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家待了整整一年了，說實在的，地里農(nóng)活也沒多少，莊稼收種都是機械化，要不了幾天就完了。我一天的主要任務就是接送妹妹上下學，幫媽媽打掃房子什么的，除此之外就是看看電視，電視現(xiàn)在也懶得看了，沒意思。
　　 我想出去打工，可爸爸媽媽不讓我去。這次爸爸回來了，我讓他帶上我，他摸了摸我的頭說：“你太小了，待在家里幫你媽媽照看妹妹，等你再大點我就帶你去！”
　　 “我都十八了，個子沒你高，但也差不了多少，你是不是嫌我丟你的人？”我用力地把爸爸的手從頭上拉下來，瞪了他一眼，這是我第一次發(fā)這么大的火。
　　 “兒子，你這話說的，爸爸哪是嫌你丟人，我是心疼我的兒子！”爸爸被我這一嗓子吼蒙了，半天才說了這么一句話。
　　 “就是，外面打工很辛苦，你爸爸害怕你去吃不消，等你再長大點，身體壯實了，干活不是更有勁了？”媽媽正在輔導妹妹作業(yè)，聽了我這一吼也走過來安慰我。
　　 “我都十八歲了，和我同齡的不是上高三就是外出打工，村里還有像我這么大待在家里的嗎？我送妹妹去上學，你瞧見那些人的眼神了沒有？那眼神就是說我是個廢物，是個吃閑飯的，總之我不想在家待了！爸，你不帶我，我自己去找工作！”我越說越氣憤，不爭氣的眼淚也涌了出來。
　　 “唉，好吧，晚上我給老板打個電話，問問他需要人不？我和你媽再商量下，好兒子，不哭了！”爸爸走過來伸出右手，想用衛(wèi)生紙幫我拭去淚水，我一把拉開了他的手，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躺在床上，往事一幕幕地浮現(xiàn)在眼前……
　　
　　 二
　　 初中我念了四年，其中初三念了兩年。我補習去報名，爸爸給校長說盡了好話，他終于同意了，可是初三六個班主任哪一個愿意要我呢？原因我也知道，成績太差，補習也是白補，而且老師還要為我操不少心。爸爸在六班班主任房子外面轉(zhuǎn)悠了很長時間，他是我們村子里的，爸爸說他留下我的希望最大，可爸爸出來后，臉色很難看，讓我抱著書包回家。
　　 我們走到學校門口時，四班的班主任也是我的老班李老師喊住了我，他揮了揮手，示意我去他的房子，就這樣我在四班補習了一年。
　　 說起李老師，我們一家子都很感激他，我更是很敬重他。
　　 剛上初一，面對陌生的環(huán)境和老師，我特別害怕。一天早讀，我尿急，突然就想起了爸爸媽媽的叮囑：“想上廁所趕緊給老師說。”我就是害怕，不敢舉手，兩腿夾著，還時不時打個尿顫顫，在座位上左右搖晃。實在憋不住了，就一發(fā)不可收拾地尿了起來。尿完了，我感覺舒服多了，額上也不冒冷汗了，只聽見桌子下滴滴答答的聲音，同桌循聲往地下一看，又從我腳上看到臉上，一捂嘴，偷偷地笑了，而后就站起來說：“老師，我同桌尿到褲子上了！”
　　 英語老師是個漂亮的女老師，看了看我，吃驚的眼神里藏著一絲笑，“班長，領著家寶找你班主任去?！?br />　　 我的右褲腿和屁股后面一塊全濕了，我趕忙拿起英語書，背過手蓋在屁股上，可往下一看，藍牛仔褲尿濕了很明顯，蓋不住，只好低著頭，一走一扭地朝李老師房子走去。
　　 “李老師，李老師，張家寶尿到褲子上了！”班長看見李老師出來了，就迫不及待地喊起來，說完就捂著臉笑起來。
　　 “你說啥，聲音太小了！”李老師說。
　　 班長又重復了一句，說話間走到了李老師跟前。
　　 李老師拍了拍班長的肩膀，似笑非笑地說：“你還嫌知道的人太少嗎？遇到這樣的事，應該怎樣做？假如換作是你，你這時聽到這樣的喊聲，心里特高興吧？”
　　 班長搖了搖頭，臉上的笑容沒了。
　　 “家寶，你還有褲子嗎？”李老師問我。
　　 我點了點頭，紅著臉說“有……在宿舍……”
　　 “班長，你去找宿管老師要樓門鑰匙，趕緊換了，褲子中午洗了拿到我的房子來，這兒有衣架，我給你晾曬！”
　　 中午李老師來查人數(shù)，把班干部全叫了出去。后來我才知道，這五個人專門暗地里監(jiān)管我的生活，防止其他同學來欺負我，例如刷我飯卡上的錢，讓我為他們提水買飯什么的。
　　 那天晚飯后，李老師檢查完人數(shù)，把我也叫了出去，樓道還站著我小學時的一位同學，他在三班。李老師問我：“家寶，這位同學今天晚飯刷了你三塊錢，對嗎？”
　　 “是的。”我說。
　　 “你為什么刷他錢？”李老師看起來很生氣。
　　 “我是借他的錢，他同意了?！?br />　　 “家寶，是嗎？”李老師轉(zhuǎn)過來問我。
　　 我點了點頭，說：“他是我小學同學，借我錢下周就還?！?br />　　 “今后還希望你多多保護家寶同學，有誰欺負他，你第一時間告訴我?！崩罾蠋熣f完讓他回教室了。
　　 就這樣，只要有任何風吹草動，李老師就出面幫我調(diào)解或者替我討回公道。四年里，他就像老鷹一樣保護著我這個愛惹事的小雞。
　　 一天早上，政治老師正在講紀律方面的知識，我肚子突然一陣陣翻滾，心里特別難受。李老師曾告訴我有啥情況趕緊向他反映，可我就是怕政治老師，他個子高，嗓門大，很少笑，班里同學都害怕他。我?guī)状蜗肱e手，都是沒舉起又放下了。終于忍不住了，“哇”的一聲就噴了出去，我就坐在第一排，和講桌緊挨著，講桌上、講臺上都是我的嘔吐物，老師見狀，忍不住一陣作嘔，捂著嘴出去了，示意我趕緊出去。周圍的學生“咦”了一聲，都捂著嘴朝一邊看去。班長從后面站起來，拿著簸箕朝教室外面走著，嘴里嘟噥著：“你們一個個沒吐過嗎？有啥大驚小怪的！”
　　 老師最終沒吐出來，不過班長在處理我的嘔吐物時吐了。李老師知道后，在班里表揚了班長好幾次，還獎勵班長一個厚厚的筆記本。
　　 后來每次勞動，我都是倒垃圾。有一次我問勞動委員：“為什么我每次倒垃圾？”
　　 “我說你身在福中不知福，這么冷的天，大家都在涼水里洗抹布擦桌子擦玻璃，你就倒個垃圾不美嗎？”勞動委員嘴一撇，說完就涮拖把去了。
　　 我提著垃圾桶也跟著下樓了，只聽后面有同學說：“傻帽一個，這還不是李老師私下給勞動委員說的，全班就家寶的活兒輕松！”我這才恍然大悟，心理暗喜，這活兒就是好，可我就是看不慣有些同學掃地的樣兒，那就是給老爺爺畫胡子，左一下右一下，三兩下就完事了，仔細看地面，和沒掃一個樣。一次，我在樓梯口安排班里幾個同學掃地擦欄桿，湊巧被李老師看見了，他摸摸我的頭說：“家寶還是個帥才，安排得挺周到的！”
　　 “老師，家寶勞動其實很有條理，你安排他倒垃圾大材小用了！”一個快嘴的學生對李老師說。
　　 “那你們的意思是說家寶當勞動委員是個好料？”李老師問。
　　 “恩，對?！?br />　　 “那好，下學期家寶當勞動委員！”
　　 我在一旁低著頭掃地，長這么大，沒當過班干部，都是別人指揮我，讓我指揮別人真不習慣。剛才就是覺得組長安排人應該考慮個子高低，擦標語自然要個子高點的，而擦欄桿就無所謂了。
　　 到了第二學期，我沒當上勞動委員，不用說，李老師知道沒人聽我的，當了反倒讓他工作很被動。
　　 上初三第一學期，我得了腸炎，看了幾次，醫(yī)生都是配些藥，但吃了效果不大。
　　 一天早上，我感覺肚子不舒服，就向老師請假，剛跑出教室，就拉到褲子上了，當時好像器官不聽大腦指揮，拉得一塌糊涂，我只好讓同桌去辦公室打電話，等了一節(jié)課，我媽媽叫鄰居開車來接我，回到家里，媽媽讓我坐在火爐旁，幫我脫褲子。我讓媽媽出去，媽媽說：“我不給你擦擦大腿，你咋穿衣服？”媽媽幫我褪下褲子和襪子，大便也落在了地上，整個褲子已經(jīng)不成樣子了，身上也沾滿了，一股臭味撲鼻而來。媽媽端來一盆熱水，用毛巾在里面涮了幾下擰干，就開始給我擦洗起來。
　　 “好家寶哩，你拉肚子就早點上廁所，你看你整成啥樣子？哎，你說沒你爸和我了，你咋辦呀？”說著媽媽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我知道那是在擦眼淚。
　　 “媽，你快擦呀，我冷！”我打了寒戰(zhàn)。
　　 “哎，家寶，你說我真后悔去打工，不打工你能……”媽媽哽咽著沒說完。
　　 那學期，我隔三差五就肚子疼，媽媽往返學校無數(shù)次，一次他對李老師說：“實在不好意思，家寶讓你費心了，這學期我都快撐不住了，我這娃真不讓人省心！”
　　 初中三年里，我尿過褲子，拉過褲子，嘔吐過，被人嘲笑過，也因和同學玩耍被打哭過，但這些我都無所謂了，因為這些在小學也出現(xiàn)過，已不是什么新鮮事了。令我最傷心的事，就是語文老師上完《紀念白求恩》一文，和大家一塊討論做一個有用的人，老師深情地說：“同學們，我們每個人都是社會人，從小到大，我們的黨和政府、父母、老師，還有那些默默為我們工作的人，他們給予了我們很多的呵護和幫助，那我們就要心懷感恩立志成才，做一個對家庭對他人有用的人！大話咱就不說了，不過老師想說的是，我們有這個能力做到這些，如果我們不去做，那真就是辜負了你們這金子般的年華，你們想想我此前讓大家觀看的《超級演說家》里壯壯的故事，和壯壯想比，你們是多么的幸運和富有，你們做一個有用的人是多么的容易！”
　　 聽完老師的話，同學們都陷入了沉思中。我不由地想起了壯壯，他是一個自閉癥孩子，吃喝拉撒睡都要靠父母手把手管理，他如果出去了就回不了家，因為他不認識回家的路。壯壯的父親最后都講不下去了，他為兒子擔心，他們兩口子如果哪天沒了，這孩子誰來管呢？想想我自己，從小學到現(xiàn)在，從來沒有及格過。剛上學，爺爺手把手教我，原以為上一年級的我一定能考個好分數(shù)，可我一次比一次低，最后各門功課就保持在個位分數(shù)，一直到初三畢業(yè)。我知道，我腦子笨，同學們都笑我也都關(guān)心我，可我有什么辦法，老師講過的內(nèi)容我壓根就聽不懂，就是抄寫詞語，我也十有七八個是錯的。我也知道，我出去打工會受人欺負，或讓我多干點，會克扣我的工錢，這些都是爺爺當初教育我說過的話。想著想著，我發(fā)現(xiàn)我雖比壯壯強，可我還是爸爸媽媽的累贅，要不我上三年級時媽媽生下妹妹家樂時一個勁地說：“要是生個男孩就好了，和家寶還有個照應?！蹦且獋€妹妹就不是照應了嗎？現(xiàn)在可以肯定，爸爸媽媽希望我有個男子漢弟弟，將來他們不在了，弟弟就能為我遮風擋雨。我就是爸爸媽媽的累贅，和壯壯差不了多少，老師讓我們做一個有用的人，我能嗎？我就是沒用的人。第一次，我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悲涼，那一天午飯，我一點胃口也沒有。
　　 就這樣，春去秋來，三年初中生活結(jié)束了。畢業(yè)時，我送給李老師一盆君子蘭，它是我媽媽最喜歡養(yǎng)得最好的花。我說要送給李老師，媽媽很大方，對我說：“等你爸爸回來了，把李老師叫出來吃個飯，三年了，你李老師為你真是沒少操心，有時比媽都有耐心?！?br />　　 我高興地嗯了一聲，抱著君子蘭就向?qū)W校跑去。
　　
　　 三
　　 在我上二年級之前，是爺爺奶奶管我，爸爸媽媽在外面打工。后來媽媽有了妹妹，我就留在家里管妹妹。在妹妹一歲時，爺爺患腦溢血走了，第二年奶奶也走了，兩個特別愛我的人都走了。奶奶出殯那天，我哭得連墳地都沒有去。想想爺爺奶奶，我的眼淚就上來了。自我上幼兒園，爺爺按時接送，奶奶在家里給我變著法子做飯。我身體很瘦弱，卻特別挑食，為了我能多吃點，奶奶做菜做飯三天內(nèi)不重樣，想盡辦法哄我吃飯。
　　 體弱的我三天兩頭尿褲子，一鬧肚子就拉到褲子上。只要老師打電話，爺爺就丟下手里的活去接我，因此爺爺和老師都很熟悉。
　　 上三年級時，老師讓我們用鋼筆寫字。爺爺給我買了一支新鋼筆，用溫水把管子里面沖洗一遍，就吸上滿滿一管子墨水，幫我收拾好文具盒，叮囑我不用鋼筆一定要蓋上筆帽。第一天我就把鋼筆掉在了地上，筆尖分開了，爺爺嘆了聲又給我買了一支，第二天我就把筆給弄丟了，爺爺向班主任反映了，班主任第二天在班里仔細地問了一遍，也找了找，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鋼筆。第四天，爺爺給我重新買了一支紅顏色的鋼筆，他在筆帽上系了條黃色的繩子，讓我不用時就掛在脖子上，結(jié)果第五天回家時，我從脖子上取下來，就剩下筆帽了，鋼筆卻不見了。
　　 第二周，爺爺找到了學校，老師在教室的垃圾桶里找到了我的紅色鋼筆，可惜的是筆尖壞了。有同學告訴老師，是班里的大胖拿去寫完字，最后扔在了地上。大胖也承認了，說自己第二天買一支新的鋼筆還我。爺爺摸摸大胖的頭，笑著說：“鋼筆不要你買了，只是你以后不要再拿家寶的鋼筆了，你們都是同學，要相互關(guān)心哦！”
　　 爺爺這次又給我買一支紅色的鋼筆，在筆身子頂端鉆了個小眼，系了繩子，說這次丟也是丟筆帽。那幾天，我上廁所，總是把鋼筆掛在脖子上。有一次，大胖趁我上廁所忘了帶鋼筆的機會，拿走了我的鋼筆。老師發(fā)現(xiàn)這個大胖最近老是拿別人東西，好多同學的東西就是在他的書包里發(fā)現(xiàn)的，就找他談話，結(jié)果他死不承認，老師只好在他的書包里找，但沒找見。有同學舉報說大胖把鋼筆給了五年級的同學，是他表哥。老師一查，果然如此。大胖還是不服，站在那兒，一臉無所謂的樣子，老師一氣之下打了他一耳光。這一耳光打出事了，中午大胖的媽媽爺爺氣呼呼地找到校長，說自己孩子現(xiàn)在頭很疼，午飯也不想吃，要求班主任給看病。校長趕緊派教務主任開車去給大胖看病，但是大胖爺爺堅持要求班主任陪著去，校長為了平息這件事，就讓班主任去了。一路上，大胖的爺爺七七八八說了一大堆，那意思就是大胖是孩子，不管拿了誰的東西，老師都不能打人，教育局也沒賦予教師這個權(quán)利，既然打了人就要負起責任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