦有大小之分、體態(tài)之異。李白曾有詩“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臺”,這難免有藝術的夸張,一片雪不至于大到能將整個人蓋住。但如鵝毛般的大雪,平生還是見過幾回的,來金陵的第一個冬天便有幸與之相遇。那是我放了寒假,準備回閩地與分別半年之久的母親相聚的前夜。記得那日黃昏時,天空便已飄起雪來,那雪花也比前幾日的那場似乎要大些、沉穩(wěn)些、也怡然自得些。為了彌補明日旅途的辛勞,父子倆去看了場夜間的電影。電影是熱映的《甲午風云》,當我沉浸在電影那激昂的音樂、悲壯的畫面中時,卻不知外面那雪,似乎也受到了這氣氛的感染,下得更加轟轟烈烈。當電影散場,我們步出影院外時,那地面之上已經(jīng)積起了厚厚的一層雪,而雪依然在密集喧鬧地下著,那大如鵝毛的雪花,在路燈下顯得格外清晰。父親說,這雪估摸要下一整夜,明日的積雪可能要沒及小腿處了,雪地里趕路會更加的辛苦。預見到大雪可能給乘坐公交帶來不便,翌日,父子倆起了個大早。果不其然,因為郊區(qū)路面的積雪太厚,來不及清掃的原因,郊區(qū)所有的公交班次均延后了,為了不耽誤坐火車,我們只好坐“11”路了。記得走了很遠的路,一直走到中山門內(nèi)的城區(qū),我們才乘上公交。這半路途中,還遇見一位拉著一板車大白菜趕往城里的老伯,父親看他吃力,便幫忙推車,我也坐在那板車上享受了一段特殊待遇。老伯純樸憨厚的致謝、與父親交談時爽朗的笑聲,讓這凄冷的雪天更反襯出了人心的溫暖。而這源于人心的溫暖,也扶搖而上,越過心頭,將那一切寒冷覆蓋。那天在雪地里趕路,踩在雪厚之處發(fā)出的“咯吱咯吱”的響聲,至今想起仍仿佛就在耳畔。
二十年前,遂了父親葉落歸根的念想,我們又舉家遷至無錫。對于現(xiàn)如今的錫城,雪變得越來越吝嗇,難得施舍給我們下雪的日子。那漫天飛雪、白雪皚皚的景象似乎成了一場舊時的電影,留在了腦海的深處、記憶的后花園。對于患上“貧雪癥”的江南,那沒雪的冬天顯得有些憔悴,又似有點脂粉氣了。對于此,確乎有些遺憾和無奈,但江南也終會落下一兩場小雪,這偶爾相逢的一場雪也著實讓我們歡天喜地起來。與北國那凝重而充滿質(zhì)感的雪相比,江南的雪就顯得嫩得很,像是雛鳥身上那細細的絨毛,輕輕地覆蓋在山野上,只要陽光輕輕的撫摸,便感動的溶為清清的水滴,濕了大地、潤了原野。
江南的孩子們喜歡冬天下雪,因為他們鐘情于堆雪人、打雪仗。只可惜那一點點雪,又常常杯水車薪。這雪對于城里人就更有點“不公”了,你看,這城市中的高樓大廈局促了我們的視野,紛繁忙碌的生活又使我們無暇去盡情欣賞那美好的雪景?!把┥钜讼炔秸撸阚E卻有早行人”,這飛雪甫停的大清早,趕早做生意的、送孩子上學的人們,便急不可待地在那潔白的雪地上印下了匆匆的腳印,要不了多久,雪地上便人跡車轍一片雜亂了。再者,雪后人人門前自掃,那白雪又迅即化為了泥水,哪里還能留得住這雪色呢?所以說,在江南,要想領略真正的雪景,莫過于去那鄉(xiāng)村郊外。那里的雪無人打擾,有著不一般的沉靜和純真。原野、樹梢、屋頂、草垛之上,它們慵懶的舒展著身體,隨意而不受拘束。在那里,你才能尋覓到雪在陽光下的潔亮、在夕陽余暉下的瑰麗、在清冷月色下的凄清。這于我,恐怕也只是想想而已。偶得閑暇,也喜歡做那踏雪尋梅之事,只不過,這場景局限在了那各色人等擠在一起的公園里,只得從意境上著眼,從心境上去尋找一些體味罷了。我喜歡那兩三點紅梅、臘梅,在雪中亮出的幾朵驚喜。也喜歡看那積雪的枝頭上掛起的無數(shù)冰凌,那如水晶般的透明剔亮,將那枝頭梅花的細微處放大,清亮而又朦朧,這也是江南雪帶來的純潔之媚和風情萬種了。
我不禁又對雪開始想入非非了。遙想著自己正在那湖邊賞雪,此時云天與山水,上下一白。遠處的長堤寫作一橫、湖中的小亭畫為一點,雪秀于樹、曠于湖,我亦癡癡入畫矣。國畫中常有留白一說,王維畫山不見云、齊白石畫蝦不見水,這留白之處,帶給我們的是無限的遐想。你看,這白雪覆蓋之處,豈不正是一幅幅留白的水墨丹青,讓你于無聲中聆聽有聲、讓你于無形中揣摩有形、讓你于無色中想像有色,也讓你于無生命中體味生命。
冬季很快就會離開,江南的雪如曇花,美麗且短暫,又像是那加了冰塊的美酒,冷冰卻熱烈。融化了的雪水也不再復返,只好期待來年的新雪。人生不滿百,又何必常懷千載憂呢?只是會時不時念起那些一去不復返的事事物物,尋找某種永恒罷了?;蛟S這空曠的雪野讓你更有感于生命的充實,這無聲的雪落讓你更能體會生命中那份忽然而至的恬靜與溫馨,甚至于連那逝去的夢境也變得清晰起來。我喜歡站在窗前,看那雪花悠悠飄落,那純凈的潔白仿佛可以拂去我人生無盡的旅塵。漸漸地,雪花無聲地染白了四周的一切,積白了我的心情,在那內(nèi)心的寂靜之處,有我親切的今昔和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