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身后的教堂(陪伴.小說)
一
向晚時分,甑子場的茶館陸續(xù)散了場。路上,牌客們跟麻雀一樣談?wù)撝髯缘膽?zhàn)況,青石板街便有了短暫的熱鬧。衣莉莎夾在人群里,手腕吊一個路易威登短夾錢包,邁著碎步,一聲不吭地走著。那身韓版雪紡九分袖連衣裙,在夕陽下閃出碎碎的光,顯得很是雍容大方。不時有人跟她打招呼,她都抿嘴一笑,點頭回應(yīng)。也有人問她手氣如何,她說著同樣一句話,就那樣,打發(fā)時間唄。
要知道,衣莉莎玩的是大牌。這種檔次,無論輸贏多少,決不在人前大呼小叫,否則會自掉身價。因為她老公馬老四,在當?shù)厥怯蓄^有臉的人物,開廠子包工地賣珠寶,啥生意都能做得四平八穩(wěn)。衣莉莎自然過得很有尊嚴,她一貫微微昂起的頭,就是最好的例證。不過她從不倚財仗勢,遇上落荒討飯的人,還會多少打發(fā)點錢票,甚至送些衣物一類的東西。所以別人習慣稱她馬太太,這雖有巴結(jié)討好之嫌,但也真心懷了幾分敬重之意。
衣莉莎拐進鳳梧巷,一抬頭,就看見了自家的青磚瓦房,兩層高,翹角飛檐,儼然民國年間的小公館。房對面的石階上坐著一少年。短衫灰褲,小身板小眼睛,麥色臉,兩頰有高原紅,一看就知是山里人。不過他身上透出的鄉(xiāng)土色,明顯不是來自本地。
衣莉莎沒有多想,開門進了屋。傭人劉嫂已經(jīng)熬好水果粥,擺在了大理石桌上。衣莉莎幾年前開始發(fā)胖,晚上便從不沾葷。只要馬老四不在家,配的全是素菜。就像現(xiàn)在這樣,梅漬蘿卜,拌蛋豆腐,辣味黃瓜,素什錦,四個精致的碟盤擺成花瓣型,在枝形吊燈下泛著好看的光。剛準備開飯,有人敲門。聲音很輕,敲兩下,停一會兒,又敲。劉嫂透過“貓眼”一瞧說,他怎么又來了?懶得理他。衣莉莎問啥事,劉嫂說,今兒下午有個外地小子,向我打聽一個叫什么衣紅霞的人。衣莉莎心里猛蕩了一下,卻裝著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問,哦,你咋說?劉嫂說,當然告訴她沒這人嘍。衣莉莎深吸一口氣,也不說話了。她點了一支煙,半瞇著眼抽著,頭頂飄滿煙霧,像幽靈的裙裾。過了一會兒,她微微側(cè)過頭,朝窗簾縫外瞧了瞧。少年居然還沒走,正站在窗下,抻長脖子往里瞅,小眼睛像松鼠一樣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她馬上移了移身子,又略一沉吟,拉開包,往里掏了掏說,哎呀,我手機好像撂茶館里了。劉嫂,去幫我熬碗粉絲湯。我回來后,再一塊吃飯吧。
等劉嫂進了廚房,衣莉莎這才出門。她壓低嗓子問少年,你誰,干嘛?少年縮了縮脖頸說,額(我)叫夏巴,甘肅定西的。來找……叫衣紅霞的人。衣莉莎的臉扭了一下,怎么找到這兒來了?夏巴說,額阿大(父親)說她在成都彭縣磁峰鎮(zhèn)。額去問了,有個老頭說以前是有這人,不過后來嫁到甑子場了。這就是甑子場嘛……請問你是姓衣吧?衣莉莎眉心皺出不快地說,姓衣的,又不止我一個人呀。夏巴又說,可剛才聽一個曼哥兒(小伙子)說,這鎮(zhèn)上,就這兒才有姓衣的。說著,有熟人路過,沖衣莉莎喚道,馬太太,做啥呢?她連擺幾下手,沒事沒事,問路的。又挑高聲音對夏巴說,這沒你要找你的人,你走,快走吧!然后大步走到巷口,卻一下轉(zhuǎn)過身,怔怔地站在那里。
夏巴已經(jīng)往相方的反向去了。他埋著頭,步子邁得有些快,像受了委屈沖氣的樣子。衣莉莎從他背影讀出一種執(zhí)拗。他一會兒走進槐樹蔭下,一會兒罩在金色的晚霞里,身后的影子就時隱時現(xiàn)。衣莉莎心里漾了一下,悄悄跟了上去,但跟他保持著相當?shù)木嚯x。到了巷尾口,夏巴向一個路人問了些什么,然后繼續(xù)前行,一直走到了對面北干新區(qū)的派出所,但大門已經(jīng)關(guān)閉。夏巴駐足片刻,一屁股坐在了旁邊的石階上,支頤著下巴,陷入沉思。
衣莉莎遠遠看了好一會兒,這才離去。
二
整個晚餐,衣莉莎都心神不寧。劉嫂跟她說話,她嗯嗯哼哼地敷衍著,其實一句也沒聽進去。倒是好些模糊的景象,像水中的倒影,一直在她腦子里晃蕩。光凸凸的山,陌生的荒野,嘶叫的馬,吐著長舌的狗……被殷紅的火光染得蒼涼而恐懼。劉嫂給她舀了一勺湯,她受驚似的一胳膊抵過去,不小心把碗也掀翻了,震得米飯兒驚慌亂跳。她尷尬道,哎呀,今天手氣難得那么衰,還真心煩了呢。然后胡亂扒了兩口飯,上樓去了。
衣莉莎的寢室簡潔清爽,重點也突出。床頭上方,掛著她跟馬老四的結(jié)婚照,相框鑲有水鉆。她那身純手工奢華長尾婚紗禮服,在今天看來依然時尚。背景圖是文藝復興的標志建筑之一花之圣母百花大教堂,馬老四親自選的。梳妝臺上擺著青花筆筒,里面插了支金尖鋼筆。筆筒旁邊是他攻讀MBA的碩士畢業(yè)照。不過馬老四跟她一樣,原本就是個技校生,但他絕不向外人暴露這個底色。不僅如此,馬老四還給她搞了一張大專文憑。他每次跟別人介紹她時,會說我老婆是大學生,學編導的。衣莉莎就為他這句話,囫圇吞棗地看過好幾本劇本寫作入門書。馬老四還有一個書房,滿柜史書文學書,卻幾乎沒翻過。他每天忙著賺錢都搞不贏呢,就像現(xiàn)在這樣,正急著在城里開張一家絲綢店。他甚至打算四十歲才要孩子。衣莉莎一想這事就窩火,馬上給他打去電話,問他啥時候回家。馬老四說,快忙完了,估計周末吧。這情況要放在往常,衣莉莎篤定高興,可現(xiàn)在反倒讓她焦躁不安。她思索片刻,匆匆出門,又往北干新區(qū)去了。
天色已經(jīng)黯淡下來,但尚未黑透,是夢的顏色。夏巴果真還坐在那個石階上,望著遠處發(fā)呆,安靜得像一尊石雕。衣莉莎猜測,他是打算等到天亮,向派出所求助,查找當?shù)厥欠裼幸录t霞這個人。這肯定行不通,但她擔心的是,他大老遠跑來,就不會輕易放棄此行目的。夏巴看到她的一瞬間,她迅速移開目光,走到附近的水果攤,買了一小袋蘋果?;刈?,她故意驚訝道,喲,這也能碰到你?對了,剛才你說的……那人是誰呀?夏巴卻埋著頭,一言不發(fā)。她遞去一個蘋果說,剛才我急著辦事,說話沖了些,不會生我氣了吧?夏巴這才慢慢抬頭,猶豫地接過蘋果。他瞳孔里的光,透出一股少年老成的憂傷,讓衣莉莎鼻子酸了一下。她不想讓對方看出什么破綻,就側(cè)過身,將袋放在石階旁。夏巴忽地往嘴里一塞蘋果,嘎嘣脆地嚼起來。又說,額是想找,找衣紅霞幫忙,不過額也沒見過她。衣莉莎問,你都不認識,別人憑什么幫你呀?夏巴說,額阿達讓額捎樣東西給她,說見了就知道。她又問,啥東西?夏巴卻沉默不語了。
有風掠過。石階邊的草叢晃了兩下,立即傳出幾聲秋蟬鳴叫。這讓衣莉莎有了短暫的思考。片刻,她說,要不我?guī)湍愦蚵牬蚵犨@人。不過,你總得給我說個名堂出來呀。夏巴小眼睛一下亮了,像星辰的光。他掏出一張泛黃的黑白照片,舉在她眼前說,額阿達說的,就這個呢。衣莉莎定睛一瞧,背景是間破敗的小木屋。屋前站著一男一女,男的還抱著個嬰兒。畫像破損厲害,斑斑駁駁的,也幾乎辨不出人模樣兒來。她看著,心里忽地躥出一股火苗,在身子里橫沖直撞。
夏巴指著照片繼續(xù)說,這,是額阿達;這,是額,才兩月大的時候嘞;這,額阿達說,是額阿娘,正是要找的衣紅霞。衣莉莎眼里閃過一絲灰霾,不冷不熱地說,你阿達真有心,居然一直念著你阿娘呀。夏巴咽了咽口水,又說,不過,額阿達得了腎腫瘤,得馬上動手術(shù),不然擴散了就沒得治。醫(yī)生說要花三萬塊,這才來找額阿娘的。說著,他聲音沙啞了,嘴角也開始往下掰。
衣莉莎的內(nèi)心卻一下暢快地涌動起來,像白花花的浪水,撲打得她快要窒息了。她摁住胸窩子,聲音跳躍地說,哎喲,原來是這樣呀。不過,找人這事兒,全靠碰運氣的,沒準一年半載也沒個音訊呢。夏巴馬上央求道,這哪等得起?。堪⒁蹋笄竽懔耍瑤皖~想想辦法吧。額都出來四五天了。額阿達很好的,額們村的曼哥兒好多都不念書,但他偏讓我念。他說,念了書才能找到老婆……衣莉莎一下打斷他說,知道了知道了,我回去就問。要有消息,明晚上還在這找你,行么?夏巴猛點兩下頭。她又問,是你阿達讓你來找的吧?夏巴點點頭又搖搖頭。她一愣問,那是想你阿娘了?夏巴想了一會兒說,額阿達說,額阿娘生下我不久就出了遠門,再也不回來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嘞。不過額阿達還說,以后賺到錢,會給額再找個阿娘。
衣莉莎沉默著,嘴跟篩子似的抖了幾下。
離開時,天已經(jīng)黑透。街燈昏黃,還是夢的顏色,但更深了。蟬鳴聲一路從樹上蕩過來,把巷子襯得很是寂寥幽清。剛到家時,她聽到有人跟上來,是夏巴。他喘著氣,把蘋果袋遞她說,阿姨,這個,你忘拿了。衣莉莎接過來,碰到他手了。涼涼的,像塊冰,把她凜了一下。她還想問點什么,可夏巴轉(zhuǎn)身走了。衣莉莎又怔怔地站在原地,看他的背影。他走得沒那么急了,甚至有幾分輕快。走著走著,他忽地回頭看了一下。
衣莉莎趕忙側(cè)身,開門進屋了。
三
衣莉莎整天沒出門,她還放了劉嫂一天假。這是防夏巴找上門,自然不能跟劉嫂明說。晚上,她夢見了“腎腫瘤”。他跟脫水的魚一樣,痛苦地吐出幾口泡,眼珠就翻白了。然后她在笑聲中醒來了。
醒來后,已經(jīng)天光大亮。衣莉莎又想到夏巴,想到他沒準還坐在那個石階上,傻傻地等消息,她心里就沒那么舒暢了。其實,她昨晚看到照片的一瞬間,就完全確定了夏巴是她兒子。準確地說,是她丟下的那個野種。而她,正是夏巴要找的衣紅霞,這是她以前的名字。到目前為止,除開她家里人,沒人知道她十七歲時被拐賣到甘肅的某個窮山溝,一個不通水不通電不通車,還得靠牲畜作交通工具的地方。如果不是她“丈夫”跟鄰居爭地界,動刀結(jié)了仇,她這輩子只有困死在那里。就在她生下夏巴半年后的某個晚上,那個鄰居趁全村人去救一場林火時,讓她騎著一匹馬逃走了……
衣莉莎就這樣坐在窗前,悵悵地想著。她腦子里一會兒跳出了馬老四,憤恨且鄙夷地盯著她;一會兒跳出許多熟悉不熟悉的臉孔,無不嘲笑她道,原來你是個被拐賣的女人,還留下個野種啊!笑聲像刀片,割得她全身筋痛。也不知過了多久,幾團烏云飄過來,轉(zhuǎn)眼遮了太陽。滿鎮(zhèn)的青瓦灰墻,一下失去光彩,跟跌進了黑白世界一樣。遠處還隱隱滾來幾聲雷響,沒過多久落雨了,淅淅瀝瀝的,打得她心兒直跳顫。她忍不住喚了輛帶棚三輪車,又往北干新區(qū)去了。到了派出所,她透過棚布縫,悄悄往外瞧了瞧,沒人。又讓車夫在四周逛了逛,還是沒見到夏巴。她卻高興不起來,心里還涌上莫明的失落,仿佛夏巴是一只風箏,忽然在雨里斷了蹤影,只剩下一根長長的線,纏在她心軸上,無力地來回晃蕩著。
中午,衣莉莎也沒食欲,吃了點水果倒頭就睡。剛躺下,手機響了。是李太太打來的,問她是不是生病啦擔心死啦想死她啦。說到底,就是想跟她玩牌了,想她的人民幣了。衣莉莎抵不過對方的誘惑,這就去了茶樓。幾個太太往機麻桌邊一圍,麻將稀里嘩啦一攪和,包間很快鬧熱起來。衣莉莎呢,抽著萬寶路薄荷香煙,啜著紅棗茶,她空落落的心,就被什么填上了。特別是接連自摸兩把牌后,人都神清氣爽了。
這一口氣玩到傍晚,劉嫂忽然打來電話說,莉莎,剛才我去集市買豆腐,路過燃燈寺,遇到昨天那小子了。他說,你答應(yīng)幫他找人,硬拉著我問結(jié)果呢。衣莉莎強裝鎮(zhèn)靜地說,他在那兒干嘛呀?劉嫂嘆口氣,這下雨天的,他居然在寺院邊討錢呢。衣莉莎腦子里一下跑起過山車,有了一種被懸空的心慌意亂。她胡完一把帶番牌,忙說,哎呀,差點忘了,我還得趕個宴席呢!不好意思呀,我得先走了,你們,你們玩三家吧。也不等眾人答應(yīng),她起身就溜了。
一路的雨,打在街邊的槐樹上,碎了一地花瓣。風疾呼呼地吹著,把她的熏香傘晃得偏來倒去。見到夏巴時,他正抱著個紙盒,縮在墻腳邊,像極了一只灰不溜秋的小松鼠。他腳前寫有幾排粉筆字,已經(jīng)被雨水沖得模糊一團。她疾步跨上去,用傘罩著夏巴說,你這樣,就是把膝蓋跪爛,也討不夠錢的。夏巴看清楚是她,渾濁的小眼睛又亮了一下,是你?阿姨,找到額阿娘了嗎?找到了吧?她拉他起來說,你阿達,這病,就非要死賴著你阿娘么?夏巴一袖子甩開她,又蜷回墻邊,聲音軟軟地說,額阿達病得厲害。然后頭低低地垂下去,仿佛要從脖子上滑落似的。衣莉莎怎么搖他,他都沒反應(yīng)。她急了說,找不到你阿娘,我們可以想想別的法子嘛。不過你得先起來,起來呀。夏巴這才抬起頭,很吃力的樣子,目光也松松垮垮的。衣莉莎感覺有哪里不對勁,用手探了探他額頭,燙得一下縮回來。夏巴似乎還想說點什么,卻忽地晃兩下,倒墻邊了。
衣莉莎送夏巴去了醫(yī)院。夏巴涼涼的,靠在她身上,像塊冰。她就摟著夏巴,緊緊拽住他的手。他好瘦,肋骨把她頂?shù)猛赐吹?。那痛撞進了她的骨縫,滲進了她的肌膚,像一團團火,燎得她心窩直疼。倒是醫(yī)生診斷后,開朗道,就是急性感冒發(fā)燒。打一針,吃了藥,好好補一覺,沒什么大礙的。又問夏巴是誰?她愣了愣,生硬一笑,你說呢?醫(yī)生自以為是地哦一聲說,馬太太實在心善,逢難必幫,難怪這么輩子有福氣啊。她心兒一酸,啥也不敢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