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外來妹(小說)
一
夜幕降臨了,在廣東省東莞市沙田鎮(zhèn)西太隆工業(yè)區(qū)的愛莎皮具廠里,整座車間燈火通明。娘子軍們穿著清一色的藍(lán)色工裝,正在熱火朝天地干著活,一臺臺針車發(fā)出“嗒嗒嗒嗒”的清脆聲此起彼伏,其間夾雜著工人們嘈雜的話語。
“啊……”伊梅突然一聲尖叫,包裝組里十幾個女生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她。
只見伊梅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她將握在右手里的小剪刀放在了工作臺上,連忙伸過去捂住左手的大拇指,一絲鮮血從指縫中滲出來。
這時,一個年長的矮胖女人面無表情地從旁邊的辦公抽屜里取出一張創(chuàng)可貼遞給了伊梅,埋怨了一句:“怎么那么笨,剪線頭還把手扎了……”
伊梅尷尬地接過創(chuàng)可貼,連聲道歉:“組長,對不起啊,對不起……”
矮胖女人鼻孔里“哼哼”了幾下,沒有搭理。她朝大家吼道:“看什么看,沒有看到過手扎了嗎?大家繼續(xù)干活吧!這幾款皮包今晚得全部包裝完,明天就要出貨!”
大家埋頭又忙活起來,剪線頭的剪線頭,塞紙的塞紙,烘烤的烘烤,掛牌的掛牌,打包裝的打包裝。
伊梅撕開創(chuàng)可貼準(zhǔn)備敷傷口的時候,旁邊的小丫突然把她的左手小心地拉過去,湊近小嘴對著傷口輕輕地哈了一口氣,溫柔地吹了吹,然后輕啜了一點唾沫抹在傷口上面,又哈了一口氣用嘴吹了吹。
伊梅不解地望著她。
小丫“嘿嘿”了兩聲,俏皮地露出了兩排小白牙,壓低聲音說:“姐,我媽媽說了,口水可以消毒的。在我小的時候割草,每次鐮刀劃到手啦,媽媽就用口水幫我抹一抹就不疼了……”
小丫的話老氣橫秋,讓伊梅有些好笑。眼前的小丫面黃肌瘦,像一根火柴棍,看上去也不過十三四歲!當(dāng)然,對于讀過高中的伊梅來說,她以前在書上的確看到過唾沫能殺菌的說法,或許小丫的話真的有一定的科學(xué)道理呢。
伊梅一邊感動地連聲說著謝謝,一邊把創(chuàng)可貼對準(zhǔn)傷口的部位輕輕地貼了上去。
小丫還想繼續(xù)說,不過她蠕動蠕動嘴唇,把到嘴的話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因為她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矮胖女人正站立在她背后,嚴(yán)厲的目光正瞪著自己。
小丫調(diào)皮地伸了伸舌頭,繼續(xù)埋頭剪線頭。
“小丫,明天你不用上班了!”矮胖女人的嘴里突然蹦出這么一句話。
小丫的身子顫了顫,一下子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樣蔫巴巴了。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你緊張干嘛?”矮胖女人的話突然柔和起來,“又不是要開除你!明天勞動局的人要來車間視察,你曉不曉得你是童工,遭逮到了廠里得被重罰,陳主管通知我叫你躲一躲?!?br />
矮胖女人的鼻音很濃,她說的是普通話,但是帶著濃濃的廣東音,聽得小丫似懂非懂,愣了一會兒,這才緩過勁來噓了一口氣,使勁點了點頭。
二
車間墻壁上的鐘表時針慢慢靠近了數(shù)字11,車間里逐漸安靜下來。工人們打掃好自己的工作臺,陸陸續(xù)續(xù)地走出車間,涌向了大門口排隊,兩條進出通道被擠得水泄不通。很多人都拿出手機一邊玩耍,一邊盯著下班的時間。23:00正時,工人們魚貫而行開始打卡,走出了廠門的一個個工人就像逃出了籠子的鳥兒,三五成群地四處潰散,一片喧嘩。
廠門外,一輛輛三輪車早已經(jīng)羅列在兩旁恭候著。有賣零食的、有賣炒飯炒面炒粉的、有賣涼粉涼面涼皮的,霎時間,工人們“嘩啦啦”地圍滿了一輛輛三輪車,開始點自己喜歡吃的夜宵。老板們都眉飛色舞,笑容可掬地一邊招呼著,一邊忙乎著張羅……
伊梅走出廠門口,她像平時一樣,東張西望了幾下,然后往一輛三輪車走去。
那輛三輪車的主人叫小張,大概二十多歲,瘦高瘦高的,伊梅與他已經(jīng)很熟悉了。小張望見伊梅,馬上熱情地招呼上了:“姐,姐下班了??!今晚吃什么呢?炒面,炒飯,還是炒粉,煎餅?”
伊梅報以微笑點了點頭,習(xí)慣地用四川話來了一句:“老鄉(xiāng),給我整一碗狼牙土豆兒嘛!”
“好嘞!”小張一邊用四川話殷勤地回應(yīng),一邊用手“啪嗒”地擰燃煤氣灶,將浸泡在盆里的狼牙土豆條撈起放在一個小塑料籃里,抖了抖水,然后倒進鍋里進行油炸。
伊梅一屁股坐在旁邊的小凳子上,上了十幾個小時的班,她覺得渾身軟綿綿的酸軟無力,剛才小剪刀扎傷的大拇指還在隱隱作痛。伊梅掏出口袋里的手機,拿在手里猶豫了一下,想想又放進兜里,過會兒,又忍不住掏出手機,再想想又放進了兜里。
“姐,都曉得的,我們四川人都喜歡吃辣點,辣椒面我給你多加了些,保準(zhǔn)辣得過癮!”伊梅走神的這會兒,狼牙土豆條已經(jīng)起鍋了,小張端到了她的小桌子面前放著。伊梅瞅了瞅,整碗土豆片條好像被浸泡在辣椒面里了,紅通通的。
“沒有關(guān)系,你姐就是辣椒蟲變的!”伊梅一邊調(diào)侃著,一邊掏出五元錢遞給了他。
伊梅拿起筷子開始吃,不過,細(xì)心的她很快發(fā)現(xiàn)了:“咦……咦,張老板兒,我的紙碗好像比平時大了很多喲!”
小張憨憨地笑著,露出兩排整齊的白牙:“是啊,姐!我們是老鄉(xiāng)噠嘛,對你呀,我可是特殊照顧喲!加了量沒有加你的錢!知道姐上班那么辛苦,怕你餓著了嘛!”
伊梅被小張的特別照顧弄得倒是不好意思了,于是不再吭聲,低頭繼續(xù)吃著。
小張訕訕地岔開了話題:“對了,姐!今晚咋沒有看到那個小姑娘跟你一起過來呢?”
伊梅知道他問的是小丫。伊梅想起小丫剛才下班出門的時候,說起明天能休假就興奮得眉飛色舞,好像中了大獎一樣。小丫顧不得陪伊梅出來吃夜宵,就蹦蹦跳跳地忙著回寢室收拾東西,準(zhǔn)備回父母那里。而小丫的父親接到了女兒的電話,早早地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守候在廠門口了。小丫的父親雖然只有四十多歲,但是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消瘦的臉龐被曬成了古銅色,臉上溝壑縱橫,布滿皺紋寫滿了滄桑。雖然廠房距離小丫家的租住屋那邊不是很遠(yuǎn),但還是要繞兩條街?,F(xiàn)在下班三更半夜了,做父親的肯定不放心了。
伊梅正思忖著,又有幾個工人過來把小張的三輪車圍住了。伊梅不再多說什么,把碗里剩下的土豆條三下五除二地吃完,然后沿著廠巷往外走了出去。
三
伊梅穿過工廠這條窄巷子,橫穿過外面的一條大馬路,踏上了一條小徑,越往里面走越清幽,里面是一片小廣場,周圍種植了很多的綠化樹。
每晚下班過后,伊梅都會來這里走一走,透透氣,一天的疲勞就得到了緩解,只有此刻,她才能靜靜心,思考一些問題。伊梅坐在了廣場旁邊的一條木長凳上,仰望著夜空發(fā)著愣,天空上閃爍著幾顆星星,似乎可憐巴巴地望著她。哎!伊梅情不自禁地嘆著氣。算算,自己到這里來上班已經(jīng)快二十天了,忙忙碌碌的生活讓她暫時忘記了曾經(jīng)受到的傷害,但是只要一閑下來,伊梅的心又會隱隱作痛。
靜坐了好一會兒,伊梅才從口袋里掏出手機,摁了摁開了機,不由自主地點開相冊,再次看到了她與明帆的結(jié)婚照。照片上,兩個人相擁著,笑得燦爛如花。明帆曾經(jīng)對她說過的話再次縈繞在耳邊:“梅兒,我親愛的梅兒,無論這個世界怎么改變,我都會愛你一生一世,永遠(yuǎn)不會改變……”
伊梅的心又痙攣起來,渾身顫抖著,仿佛被寒意包裹,緊接著淚水“啪嗒啪嗒”地滾落下來。
突然,手機顫動,電話鈴聲響起來。伊梅抹抹眼淚,一看是家里打來的,她猶豫一下,接起了電話。
還沒有等伊梅開口,電話里傳來了母親熟悉的聲音:“是,是伊梅吧???!孩子……”
“媽,是我!這么晚了,您還沒有睡?”伊梅輕聲地問。
“伊梅,你的電話一直打不通,媽著急?。≡趺此弥?!你上班肯定很辛苦吧?你跑那么遠(yuǎn)干嘛呀,媽媽想看看你都難……”母親說著說著,聲音就哽咽了。
“哎!你看你,總是這樣,女兒都那么大了,她難道不會照顧好自己嗎!”旁邊的父親好像被吵醒了,不耐煩地嗔怪起來。
母親粗暴地打斷父親的話:“你就什么事情不管,梅兒從小到大你照顧多少,一把屎一把尿的還不是全靠我……”
“算了,我繼續(xù)睡覺,我一說話你就跟我急……”電話里伴隨著父親翻身窸窸窣窣的聲響。
在伊梅的記憶中,自己的父母就是在這樣的磕磕碰碰中走過來的。兩個人經(jīng)常話不投機地吵吵鬧鬧,但是心平氣和的時候又恩愛得不得了。
“媽,這么晚了,您早點睡覺吧!”
“嗯!梅兒,你想開點哈!明帆真不是東西,當(dāng)初他那么窮,你就是不聽我們的話,硬是要嫁給他。哎!這個翠花也不是一個東西,你們還是好朋友呀,她怎么干出這樣的事情?竟然與明帆搞到一起了,好好的一個家就這樣敗在這個狐貍精手里了……”
母親嘮叨著,伊梅的心情愈加沉重:“媽……您,別說了,事已至此,說這些還有什么用呢?您要幫我照顧好欣兒,辛苦您了!”
“嗯嗯”母親在那邊啜泣起來,“欣兒很乖,經(jīng)常都在問她的爸爸媽媽去哪里了?!?br />
“好了,媽,早點休息吧,看您越說越激動的……”伊梅嘆了口氣,掛了電話。
看看時間,馬上快十二點了,伊梅準(zhǔn)備起身回去。突然,對面的木叢中鉆出一對穿工裝的男女,女的頭發(fā)亂糟糟的,男的還在提褲子,他們不好意思地望了伊梅一眼,埋著頭拉著手小跑了出去,匆匆穿過馬路,朝廠里奔去了。
伊梅曾聽別的同事聊起過,很多外地打工的夫妻為了節(jié)省房租錢都住在廠里,忍受不住生理饑渴的時候,也就只能在外面找一個僻靜的地方臨時解決了。
四
伊梅回想剛才的一幕搖了搖頭。都說廣東這個地方遍地是黃金,其實只有到了這里的人,才知道生存的不容易。
走出小廣場上穿過馬路,伊梅準(zhǔn)備往廠巷子的方向回去。冷不丁地,突然有人從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她驚嚇了一下,趕緊回頭。
一個醉醺醺的男人正斜眼瞅著自己,嘴里噴出濃濃的酒氣:“哎……喲喂,妹……兒……真漂亮!耍一下多少錢?”
伊梅知道這個酒鬼把自己當(dāng)什么了,嚇得她趕緊拔開雙腿就往廠巷里面跑。身后,還傳來醉漢結(jié)結(jié)巴巴的聲音:“哎!跑……啥……跑嘛!妹兒,哥哥有……的,是錢!”
伊梅氣喘吁吁著,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小張的三輪車還在廠門口亮著燈,這才放緩腳步,“怦怦”的心還在猛烈地撞擊著胸膛。
門口的其它幾輛三輪車早已經(jīng)走了,只有小張的三輪車還孤零零地在那里,攤位上沒有顧客了。他佇立在三輪車前,一直朝著巷子外面張望著,看見伊梅過來了就興奮地?fù)]著手。
“我們廠馬上都要關(guān)門了,你還不收攤?”伊梅問。
小張憨憨地笑著,搓了搓手,靦腆地說:“我等你回來嘛!”
伊梅奇怪了:“剛才看你那么忙,你還曉得我出去了???”
小張繼續(xù)憨憨地笑,“嗯嗯”著。
“等我干嘛呢?”伊梅又問。
小張靦腆起來,沒有吭聲。
“沒有什么事情,那我回去了,洗漱睡覺,明天又得早起上班呢?”伊梅邁開步子準(zhǔn)備離開。
小張左顧右盼了一下,看沒有其他人,像做賊似的,幾步跨到伊梅面前,慌慌張張地塞了一個小盒子在她手里。
伊梅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小張立刻返身騎上三輪子,朝她揮揮手,一臉燦爛如花:“姐,我走了哈!”他腳上一使勁,蹬著三輪子往巷子外駛?cè)ァ?br />
伊梅小心翼翼地拆開包裝,原來是一條亮晶晶的銀色手鏈。里面還有一張小紙條,伊梅借著路燈展開一看,上面寫著簡單幾個字:
姐,不知道為什么,第一次見你就喜歡上了你,那種感覺真好!
伊梅朝巷子盡頭望了望,不由地輕輕嘆了口氣。驀然間,她很柔情地回想起多年以前,明帆第一次送自己禮物的時候,也像小張這樣可愛,笑容里充滿了純真和羞澀。當(dāng)初,明帆送給自己的是一個小鏡子,鏡子里面有一張他的照片。那時候,她和明帆、翠花都在同一個班里讀書,當(dāng)時三個人的關(guān)系是那么的親密無間,誰曾想會走到今天這樣的局面呢?
五
又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臨近八點鐘的時候,許多的工人匯聚著涌向廠房,他們手里拿著各種各樣的食物,有包子、饅頭、面包、煮雞蛋,邊走邊吃,來到打卡處刷卡進入車間,開始新一天的工作
上班沒有多久,矮胖的女人就來到伊梅的面前,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伊梅,陳主管找你,你到她的辦公室去一下吧!”
伊梅知道,整個車間除了包裝組,還有五金組、油邊組、針車組都?xì)w陳主管負(fù)責(zé),陳主管就是這個車間的最高統(tǒng)帥。
矮胖女人的話音雖然很輕,但是包裝組的十幾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大家放慢了手里的活,相互瞅瞅。
矮胖女人提高了嗓門:“領(lǐng)導(dǎo)又不是找你們,你們愣什么愣?抓緊干活!今天的任務(wù)量也不小……”
在伊梅的印象中,陳主管只有四十多歲,身材高挑皮膚白皙。上班的時候,她經(jīng)常會在車間里踱步巡查,雖然很少說話,但是一直面帶著微笑,目之所及,溫和的目光總讓人如沐春風(fēng)。不過自己與陳主管也沒有什么私下接觸,她找自己能什么事情呢?
伊梅心存疑惑,忐忑不安地敲開了陳主管的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