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那原汁原味的香呀(陪伴.散文)
“爆米花來——爆米花!又香又脆的爆米花!快來瞧一瞧來!”集市一角,叫賣聲高一聲低一聲的,像唱曲兒。小巧的桌案上擺著兩排紙杯,里頭盛滿了爆開的玉米花,白生生、金燦燦的。玉米的濃香配以巧克力、奶油、草莓的香味撲鼻而來,讓我不禁咽了咽口水。聽著、瞧著,腦海中不由閃現(xiàn)出一個走街串巷的人。他姓孫,鄉(xiāng)親們愛稱呼他老孫頭。他每到一處,喜歡先吆喝幾聲。只是中氣不足,活像人們拿鏟子熗鍋底灰時發(fā)出的嘈音。這倒也恰恰成了他的招牌,人們,尤其是孩子們,只要聽到,就一準(zhǔn)猜到老孫頭來了。
老孫頭有一臺爆米花機,老式的,叫做“大炮手搖爆米花機”,容器樣式特像戰(zhàn)斗片中常見的炮彈??礃幼佑兴氖畞斫镏匕??黑不溜秋的,裹滿炭灰。
如果老孫頭端坐在爆米花機前,靜止不動,是非常和諧一致的畫面。他的手臉和衣服都是黑的。爆米花機要炭火做燃料,無風(fēng)細煙,有風(fēng)便撲了滿身滿臉,久而久之成就了他那幅尊容。冬夏季節(jié)他穿什么,有些模糊了,而春天、秋天總是一身中山裝,直翻領(lǐng),有袋蓋,四貼兜,五粒紐扣。不過,他沒有把中山裝的大方、優(yōu)雅穿出來。那時的我聽堂哥講讀魯迅先生的一篇文章,竟把文中人的穿著和老孫頭聯(lián)系到了一塊,“穿的雖然是長衫,可是又臟又破,似乎十多年沒有補,也沒有洗?!比舭阉闹猩窖b改換成長衫,比擬再恰切不過了。本是深灰的底子,因為炭黑的作用,失了本色。
他差不多每隔十天光臨我們村子一次,我和小伙伴們是掰著手指頭盼呀盼呀歸結(jié)出來的時間段。當(dāng)拖的長長的、敲破鑼似的“爆米花嘍”的聲音響起時,伙伴們保證沒一個賴床的。
其時,太陽才似露還羞地探出半邊臉兒,背蔭處猶藏著淡淡的陰影。心急的我們趕不及套上褲頭、背心,光著腳丫兒就往外跑。左手一張角票,右手一瓢玉米或大米,趕到似事先和老孫頭約好的地點——十字街口老柳樹下。
老柳樹下有巨大的蔭涼,腳跟蓬出一只天然的小板凳。平日晚上是村里最有威望的三爺爺?shù)膶W?。他端坐其上,叭嗒著旱煙袋,和圍坐跟前的鄉(xiāng)親談古論今。老孫頭白天里來,也特受大家歡迎,便準(zhǔn)許他也坐那兒等候。
老孫頭笑咪咪地接過角票,塞進中山裝任一口袋里,就表示當(dāng)天第一單生意開始了?!巴扪剑锛绷寺?。等會。先翻幾個跟頭給爺爺瞧瞧,翻得好有獎咧?!闭f著就整理家伙什。蹲穩(wěn)鐵爐,鋪展好麻袋,引燃碎煤塊。之后見火苗旺盛了,就把玉米粒兒倒進大炮肚子里。用一根鐵棍把炮口壓緊,才把大炮抱到預(yù)制好的支架上,使炮身正對炭火。加熱的工作需要全神貫注,老孫頭就顧不上和我們打趣了。他一手扇扇,一手搖炮炳。扇扇、搖炮炳的頻率時快時慢,因為他時時揣測爐火溫度和炮肚的受熱程度。大約五分鐘左右,他會以極快的速度搖幾下,然后大喝一聲“娃兒們,閃開,出鍋嘍?!蹦懘蟮姆炊拷?,小膽的捂著耳朵躲出去好遠。他呵呵笑著,儼然一位成竹在胸的將軍。迅速搬動炮身,腳踩炮尾,炮頭對住麻袋口。用一支約三十公分長的鐵管套在小彎頭上,用力扳動小彎頭,使之與大彎頭的搭扣松脫。這樣在炮肚內(nèi)壓力的作用下,炮蓋打開,炮肚內(nèi)的高溫高壓氣體連同玉米粒兒一起噴射出來。霎時,“嘭”的一聲巨響,濃煙四起,梢頭的麻雀驚得撲愣愣飛走了。麻袋跳了跳,鼓起的肚子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歸于干癟。爆開的米花大部分沖進麻袋里;漏網(wǎng)的則狂亂飛射。有的竟撞向柳干,反彈到站在柳樹邊伙伴們的腳丫上,它們自然頭一個入了伙伴們的口,熱、脆、香。
老孫頭瞅著孩子們哄搶落地的玉米花,心里頭特滿足。他喜歡這種歡快的氣氛。收攏好麻袋里的玉米花,遞給二丫,連同剛?cè)攵档慕瞧?。第一鍋因為炭火不穩(wěn),會夾雜一些爆不開的粒子,所以他都是免費送的。這就是他說的獎勵。當(dāng)然,二丫是女孩,他不會叫她翻幾個跟頭的。
臨近中午時,爆花機喘一口粗氣,停歇了。老孫頭不急著拾掇,搖搖酸痛的臂,起身。蹣跚著,蹲于樹凳上,背靠樹干。抽出那桿同樣黑漆漆的旱煙袋,塞滿煙絲。瞇著眼,深深地吸一口,像一下子抽光那些煙絲似的。直到一陣猛烈的咳襲來,才磕一磕煙鍋,捌回腰間,閉眼休息。在這相對安靜的時間里,麻雀會飛來,啄食漏網(wǎng)的玉米花。但是激不起老孫頭的興致,他喜歡的是人氣。聽大人們講,老孫頭挺可憐的。他早年有一個兒子,夭折了;老伴心疼,也死了。他就靠走街串巷打發(fā)寂寞,爆米花機和歡呼雀躍的孩子們成了他余生中不可或卻的伴。
那時候的飯食極簡單,母親做的玉米窩頭攙進了一些小麥粉,嚼起來更筋道。我又改良了一下,倒進一點棉籽油,撒一粒大鹽,等鹽?;_了,吃起來是無上的美味。啃著一個,手里掂著一個去送給老孫頭。他眉開眼笑,接來毫不客氣地大嚼,連聲夸贊,油窩頭,真香!至今,那夸張的表情回憶起來都那么清晰。作為回報,他把利用余火爆出的一兜米花送給我。這是他的慣例。他總是自己帶一點玉米或大米,怕浪費了煤炭。這最后的米花當(dāng)然也是不收錢的。在每個村,他都送給了自己喜歡的孩子。
一九八九年,我到縣城念書,一個月才回家一次,就極少見著老孫頭了。村里的老柳樹因為街道整改被推倒了。我每每走到柳樹的舊址前都要瞧一眼,可是,那嘶啞的吆喝聲聽不到,搖爐的人蹤影不見。
幸好有一天,和他相遇,圓了我的思念。我回家拿書,見他正收拾攤子,抱大炮的手抖抖瑟瑟的。他老得不成樣子了,腰弓得像一座隨時會塌的橋。他也看見了我,驚喜得濁眼中閃現(xiàn)亮光:娃喲,常向你媽媽打聽你,你有出息啊,都去縣城念書了。然后,遞給我一個大紙包,拿去,給你的同學(xué)也嘗嘗鮮。不過呵,爺爺有一個條件,還想吃你的油窩窩頭呢。我笑了,他也開心地笑起來。溫柔的陽光和雪一樣的游云迎合著我們,組合成一幅暖色調(diào)的圖。如果我有相機,一定會抓拍下來。
留心集市那爆米花機的容器,由鑄鐵鍋改造成了不銹鋼制,燃料也由煤炭更新為瓦斯氣。買一杯巧克力味的爆米花,我期待奇跡出現(xiàn)。品一顆,卻怎么也吃不出老孫頭制作的味道。
那原汁原味的香呀,真的只剩下回憶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