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楓】岷州走筆(散文)
奔馳的柳絮
說到采風,哎呀,我的那個爹爹啊,這不是找罪受嗎,就好比風箏尾上掛了個砣,白白地墜落了一份心情。仿佛這個奢侈的字眼,花落誰家都是有個定數(shù)的。而我一個平庸的人,似乎已經(jīng)承受不起什么重量。那就改口算了,說成游玩,或是訪友,倒是可以受用得起。
于是,在這樣一個盛夏的早晨,我重拾昔日的漂泊心情,上了蘭臨高速。那奔馳的快樂,像只沖出籠子的鳥,終于可以展展翅膀了,在田野,在山巒,在這清新的空氣里。
哦,可那濃厚的霧,不知從哪里鉆了出來,也湊了熱鬧地貼上來,兜頭蓋臉,讓人瞬間便不知身處何方了。
怎么感覺像在海里,后面的人說,語氣里透著一絲新奇的慌亂。
是啊,我收了放飛的心情,直起身子望著窗外,擔心這樣下去,何時能到,幾百公里的路呢,要不要返回?
沒事,悠然說。
我一顆懸浮的心,稍稍安定了下來,就見那洞子張著大口撲來,把個車嗖一下吸了進去,那車便像蟒蛇肚里的食,一路滑行,終了,孵化成一顆光溜溜的蛋,迸落于天地之間,回頭望那霧,已經(jīng)恍惚隔世般消失了。
心情再次張揚起來,然后過臨洮,彎入212國道。
國道這個名字,聽起來挺宏大,可那路倒像根羊腸子,雖然也是柏油路,到底有點點敗落啊。當然,這跟路本身也許沒有關(guān)系,不過是理解中的偏差,可那飛翔的沖動卻迅速滑落了下來。
車速一減,路便在老太太的腳下展開,那累便緊跟其后,山一樣壓在眼前。
山,叫不上名字,也無心去問,只看那走勢,旋轉(zhuǎn)出發(fā)黃的記憶,想到了童年,跟父母回家探親,過六盤山時的情景。那個時候的六盤山,還得翻山越嶺地爬,每回一次家,愁都落在了那上面,想來時代要前行,必先是路的進步。
好在那山不高,三圈兩轉(zhuǎn)地下來了。
山下,有低矮的房屋,冷冷清清,散落在路的兩旁,想找著吃點,走了一圈也沒見個飯館,便進了一家小商店,里面除了方便面就是火腿腸,只得胡亂咬上兩口完事。再看那路邊,坐著兩個抱娃女人,面容看不大清楚,衣服見不了個顏色,黑糊糊一團,像如畫的風景里,無意甩上去的敗筆。
這地方,山清水秀的,看人,還是窮??!后面的人說。
這是為什么?不大明白,莫非我屋里呆久了,對于外面的世界,不知今昔是何年。
車繼續(xù)前行,沖云破雨的。那雨,像潛伏在云里的特種兵,時而沖鋒陷陣,時而收槍回營,干脆得讓人蠢蠢欲動,就想放開嗓子喊上兩聲,怨,只怨那身體,少了日積月累的操練,著實有點撐不住,只想平平地躺下來,伸一伸坐酸了的腰腿。床呢,也算有的,椅背放倒便是了,可既為同行人,本該同甘共苦才好。那怕是短短的一段路長長的一個人生。至于那歌里唱的,什么不為天長地久,只為曾經(jīng)擁有,咋聽,都瀟灑得有點玩世不恭。不然,就是我自身還不夠浪漫,便抬手關(guān)了音箱,去望那懸在頭頂?shù)穆窐伺疲m見上面的公里數(shù)在嘩嘩地朝后退去,可前面的路似乎依然遙不可及。正愁得無處宣泄呢,忽見一條河直奔眼前。那河水是渾濁的色,或汩汩緩流,或奔騰滾滾,看起來像田間地頭的男人,粗獷而豪邁。
這是洮河,后面的人說。
洮河!
這名字像一朵浪花,在心里驀地飛濺而起——
時節(jié)冬至一到,洮水流珠將會蜂擁而來。洮水流珠似瑪瑙,像珍珠,晶瑩剔透,惹人喜愛。如果真的能打造的話,我想精心鑲嵌一副冰晶項鏈,饋贈給青年作家雅蘭女士,因為她一如既往地支持《岷州文學》,我們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
這是主編包容冰先生在刊物卷首語里的話,發(fā)在2008年的冬季卷里。初見這激情文字,甚是喜悅,只是看到那作家兩字,就仿佛看到了一朵云,在天空中飄啊飄的,也不知要飄到哪里去才好。但靜心細品,說者倒是沒錯,聽者卻怎么就有點心虛了呢,仿佛這個亮燦燦的昵稱,怎么著也比不得人家商人,學者,公務員啊什么的,落在哪里都腳踏實地。莫不是一種職業(yè)的時過境遷,已經(jīng)塵埃落定?抑或是我小荷才露尖尖角,經(jīng)不起個風吹草動?
當然,這些都是題外話,說說撂過。只是那洮水流珠串成的項鏈,倒是激活了一顆平凡的心,讓我這個遠方人,突然對一方水土情有獨鐘,再看那河水,正熱情地奔涌而來,嘩嘩地笑啊。
那么洮河一到,路應該近了。
放眼前方,真是一路連陰雨,初見光芒破云出。
岷縣,這個位于甘肅南部,地處隴中黃土高原和甘南草原接壤的小城,像一個不善言談,性情沉穩(wěn)的男人,張開了他淡定而憨厚的胸懷。
二郎山的雨
這就是縣城。
政府門口見到了等在那里的包容冰,鏡片后的目光里有一絲靦腆,怎么看都有點精神不振,問怎么了?說是昨晚喝酒到凌晨三點。該不是有朋自遠方來,高興得吧?我跟他開玩笑。然后,簡單介紹了隨行二人,于是車彎入小巷,朝賓館方向駛?cè)ァ?br />
進了房間,洗了把臉,上街吃飯。
街道是悠閑的,一如雙休日特有的清冷。對面有家小面館,里面沒有客人,想來不在開飯時,也自然是這個樣子了。要著倒杯熱水,主人忙了里面的活,外面就沒人招呼了,喊了半天,端出三碗面湯,上面飄著幾片香菜,倒是有點點食欲的誘惑。喝了兩口下去,冰涼的身體里有了溫熱的松動,等熱乎乎的尕面片端上來,這話才流暢起來了,哎呀,這也叫民以食為天,少上一頓都不實成呢。
吃了飯出來,陽光里有點點矜持,像微笑的女人突然碰到了傷心事,笑沒收起來淚卻下來了??罩兴朴屑氂觑h拂,也不知這是個什么氣候。再看馬路對面,小巷口站著個中等身材的男人,微笑出一排整齊的白牙齒。有點眼熟,臉上掃了一下,哦,若不是眼力差的話,應該是張潤平,照片上見過。
果然是呢,這樣一來,文字就成了心靈的橋梁,握住對方的手就像握住了昔日的朋友。
后面跟進來的是張廣智,包先生介紹說,喜寫散文。
我哦了一聲,算是打了招呼,心里愁那窗外的雨,怕它冷不妨的飄起來。
這里的天氣,就是戀愛中的女人,張廣智說,神情像是坐在自家電腦旁,目視銀屏敲鍵盤呢,那個向往神鷹的樣子,讓我有點想笑出來,心里暗想,莫不是為文之人,都有點那個,那個過于浪漫,忙回頭去望包容冰。
包容冰說,雨也不大,要不咱走吧?
好,客隨主便,我拎起手包到了門口,沖樓道的另一間屋子喊悠然和他的朋友。
這樣一來,一女五男的六個大人,便擠進車里,浩浩蕩蕩挺向二郎山。
二郎山位于縣城南部,東臨疊藏河,北毗洮河,是當?shù)厝搜劾锏娘L水寶地。我們來到這里的時候,雨是暫住了,空氣里彌漫著泥土的醇香,把一路奔波的疲憊,瞬間消化得干干凈凈。
車停在半山腰,我們徒步而行,沿著碎石鋪的沙石路,登上峰寨,鳥瞰山下,一個諾大的花園?;▓@里有樓房,河流和奔跑的各種車輛。其實這樣的景常見的,站在蘭山頂上,極目遠望,也是一覽眾山小。只是城里的那個園子,樓房不是花朵,河流不是銀線,車輛也不是那忙忙碌碌的小螞蟻。那樓房啊,河流啊,車輛啊什么的,都淹成了綽綽的影子。好似城里人的心思,怎么看,都是個霧里看花。
城里沒有這種心靜如水的敞亮。
但這里的云朵是低沉的,如農(nóng)舍院落里自家的屋頂,親切得讓人觸手可及。再看西邊蒼穹,幾束霞光破云而出,把個天地輝映得渾然一體。而人,一如羊,馬,牦牛那樣的牲靈,星星點點地散落其間,悠然出一個個渺小的點綴。一幅巨大的山水畫掛在眼前,由不得讓人把整個身心都交了出去,好似心里再也沒有了牽掛,思念和無邊的煎熬,莫非自己的那個人就在身邊,跟我一起感受這空靈的美妙。
再看那山,山,是平緩的山。
可有道是,山不在高,有仙則靈。
那么,這里的這個仙字,自然各山有各山的說法,就像人的性情一樣,個人有個人的深邃。就不必追其歷史的悠久,文化的燦爛,風景的美麗了。在我以為,祖國的大好河山到處都是,處處都有它根系伸展的去處,肢脈蔓延的去處,挺拔向上的去處。但就個人愛好而言,對于二郎山來講,自當是每年農(nóng)歷五月的花兒會了。
張潤平說,屆時,岷縣城鄉(xiāng)及周邊各縣,數(shù)十萬人會自發(fā)云集到這里,那真是層層花傘聲聲歌,男女老少笑開顏。可惜,我沒有親臨這樣的盛世。
明年你來吧,讓你飽個眼福,包容冰說。
那感情好了,我憧憬著一個地方,像是憧憬著一個斑斕的想象。
雨,這個時候來了,一星半點落下來,滴滴嗒嗒落下來,漸漸密集成白茫茫的一片。瞬間,頭發(fā)濕了,衣服濕了。低頭看那水珠兒,從發(fā)梢跌到胸口,在那里重新凝成團,珍珠般一顆顆滑落而去。那陣子,絲綢的裙子貼緊了,身體的曲線出來了,突然,有點不夠淡定,在男人面前一身水的樣子。
哦,這雨,說來就來了,我遮掩著自己的慌亂,一邊拿眼去瞅那幾位,個個忙著擦那頭發(fā)上的水珠兒,也像躲著什么似的。
這就想起一個情節(jié),淅淅瀝瀝的雨里,男人蒙頭鬧進路旁的草屋里,摸一把臉上的水去看天,結(jié)果看到了女人;女人像是早一步進來,擰一把頭發(fā)上的水去看天,結(jié)果看到了男人。一個是清純秀麗,一個是粗獷健壯,突然的,一個心火迸出來,在這空曠的季節(jié)里……再待雨過天晴,彩虹懸空的時候,陌生的男女已牽手成了一對戀人。
先前,總以為這是作者的杜撰。就說嘛,咋就這么巧呢,偏偏是一場雨,偏偏路旁就有個草屋,偏偏是一對男女。殊不知,就在眼下,一個帳篷獨獨撐在那里,像是有意給雨中人的一個浪漫。
突然愛上了這雨,這山,這路邊的風景。
記起了小時候,總為一場雨的到來,光臂赤腳地歡躍,追著去趟那滿院的水窩。聽,那時的笑聲,似乎沿著時光的路咯咯咯地回來了。再看身后的男人們,個個像是我童年的伙伴。這里想得天花亂墜,不妨碰到了前面一個土坎,眼睛試試便知深淺,實在不敢冒然行事。
哦,這么大的雨,誰個來扶我嘛?這也叫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牽手。
呵呵,還是我來扶你吧,包容冰笑著過來,說下首詩的題目有了,讓我牽著妹妹的手。
啊,有點不好意思啦,怨只怨,我那六寸高跟得矯情。
車,不知什么時候停在了身邊,濕淋淋提裙鉆進去,不妨帶起了一腳的泥水,回頭望著悠然,謙意地吐吐舌尖。
沒事,悠然隨手遞過一條毛巾,上面有男人特有的味道,擦著臉突然想起剛才幻想出的那個情節(jié),一絲溫情笑浪從心底蕩了出來。
笑什么?傻乎乎的,悠然啟車調(diào)頭彎向山下。
我呢,坐正了身子仰了下頭,說,文學來源于生活,小到一片葉子,大到一個世界。正欲展開架式演講,忽聽后面有人嘀咕起了花兒,什么二郎山上,摟著腰啊……回頭去望,只見幾聲竊竊地笑,還一派意猶未盡的樣子。
哎呀,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嘛,要說,就放開聲了說呢么。
青青草原邊
在離縣城大約二十公里的地方,有一個昆蟲基地,站長梅絢,身寬體壯,性情爽朗。研究不殺蜂取蜜,已卓有成效。很想走近了看看,無奈小雨依舊,蜂給擋在窩里睡覺,只見墻角處幾十個蜂箱,閑出一份冷清清的樣子。說讓帶點蜂膠,謝絕了。不見其蜂,只取其果,有點過于貪婪了一樣。
那么在屋里坐坐,梅站長說。
這是一家藏民的院子,里面有兩間很有現(xiàn)代意識的活板房,小一點的為廚屋靠在墻角,并排大點的那間,看起來既為臥室也做客廳。站在主房臺階上,首先闖入眼簾的是一張布塔拉宮,就掛在對面的墻上,那彩色的淡定氣勢的宏偉,似乎給現(xiàn)實生活帶來了些許溫存的想象。朝里走,門邊有個生鐵火爐,通著一個半米高的大炕,穩(wěn)穩(wěn)地占去了房間三分之一的面積??贿呌醒兀潭贪虢兀块T一端,給視覺一個踏實的依靠。炕上有地毯,深藍色的三塊,從一頭鋪到另一頭。當中一個小炕桌,長方形,木頭質(zhì)地,呈暗紅色,邊上有暗暗的雕花。圍著炕桌喝奶茶,嘮家常,這應該也是牧人最愜意的時候。
這里上炕攬膝坐定,那邊西瓜便上來了。那就以瓜代酒讓時間回到昨晚吧,吃的是自助小火鍋,喝的什么酒來著,忘了,總歸是,三杯過后盡開顏,獨不見那對面山上歌聲響。我的對面坐著李廣平,往真了說,若不是先前讀過他的詩,只當是檻外之人,就那樣輕輕地進來,靜靜地坐著,樸實出一份淡定微笑。要說最活躍的還是張廣智,自稱是花兒歌手,害人聽了半天,不是小白楊就是一朵玫瑰靜悄悄地開,不成便捂著嘴巴學貓兒叫春,逼得包容冰不得不坦然亮嗓子,倒也哼了段地地道道的尕妹妹。說呢,這包容冰,平時里內(nèi)斂的有點儒雅,關(guān)鍵時卻能赤臂救場子,再說那即興的詩,這邊題目還未落下,那邊支著腦袋就出來了。對了,還有那位張潤平先生,純粹一本地方志,無論翻開那一頁,竟都能倒背如流呢。
哎呀,這也叫真功夫!
這樣嬉鬧了一陣子,怎得還不見奶茶上來呢。
提到要喝那奶茶,地上便有人生火了,可弄了大半天都不見個火苗兒,只有那一團團的濃煙飄出來,偶爾還挾出幾聲無助的咳嗽。看樣子是個生手啊,咦,怎么不見主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