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覺得自己沒有足夠的心智和勇氣去凝望大漠深處如血的殘陽……坐在居延海萋萋?lián)u曳的蘆葦邊，在初秋的凌晨，等待一場大漠日出時，我這樣想。
　　 而那時，居延海還沉睡在一片黎明前的黑夜中，它是沉默的，沒有波瀾，也看不到環(huán)抱著它的遠方的無際的大漠。來得太早了嗎？對一場日出來說，真的是太早了，大漠的上空，依然是淡月婉然，星辰寥落。雖然還只是初秋，凌晨的風(fēng)卻很是凜冽，那是大漠一貫的秉性吧？或熱烈如火，或凜冽似冰。突然就想起來王維的詩：“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蕭關(guān)逢候騎，都護在燕然?！闭沁@一首著名的邊塞詩，讓我知道了在遙遠的大漠深處，弱水河畔，流沙掩蓋著一個輝煌的名字。
　　 這就是居延海，茫茫戈壁深處的一泓碧波蕩漾的湖泊。在一個初秋的凌晨，我風(fēng)塵仆仆地跋涉了兩千多公里后，就那樣疲憊地坐在了居延海邊，等待，等待即將的日出。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在日出的前夕，去遙想如血的殘陽？怎么會呢？怎么會在一切還沒有開始的時候，就去預(yù)料一個不敢面對的結(jié)局呢？在什么也看不真切的時候，我輕輕地翕動鼻翼，希望能從空氣中嗅到一點什么。我最愿意在這個黃沙漫漫的戈壁里嗅到一絲冰雪的氣息，我知道這并不完全是妄想，那應(yīng)該是弱水河應(yīng)有的氣息。蜿蜒流淌的弱水河，從祁連山麓，帶著冰雪的純情，帶著冰雪的無瑕，也帶著冰雪的驕傲，艱辛地在荒漠中跋涉兩百余公里，義無反顧地去赴一個凜然的約會，永不回頭地撲入居延海滄桑的懷抱。冰清玉潔應(yīng)是它生命中固有的氣息，可是，沒有，無論我怎樣調(diào)動我的嗅覺，空氣中沒有一絲一毫冰雪的氣息，我知道，它被茫茫戈壁的蒼涼吞沒了，耗盡在兩百多公里荒漠里的孤獨堅持中，耗盡在居延海如饑似渴的懷抱里，耗盡是它無怨無悔的選擇。
　　 那么，我還能在這樣的黑夜里，捕捉到怎樣的令我怦然心動的氣息呢？我突然想，也許在這個曙光就要映紅天際的黎明前的夜晚，我不應(yīng)該用沉重的想象去迎合大漠深處的荒涼。在天光乍現(xiàn)之前，應(yīng)該有一個輕松浪漫的故事，點綴三千年前的這片豐美的綠洲……
　　 這個故事的主人公是周穆王，只能是穆王，在一個歷經(jīng)八百年才消亡的偉大的朝代里，從來不會缺乏賢德英明的天子，但周穆王掛在后人記憶頁片上的，不是他頒布了中國最早的法典《呂刑》，也不是他保留了周天子在位時間最長的紀(jì)錄，而是這個浪漫的一代天子在那個遠離京都的荒僻之地，極賦神話色彩地和西王母相愛的故事。八匹飛駛的駿馬，載著這個喜好游歷的君王，從繁華的中原大地出發(fā)，馳騁千里萬里，在弱水河潤澤下的綠洲上，邂逅了一段驚世駭俗的戀情。那是一次極致的浪漫之旅，天子有情，神女有意，昆侖有宴，瑤池有歌……每一個夜晚都是日出的激情醞釀，每一次日出都是愛情的霞光萬丈。那時，那地，沒有荒漠，弱水河是一條舞動的綢帶，源源不斷的冰雪融水，讓這片荒蠻之地，處處是萋萋的芳草。居延海三千平方公里的浩浩水面，是上天為他們鑲嵌在綠洲里的一面巨大的明鏡。明鏡里，有流嵐有霧靄；明鏡里，有朝云有落霞；明鏡里，有春來有秋往；明鏡里，南飛著的雁，鳴叫著無可奈何的分別；明鏡里，萋萋的蘆葦，搖曳著纏綿悱惻的依戀……
　　 這個浪漫傳奇的故事在我腦海里演繹的時候，居延海仍然在一片黑暗中，波瀾不驚，它不知道我胸中已經(jīng)蕩起了層層溫柔的漣漪。三千年前的那個如同神話般的愛情故事，會在任何一個堅如磐石的胸膛里，激起溫情的浪花，居延海不知道么？不，居延海什么都知道，它知道，三千年，綠洲經(jīng)受不住風(fēng)沙的侵蝕；三千年，湖泊抵擋不了黃土的掩埋；三千年啊，太久遠了，浪漫能歷經(jīng)時間的折磨嗎？在綠洲上茵茵的青草成片成片地凋零之前，在風(fēng)沙彌漫、碎石肆虐地在它的胸膛上亂舞的時候，它早已把那個絢麗的愛情故事珍藏了下來，在夜深人寂的時候，細細品嘗和回味，而那個浪漫的故事連同它美麗的背景，也在這一遍一遍的悉數(shù)中，鮮潤如初，如同一滴仍然在綠洲茵茵的青草上永不墜落的露珠。
　　 那一刻，居延海如此寧靜，在這個黎明前的黑夜里，它靜如處子！那份寧靜，讓人忘記了它身處沙塵暴的發(fā)源地。坐在居延海邊，和它一起沉浸在一段溫馨里，我堅信，這是一種心有靈犀，是一種跨越了時空的心靈的默契，我被它的寧靜深深地感動！因為我知道，在那個登峰造極的愛情故事落幕一千年之后，在綠洲和浪漫一起遠離之后，居延海便再也沒有了寧靜，它是風(fēng)沙的中心，也是戰(zhàn)爭的中心。它經(jīng)歷了太多的殺戮和死亡，經(jīng)歷了烽火連天，經(jīng)歷了灰飛煙滅……
　　 我站了起來，站在了居延海邊松軟的沙地上，而此前我一直是坐著的。這個黎明前的黑夜太漫長了，漫長到有些沉重，漫長到那些在以往只是在書里和我相見的一個個熠熠生輝的名字，也趁了這夜色，聚集在居延海的上空，我不得不仰視他們，我站了起來，從內(nèi)心到身體，仰視他們。
　　 他們在時間上離我依然那么遙遠，兩千年，但他們此刻仿佛就站在我的面前，我聽得見他們沉重的呼吸，我即使在夜色里，也看得見他們發(fā)稍上凝結(jié)的秋霜，那個飲馬居延海邊的，可是一代漢將霍去?。克暑I(lǐng)十八萬士卒戍守邊關(guān)，每一天都在生死之間游走。錚錚的鐵骨硬漢，可曾在這樣的夜晚，遙望遠方的故鄉(xiāng)？他希望長夜快快地結(jié)束嗎？每一個日出，都意味著一場新的廝殺的開始啊！將軍對于戰(zhàn)爭，是熱愛還是痛恨，這是一個我無法說清的復(fù)雜的話題，但是，我知道，居延海一定是在流淚的，它對著嘶鳴著的戰(zhàn)馬，它對著來來往往的征塵，它對著每一天的血腥，是會流淚的，它早已沒有了三千平方公里的波光瀲滟，它不再是一面清澈的綠洲明鏡，它沉下去，沉下去了，沉成一滴渾濁的老淚……
　　 居延海黎明前的夜晚是如此地漫長，兩千年前的那一個個大漠日出，也經(jīng)歷了這樣的漫長的等待嗎？是的，如果那些聚集在居延海上空的靈魂能夠說話，他們一定會告訴我的：每一個夜晚，每一個，都這么漫長！牧羊的蘇武會這么說，將軍百戰(zhàn)聲名裂的李陵，更會這么說，不同的是，十幾年持漢節(jié)不變的蘇武，面對這一個個漫長的黑夜，在孤獨里守望的是信念，收獲的也是信念。所有的痛苦和磨難，在他榮歸故里后，都得到了應(yīng)有的補償，補償后的痛苦和磨難，升華成了一筆無價的精神財富。而將門出身又降了匈奴的李陵，卻在這樣的漫長的等待中，不知道用什么來拯救自己。我想，他可能更愿意靜靜地呆在這樣的黑夜里，哀怨地思念被牽連誅殺的親人，他并不企盼黎明的到來吧？每一個黎明對于他，也許已經(jīng)不再具有希望。當(dāng)他終老在居延海時，這個從古至今倍受爭議的將軍，可曾將他悲半生、喜半生的所有的哀樂，交付給這大漠深處的日月星辰，一切聽?wèi){它們?nèi)ピu說？
　　 遠方的地平線，終于在我略顯焦灼的等待中，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緋紅。太陽出世總是在一瞬間完成的，當(dāng)彩云在水天相接處如錦似緞地為朝陽鋪就了一片艷麗的氈毯時，初生的太陽就像一個新生兒一樣，把一種可以一眼望穿的純美，赤裸裸地展現(xiàn)在我的面前了。
　　 面對著一輪新鮮的大漠日出，我似乎明白了，為什么黎明前的這一段黑夜這么漫長？朝陽久久地不肯露出它初醒的臉龐？我想，居延海需要一個長長的暗夜，來撫平它經(jīng)歷過的幾千年的滄海桑田般的巨變帶給它的傷痛，它更需要在這個長長的暗夜里，用心來銷熔它目睹過的彷徨、痛苦、蒼涼、絕望，只有經(jīng)過了這樣的長長的暗夜，這一輪噴薄而出的太陽，才能像經(jīng)過了煉獄之火的輪回一樣，鮮純?nèi)绯跎印?br />　　 朝陽下，每一個人的靈魂都向往赤裸裸。愿意迢迢地去看一場經(jīng)過久久等待的日出，那就是愿意在一束純凈的目光下，胸?zé)o戒備地完全裸露自己的靈魂，這時的靈魂也許是最美麗的靈魂，而無論其是否真正高尚。我敞開心懷，和它交換彼此悲喜的情緒，我大聲對自己說：“一切都可以重新再來！”這個聲音，在大漠的上空回響。這個過程，讓我如此釋然，如此快樂。
　　 陽光在我的身邊一點一點地炫目、一點一點地燦爛起來，直到最后我無法正視它，它用光芒拒絕我的凝視，拒絕我的追崇。我知道，它開始踏上了生命之中必然的路途，那是一次必須孤獨的路途，它遙遙地走，它高高在上，它俯視蒼生。它看見這片土地上，河流一次次地枯斷，它目睹大漠的深處，湖泊幾番番地干涸；它看見了古往今來的忠誠，也看見了長嘆一聲的背離；看見了堅持，也看見了無奈……當(dāng)它終于走完所有的路程，蒼老地垂垂于西天的時候，有多少人可以無愧地面對它看盡炎涼、看透世故的滴血的眼睛？
　　 我沒有足夠的心智和勇氣去凝望大漠深處、居延海上空如血的殘陽！但我一定會再來，等我也走過了長長的路，那條路，也許孤獨，也許喧囂，但是必須是走過了；等我積累了足夠的經(jīng)歷，等我覺得我有勇氣迎接那束滿是垂詢滿是拷問的滴血的目光的時候，我一定會再來，我會靜靜地坐下來，虔誠地等待居延海的落日，就像我曾經(jīng)耐心地等待它的日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