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
　　 2014年秋。時隔二十幾年，再次回到時常出現(xiàn)在夢中的草甸子。心，莫名地絞痛。殘破不堪的甸子上，一道道溝壑，如惡魔的嘴，歪歪斜斜的，對著天空，大張著。幾近干涸的小河，暗灰色的河床大部分裸露在空氣中，渾濁的河水?dāng)鄶嗬m(xù)續(xù)。北坡頂上的楊樹林也稀疏了許多，楊樹枝瑟瑟索索地迎著風(fēng)，搖擺著。記憶中童話世界的畫面終究沒能戰(zhàn)勝現(xiàn)實世界的圖案，被撞擊得支離破碎。我努力地拼湊著、拼湊著……
　　
　　 一
　　 北方的春，三月底才姍姍到來。又一次遲到的春風(fēng)，吹進(jìn)了大草甸子，融化了去年冬天的殘雪，撥弄著今年的春芽兒。風(fēng)，輕輕喚醒冬天藏起來的小草，一絲絲，一點點兒，從去年干枯的軀體旁鉆出，進(jìn)行著美妙動人的重生。平緩清淺的小河，涔涔潺潺地隨意流淌著，沖擊著轉(zhuǎn)彎處的石頭，叮叮咚咚，演奏著大自然獨有的音樂。從甸子中間流淌過的小河有多長，甸子就會延伸多遠(yuǎn)。
　　 甸子南側(cè)嶺上的耕地，已做好了春耕的準(zhǔn)備。北側(cè)茂密的樹林里，楊樹枝上冒出的一串串鮮嫩嫩的小芽苞兒，在努力地伸展著自己。小河邊一小片一小片兒的柳條筒子，像一座座小型迷宮，是野生小動物們的避風(fēng)港。遠(yuǎn)遠(yuǎn)望去，淺黃中帶著淡綠，走近卻又分辨不出哪里是綠色了。
　　 每年的四月末到五月初，都是春耕的時節(jié)。老黃牛是春耕的主要力量，拉著吱吱呀呀的木犁，和爸爸媽媽一樣，永遠(yuǎn)不知道疲倦。爸爸扶著犁，哥哥、姐姐和媽媽在后邊播撒種子。在自家的田地里，描繪著年年都在描繪的藍(lán)圖，播種著年年都在播種的希望。
　　 當(dāng)莊稼冒出三五寸高的時候，甸子是閑暇婦女們的樂園。黃綠相間的甸子，踩上去松松軟軟的，像家里那張最厚的棉被。暖暖的陽光，懶散地照射在上邊，顯得格外明亮。
　　 穿著顏色單調(diào)衣裳的婦女們，三三兩兩，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一只手拎著柳條編制的小筐兒，一只手拿著已被淘汰的滿是豁牙兒的破菜刀，挖掘著野菜和快樂。嫩芽菜、婆婆丁、薔吧蒜、河芹等都是她們挖掘的對象。嘴里嘮著家長里短，走走停停，起起伏伏。一陣陣歡笑聲，順著甸子傳遞十里八屯兒。偶爾也會有幾句不知什么腔調(diào)的歌兒隨著風(fēng)飄過來，又飄回去，又是惹得一番哄笑。
　　
　　 二
　　 夏天茂盛的蒿草夾帶著黃色的、紫色的，知名的、不知名的野花，將甸子點綴成童話世界。嶺上的控山水，甸子上的小泉眼，從甸子中間流過的小河，全方位地滋潤著這方樂土。
　　 小鳥清脆的歌聲，青蛙呱呱的叫聲，蟈蟈、螞蚱、螳螂等昆蟲此起彼伏的鳴唱聲，讓這個童話世界顯得更加生機(jī)勃勃。
　　 暑假時的甸子成了孩子們的樂園。十歲左右的半大小子都升了“官兒”：牛倌兒、羊倌兒、鵝倌兒、鴨倌兒。一大堆“官兒們”都聚在一起，那陣勢甭提有多大了！
　　 稀里糊涂地吃過早飯，猴急猴急地驅(qū)趕著幾十只小鵝小鴨奔向甸子。被驅(qū)趕的鵝鴨們半展著翅膀，快速地倒騰著小短腿兒，累得那小扁嘴兒一直流淌著成串兒的口涎。當(dāng)看到甸子中間小河的那一刻，顧不得吃上一口鮮嫩的草，就一股腦兒地跳下去，只想給那顆差點燃燒的小心臟降降溫。
　　 小河下游的水瞬間就變得渾濁了，讓我不由地想起了過年才能猜的謎語：南邊一群鵝，撲通撲通跳下河——餃子。
　　 隨著太陽升起，倌兒們也一個接一個地登場了，樂園開始沸騰起來。放眼望去，不知是甸子淹沒了倌兒和他的“兵”，還是倌兒和他的“兵”占領(lǐng)了甸子。說來也怪，各屯的倌兒們能玩到一起，連“兵”們也顯得特合群兒，絕不會越界。
　　 牛倌兒把三五頭牛鏈接在一起，再來個拌腿兒，只要不吃莊稼，就懶得去管。羊倌兒用長繩子，把一直就不怎么聽話的山羊們，拴在甸子上草多的孤樹下。然后來到老地方，和牛倌兒湊在一塊，往麻袋片兒上一躺。枕著手臂，閉著眼睛，嘴里含動著一根長長的草莖，聽著收音機(jī)里的評書。偶爾也會抬一下眼皮兒，看看從天空飛過的小鳥，或者從天空飄過的各種形狀的云。當(dāng)一個姿勢躺累了，就換個舒服的姿勢，繼續(xù)……
　　 年齡小的鵝倌兒，鴨倌兒湊到一起，嘰嘰喳喳地鬧個不停。有時也會掐著點兒，跑到收音機(jī)附近蹭個地兒，往那兒一蹲，聽聽《西游記》、《三國演義》、《濟(jì)公傳》之類的評書。聽完后，又沒有理由地拍拍屁股上咋也拍不掉的泥土跑開了。
　　 各家?guī)е浱柕涅Z、鴨或匯聚在一起，或東一群西一群。吃飽了，就一拽一拽地走到小河邊，“撲通撲通”跳到河里嬉戲，愉快地把自己洗白。過一會餓了，又爬跳上小河沿兒，接著挑肥揀瘦地去吃鮮嫩的草。
　　 偶爾有頑皮的小鵝、小鴨兒跑到田地邊，要去吃莊稼葉。正在嬉戲的小倌兒們，就會換著班，“嗷”地來上一嗓子，把聽話的不聽話的鵝鴨們嚇得呼啦啦往一塊兒聚，伸著小細(xì)脖兒“嘎嘎嘎”地亂叫，弄得鵝仰鴨翻的。但無論怎樣，鵝鴨們卻也不會往柳條筒子里鉆。
　　 柳條筒子是禁忌。大人們可能怕孩子有個閃失啥的，就對孩子說，里頭有狐貍，白色的。野雞，五彩的。都是要成精的，專門偷小孩兒。當(dāng)時家里那臺“熊貓”牌黑白電視正在播放《封神榜》，孩子們就信了！大人們在春夏季節(jié)，也不會去里邊抓野雞、野鴨、野兔，撿野雞蛋、野鴨蛋什么的。應(yīng)該是為了它們能更好地繁衍生息吧！但也有膽子大點兒的小伙伴兒進(jìn)去過，沒有抓到啥，只是撿到過幾個野雞蛋。晚上回家不僅沒受到表揚，還挨了大人一頓罵。第二天揉著小屁股，扭扭捏捏的，都成了小伙伴們的笑料。
　　 這時，柳條筒子里的居民，也被外邊的陣勢驚嚇到了。柳條筒子一陣亂晃，撲棱棱野雞飛，蹭蹭蹭野兔跳。正在吃草的老黃牛便會慢悠悠抬頭看上一眼，“哞哞”地唱和兩聲。拴在樹上吃草的山羊，為了證明自己的存在，也適時的“咩咩咩”來幾下兒。
　　 當(dāng)一樣戲耍玩膩了，伙伴們就變個花樣兒玩。脫下媽媽做的塑料底布鞋。一手拎著鞋，一手拎著襪子。光著小腳丫兒，滿甸子捉青蛙。牛蹄子踩出的腳窩兒，是青蛙們最愛的藏身地兒。里邊存著水，邊上有青草遮掩，一摸一個準(zhǔn)兒！也有特聰明的青蛙，察覺到危險來臨，就提前跳出來逃跑。這時，伙伴們顧不得是鞋還是襪子，朝天上一扔，光著小腳丫兒一窩風(fēng)兒，隨著青蛙的節(jié)奏就練起了蛤蟆功。一個不小心打了滑兒，就會鬧個前趴子，或是一個大大的仰八叉。衣服或褲子會粘上一道道兒綠綠的草漿，一塊塊兒黑黑的泥巴。捉到青蛙的小伙伴兒“哈哈哈”一陣得意的大笑，捉不到的就撅起小嘴兒悶悶不樂，其他伙伴兒便會給予適當(dāng)?shù)匕参俊?br />　　 青蛙如果不是跳進(jìn)厚厚的草叢，或是跳到柳條筒子里，基本都逃不出伙伴們的手掌心，最后會成為襪筒子里獵物中的一員。被捉的青蛙會被氣得挺著圓圓的大肚皮，拼命鼓動腮幫子上的兩個大泡泡兒，呱呱呱地表示不服。捉青蛙的時候，即使輕手輕腳，也會驚飛草叢里棲息的那些昆蟲。螞蚱、蟈蟈、螳螂會驚慌失措地連飛帶跳?；锇閮簜兙蜁恢挥X轉(zhuǎn)移目標(biāo)，開始捕捉昆蟲。
　　 中午的陽光特別充足，曬得裸露的皮膚火辣辣地疼?？苫锇閭冊缇土?xí)慣了，根本不去理會。昆蟲們熱得狠命地嘶叫著，一浪高過一浪。好像再不抓緊叫上幾聲，就沒機(jī)會了似的。聰明的小鳥卻蹲在陰涼的樹叉上，閉著眼睛蓄養(yǎng)精神，為傍晚舉行的例行演唱會做著準(zhǔn)備。
　　 晌午，瘋鬧餓了的伙伴們，會跑到附近自家的地里，扒幾個土豆兒。再鉆進(jìn)就近別人家的苞米地里，偷掰幾個沒長成的苞米。大家合力撿一堆干草枯樹枝兒，把土豆和帶著嫩皮兒的苞米往里一埋，點著火。
　　 伙伴們就都蹲在邊兒上，用臟兮兮的小手撐著下巴，耐心地等啊等。等到那一縷縷誘人的香氣飄出，便手急腳忙腳地用小木棍兒扒拉開還帶著火星的柴火堆。將小手兒伸向各自的目標(biāo)，可目標(biāo)還都是滾燙滾燙的，就只能兩手快速地來回倒替，嘶哈著啃上一兩口，弄得小嘴巴兒黑黑的一圈兒。
　　 喂飽了肚子，便在甸子向陽的那一側(cè)找塊相對干點兒、草厚實的地兒。往那兒一躺，兩眼一瞇消消食兒。偶爾偷瞄一下太陽，鼻子就會癢癢的，來幾個大大的噴嚏，大鼻涕就會快速地禿嚕過小嘴唇兒。趁伙伴們沒注意，趕緊一把擼下來，蹭到身邊柔軟的草地上，然后裝成啥也沒發(fā)生似的繼續(xù)瞇著。如果看見身邊有成熟了的婆婆丁，便順手摘下來，放到嘴邊猛力一吹，再瞪大眼睛，細(xì)數(shù)天上隨微風(fēng)飄動的小小降落傘。等養(yǎng)足了精神，下午接著瘋鬧。
　　 無憂無慮的一天總是那么短暫。
　　 傍晚，伙伴們又開始了最復(fù)雜、最讓人頭疼的分幫兒工作。仔細(xì)分辨著鵝鴨身上的記號，在它們驚恐地飛逃中，在伙伴們滿頭大汗地呼喊、隔離中，總算完成了最后的鑒別工作。再后來，鵝鴨們也學(xué)聰明了，一到回家的點兒，就主動回到自個兒的群里，絕不去“別人家”群里串門了。
　　 晚飯的炊煙中，夕陽將影子拉得越來越長，斜斜的隨著主人緩緩移動。
　　 小鵝、小鴨們似乎更急著回家，不用驅(qū)趕，就知道往家的方向走。倌兒就會跑到“兵”的前邊，真正成了帶“兵”的“官兒”！
　　 一大群小鳥兒在樹上，嘰嘰喳喳地開始了它們的演唱會。好像在比誰唱得更快，誰的聲音更動聽。偶爾也會有幾只互相看不對眼兒的“歌手”大打出手。從舞臺上打到舞臺下，再從舞臺下打到舞臺上。
　　 牛倌兒騎著老黃牛慢悠悠地往回走，順手抽出別在后腰上的那支紅中泛黑的破笛子，又吹奏起那首白天在甸子上不知吹了多少遍的啷鐺韻。吹完了，把笛子往后腰上一別，再抽出另一側(cè)別著的小鞭子啪啪甩倆響兒，有意無意地抽打幾下牛屁股。
　　 本來對音樂就沒啥感覺的老黃牛，便半瞇著眼睛，卟棱幾下頂著倆大犄角的腦袋，甩動三五下尾巴，表示自己的不滿。
　　 羊倌兒驅(qū)趕著那群一直就不太上道兒的山羊，在本就不咋寬的鄉(xiāng)間小路上，左晃悠右晃悠的，嚇得又是一陣子鵝飛鴨跳，氣得鵝倌兒鴨倌兒們大喊：“趕緊管管你家的破羊！”
　　 到家的第一件事，便是三下五除二脫溜光兒的，跳進(jìn)媽媽備滿溫水的大洗衣盆里。再弄點媽媽自制無污染的肥皂，將自己洗得白白凈凈。
　　 水盆里的水也就變成了養(yǎng)分豐富的肥料，被爸爸端走，澆了園子里的菜。換上媽媽備好的，用哥哥的舊衣服改制成的“新衣服”坐到桌子邊，等待簡樸而溫馨的晚餐。
　　
　　 三
　　 雨季是伙伴們的最愛。六月的天，嬰兒的臉，說變就變。前一刻還是艷陽高照，后一刻卻淅瀝瀝下起了小雨。這時伙伴們就會頂著雨跑上甸子，光著膀子，輪著衣服，互相追逐打鬧。擼一把頭發(fā)上的雨水，甩一把臉上的汗水。直到鬧不動了，才回到樹林里避雨。這時才注意到濕潤的風(fēng)中飄來的淡淡的土香味兒，和一絲絲青草的馨香味兒。
　　 隨著降雨量增加，小河也變得更加生動。小河蝦，兩三寸長的老頭兒魚，白漂兒魚，成人手指長的泥鰍，還有許多叫不出名字的小水生物，都在小河里快樂地繁衍?；锇閭兠刻於紩泣c兒玩玩。將撈到的魚蝦放進(jìn)罐頭瓶子里。大些的伙伴從來不讓小不點兒們下河，小不點兒就只能隔著玻璃瓶子，和里邊的魚蝦大眼兒對小眼兒。偶爾也會把小手兒伸進(jìn)瓶子里攪和幾下，過過撈魚的癮，嚇得里邊的魚蝦迅速地來回逃竄。
　　 在雨大的時候，上游的養(yǎng)魚池會適量排水。一些大個兒的鯉魚、鯰魚和草魚就會隨著水流兒溜出來。下游的小河也變得沸騰了?；锇閭児庵忍栠€晃眼的小屁股，拿著撈魚的家什兒，跳進(jìn)齊腰深的河里，踩著河底平硬的沙石就開撈。
　　 鵝鴨們也會跑來湊熱鬧，這回它們可不管誰是誰的倌兒了，跳到河里就開搶。此刻的倌兒和“兵”們算徹底失去了的從屬，真是“上游放水亮晃晃，下游清水變泥湯。大倌兒小兵齊上陣，使笊籬的使笊籬，用筐的用筐！”
　　 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媽媽把戰(zhàn)利品做成了香噴噴的魚醬?？粗鴩雷拥囊患胰?，夾一筷子自家菜園種出來的青菜，蘸上一口魚醬，美美地吃著，心里就充滿了成就感。
　　
　　 四
　　 秋季開學(xué)了，大草甸子獲得了暫時的安靜。暑假玩野了的心，隨著開學(xué)第一節(jié)課鈴聲地響起，也漸漸恢復(fù)了平靜。好多伙伴兒因為玩過了頭，忘記寫假期作業(yè)，而遭到老師地批評，回家又被爸爸在屁股上不痛不癢地來兩腳，在媽媽的攔擋勸說下，在爸爸那一聲“小兔崽子！看你再敢有下次”的怒喝中，不了了之。
　　 秋陽醉紅了高粱的臉，又把大苞米嗮成了金子；沉甸甸的谷穗也壓彎了谷子桿的腰，大豆更樂得合不攏嘴。春天播下的希望，終于到了收獲的季節(jié)。幫爸媽干點零碎活，將一年的美好拾掇干凈，再儲藏起來。
　　 十月的某一天，正在上課的我，心跳忽然有些不正常，總感覺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發(fā)生。放學(xué)到家推開大門，發(fā)現(xiàn)迎接我的“兵”竟沒有往常那樣多，心里頓時咯噔一下。急忙跑去問正在做晚飯的媽媽，那些鵝鴨都去哪兒了？
　　 媽媽背對著我，一聲“賣了”，登時讓我愣怔著蹲到地上，忍不住哇地哭了。“為什么不先和我說一聲？”媽媽有些心疼，也有些歉疚地解釋著。“鵝鴨和你那么親，怕你不讓賣。今天買鵝鴨的小販兒和你爸相熟，咱這幾家的鵝鴨又是吃大甸子草長大的，壯實。給的價格也不錯，大家伙兒合計合計就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