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酷寒脫去了樹木的盛裝，光禿禿的枝干伸展在空中，當風抖著，尖峭的聲音，在空中回蕩。
　　 W市郊區(qū)開發(fā)區(qū)，所有的工程都已經停工，不少民工已經返程，往日的繁華和熱鬧一掃而空，異常凄清，這里成了禽鳥的家園，它們肆無忌憚地占據(jù)了這里，稱王稱霸。
　　 村邊，一座未被拆除的四合院。院門緊閉，一座小樓，坐北朝南，顯得那樣的孤獨無奈。
　　 掌燈時分，一對穿著棉衣戴著帽子的男女，騎著電瓶車一頭扎進院內，電瓶車被停在門樓下，他們呵著凍得通紅的手，向樓內跑去。
　　 “素玲，太冷了！明天就別上班了，這鬼天氣真讓人受不了！”男人去掉帽子，露出一張漫長臉，倭瓜黃的膚色，因寒冷變得暗紅。歲月的滄桑和勞累犁出了深深淺淺的皺紋，泄露了他四十開外年齡的秘密。一雙炯炯有神的小眼睛微笑地看著只顧抹帽子的女人。
　　 “宇坤，你又停工了！俺不上班咱吃啥？快過年了，家里不需要錢??？”女人二十八九的年齡，皮膚微白，心形臉，柳眉大眼，高鼻小口，眼神憂郁地望著宇坤。見男人不說話了，轉身向樓上走去。
　　 宇坤走到門口，抬頭望望昏暗陰沉的天空，關上了門，也向著樓上走去。
　　 素玲弄亮了電燈，甩掉了鞋，爬到床上，掀開被子，鉆進了被窩，又起來坐在床頭，閉目養(yǎng)神。
　　 宇坤到了屋內，遲疑了一下，拿起遙控器，打開了電視，也爬到床上，鉆進被窩，和女人并坐在床頭，伸左臂，把女人摟在懷里，半晌不語。眼睛盯著電視，似有無限的憂愁。
　　 “宇坤，咱在一起多久了？”女人愁緒滿懷，聲音低沉地問道。
　　 宇坤看著女人，答道：“算來十年了吧！”
　　 “嗯，人生有多少個十年，可俺十九歲開始，最美好的年華都給了你！”素玲沒有看男人，眼睛盯著吊燈。
　　 是啊，十九歲那年，她初中畢業(yè)，爹娘竟放心讓她隨著姐夫宇坤外出打工。他們坐著長途汽車，來到了一個城市內，三天竟沒找到工作，又困又餓，便以夫妻之稱來到一個小旅館里，哀求老板給他們找個地方睡一覺。問清楚情況后，老板動了惻隱之心，答應了他們，并聯(lián)系在開發(fā)區(qū)建筑工地包工的小工頭的親戚給宇坤找到了工作。宇坤答應拿到工資后立即就把住店的錢付了。
　　 就在那一夜，她和眼前這個叫姐夫的男人同宿一間小房內；就在那一夜，天突然刮起大風，下起大雨，她驚叫著鉆進姐夫的懷里；就在那一夜，這個姐夫竟然讓她從一個含苞待放的黃花大姑娘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女人。
　　 后來，她隨著他來到建筑工地，住進了工棚，后來她在城市邊緣服裝加工廠找到了工作。再后來，他們就在開發(fā)區(qū)附近的村莊里租賃了這座小院子，一過就是十多年。
　　 想起這段往事，素玲心中有酸楚，也有幸福。
　　 “你后悔了？素玲！”男人聲音抖得厲害，摟著女人的手臂也在顫抖。
　　 “不后悔！”女人聲音很堅決。
　　 宇坤仿佛輕松了不少，使勁地摟住女人，輕輕地吻住她的耳垂，女人竟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輕輕地掙脫男人的懷，喃喃自語道：“你知道嗎？先前俺和你在一起，沒感到啥不妥，可最近一種罪惡感強烈地占據(jù)了俺的心，只要閉上眼睛，俺大姐素貞和外甥女玲玲，就會站在面前，指著俺鼻子罵俺是個狐貍精，不要臉，強占了姐夫！姐夫，你知道，這時候，俺就成了天底下最卑鄙最無恥的女人，就像被人脫光了衣服，俺連死的心都有了！你說，要是大姐知道俺和你在一起十來年，她會不會要氣瘋了，會不會殺了俺殺了你??？要是爹娘知道了咱倆的事兒，會不會不要俺啊？”
　　 宇坤抱住素玲，安慰到：“素玲，別胡思亂想啦！他們在老家，離這里上千里地，咋能知道咱倆的事兒呢？咱每年都回家一趟，還給家里錢，他們絕想不到咱倆會在一起的！別自己嚇自己了！”
　　 “世上沒有不漏風的墻！就怕萬一，你說咱們還有臉活嗎？”素玲的心在往下沉，似乎沉到了冰窖里，“就怕被別人認出來！”
　　 “十多年來，你見過一個老鄉(xiāng)嗎？”宇坤笑著問道。
　　 “沒！不過，宇坤，咱這樣偷偷摸摸的不是長法，俺想咱還是分開吧……”素玲知道男人的秉性，看他臉色難看，沒敢再說下去。
　　 “素玲，你是不是愛上了別的男人？”宇坤全部神經被電擊似的豎了起來，雙手攥住她孱弱的胳膊，瞪著血絲的眼睛問道，“最近，你總是心不在焉的，還呆呆出神……”
　　 素玲面色一沉，嬌聲斥道：“松開了俺，你弄疼俺了！”
　　 “你說，是不是有了別的男人？”恐慌寫在宇坤的臉上，沒有松手。
　　 “俺沒有！俺想做個真正的女人，俺想要孩子，你敢給嗎？”素玲眼眸赤紅，瞪著宇坤。
　　 “素玲，不是俺不敢給，關鍵是孩子是負擔，要是要了孩子，按照咱這點收入，還要寄給家里，咱也養(yǎng)不起，是吧？到時候，咱會要孩子的！”宇坤不敢看素玲，說出這些連他都不相信的話。
　　 “啥時候？你說?。　彼亓犸@然沒打算放過他，“別花言巧語地騙俺了，也騙你自己！咱倆分開了，你安心和俺姐過日子，去過正常人的日子，這樣咱倆都解脫了，不是很好嗎？”
　　 “素玲，你知道俺離不開你！要是沒有你，俺就食不知味，夜不能眠！”宇坤哀求道，“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難道你能忍心分開嗎？”
　　 素玲咬著嘴唇，無力地說道：“宇坤，長痛不如短痛，你明不明白？一想到咱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俺就有罪惡感，俺受夠了！”
　　 “前幾天，俺見你躲在衛(wèi)生間偷偷摸摸地打電話……”宇坤翻身坐到素玲的對面，盯著她：“你告訴俺，你是不是真的有別的男人啦？”
　　 “沒有！俺只是替爹娘和俺姐想！你別胡言亂語地侮辱俺！”素玲氣得臉通紅，眼流淚。
　　 宇坤固執(zhí)己見：“俺不信！先前你咋沒這樣說過！素玲，你不是想要孩子嗎？俺現(xiàn)在就給你！”
　　 素玲被男人氣勢洶洶的陣勢嚇蒙了，愣愣地盯著一躍而起跳下床的男人。
　　 宇坤不畏寒冷，三下五除二脫掉了衣服，一下子竄上了床，鉆到了被窩里，不顧女人的叫喊，手忙腳亂，野蠻地拽掉了她的衣服，死死地壓在她潔白的胴體上，嘴里嘀咕道：“俺現(xiàn)在就給你種上，你要幾個盡管開口！”
　　 素玲仿佛受到了侮辱，拼命地掙扎，哭喊著：“宇坤，你不能這樣對俺！”
　　 宇坤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怪聲怪氣地說道：“俺愛你，今天俺就讓你懷上，看你還有啥話可說！”
　　 “宇坤，俺恨你！”女人尖聲吼叫，“你要是這樣，俺不會原諒你的！”
　　 女人歇嘶底里地吼叫，把近乎神經質的男人震蒙了，像只泄了氣的癩皮狗，軟弱無力地躺在她身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過了好一會，抬頭望著暗自垂淚的女人，嗚咽道：“素玲，都是俺不好，你別怪俺，俺拍失去你，俺真的好痛苦，好怕你離開俺，一想到你隨時都會離開俺，投到別的男人懷里，俺就控制不了自己……嗚嗚……”
　　 素玲淚眼婆娑地望著這個男人，剛才堅硬的心竟柔軟如棉，伸手放在他肩背上，低聲哭泣起來：“俺這是造的啥孽啊，爹娘，姐，玲玲，俺不是人，對不起你們??！嗚嗚——”
　　
　　 二
　　 第二天直到日上三竿，兩人還沒有起來。
　　 素玲穿上上衣，直起腰，斜靠在床頭上，一手梳理著凌亂的頭發(fā)，說道：“宇坤，快過春節(jié)了，咱們還是回家吧！春節(jié)不回去，家里人是不是會懷疑?。　?br />　　 宇坤一只手放在女人身上，一只手揉著惺忪的睡眼，說道：“你想回去？”
　　 “嗯，過年了，今年特別想家！”素玲低頭看著男人。
　　 宇坤低著頭，半晌才氣鼓鼓地說道：“你是不想和俺在一起吧？”
　　 “你，你咋這樣！”素玲兩眼瞪得很大，不滿地盯著宇坤。
　　 “叮鈴鈴……”宇坤的手機鈴聲響了。
　　 忘記了斗氣，一起望向床頭的手機。
　　 宇坤拿起手機，接通了，還沒等他說話，一個女孩子甜潤的聲音說道：“爸，我是玲玲??！什么時間回家?。课液蛬寢尪枷肽憷?！”
　　 “玲玲，爸爸工作忙，今年也許不回家了，你要照顧好自己和媽媽?。　庇罾と崮c百轉，眼含熱淚說道。
　　 “爸，我今年大二了，寒假找了個家教，不回家了。我怕媽一個人過年寂寞，想讓你回家陪陪她！——你等會，媽媽和你說話！”玲玲急促地說道。
　　 玲玲掛了手機，不久，手機再次響起來，通了，一個女人哽咽的聲音傳過來。
　　 “素貞，哭啥哩！”宇坤有些傷感，這么多年，他只顧和素玲過二人世界，荒蕪了家中的女人，心酸，懊惱，慚愧，占據(jù)了他的心。
　　 “玲爸，你啥時間才回來?。磕愣紟啄隂]回家過春節(jié)啦！白天黑夜，俺和玲玲都想你……”素貞聲淚俱下地哭道，“你幾年都不回來，是不是外面有女人?。俊?br />　　 宇坤的心泡在了醋缸里，抹了一把淚，強笑道：“素貞，胡說啥，俺一個打工的，貌不驚人，能不出眾，哪有別的女人喜歡俺！……別哭了，回頭俺和工地請請假，盡量回家！”
　　 “真的？”素貞急切地問道，“俺以為你把俺和玲玲忘了呢！”
　　 “嗯，還能哄你！”宇坤語氣不很確定地說道。
　　 素貞喜笑顏開地說道：“玲爸，俺等你！”
　　 掛掉手機，宇坤瞅了一眼素玲，她愁容滿臉，淚痕滿面，說道：“回家，今天就走！”
　　 吃過早飯，倆人默默無言地收拾行囊，宇坤瞥了一眼素玲，想說啥但終究沒有說。
　　 “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素玲的手機在口袋里興奮地唱起來。
　　 宇坤瞪著眼盯著素玲，素玲掏出手機，只是淡淡地掃了一眼，就關掉了手機。
　　 “誰的？”宇坤見素玲神色微變，不放心地問道。
　　 “打錯了！”素玲沒看他，低著頭把一件棉衣裝進皮箱內。
　　 “錯了？咋問都不問呢？”宇坤一臉的懷疑，“男人的？”
　　 “就算是男人的，與你何干？難道你還想娶了俺嗎？”素玲怒氣沖沖地答道，“為了爹娘，為了俺姐，咱們好聚好散，姐夫，你何苦這樣呢？”
　　 宇坤神色激動，面皮老紅，道：“你終于說實話了，先前不是說沒愛上別的男人嗎？……反正，俺離不開你！就不許你找別的男人！”
　　 素玲嘴角上挑，抽搐，揚了揚手機道：“宇坤，你還別這樣，俺就是要找個男人給你看！”
　　 宇坤氣急，一把奪去素玲的手機，快速地找到剛才那個陌生的號碼，回撥過去。
　　 沒想到這個平時對她還算文靜體貼的男人這幾天變得這樣粗野無理，素玲跳起來要奪手機，可她沒男人高，竟沒得逞，氣得哭罵道：“宇坤，你個無賴，野人，咋樣對俺！把手機還給俺！”
　　 宇坤不管素玲的反應，打通了那個號碼。
　　 “玲，我愛你！”一個男人雄渾而磁性的聲音沖進耳鼓，“剛才咋沒接呢？我以為你不理我了呢！”
　　 宇坤氣炸連肝肺，壓抑著憤怒，低聲吼道：“你他媽的，是誰？敢碰俺的女人，信不信俺做了你？”
　　 男人被宇坤歇斯底里地叫罵弄蒙了，大腦瞬間短路，便問道：“你是誰？和素玲是啥關系？為啥有她的手機？”
　　 男人這么不開竅，宇坤更加怒火中燒了：“你他媽……”
　　 “宇坤，你個混蛋，你簡直得了瘋牛病……”素玲實在無法忍受宇坤的野蠻和無情，撲上去，去奪手機。
　　 宇坤也是被憤怒和仇恨迷了心竅，素玲一撲差點把他撞倒了，手機自然落入她手中。
　　 宇坤就像斗牛似的，眼睛瞪著素玲，鮮血似乎要流出來。
　　 素玲被嚇住了，雙手攥著手機，坐在地上，嗚哩哇啦地大哭，涕淚橫流，十分狼藉?？蘖艘粫?，素玲自顧自地罵開了：“俺的命咋該這樣苦啊，沒結婚就同這個沒心沒肺的野男人生活了十多年啊，俺的眼讓尿騷泥蒙住了啊，與其這樣暗無天日，俺還不如死了算了……”
　　 宇坤見素玲哭得傷心，不覺心疼，大腦清醒了許多，也后悔剛才的莽撞，蹲在她面前勸道：“素玲，別哭啦，剛才怨俺，是俺不好，不該那樣對你，俺知道錯了，別哭了……”
　　 “俺的個娘啊，俺還不如死了算了啊——”素玲哭著，兩手朝自己臉上噼里啪啦地打起來。
　　 宇坤心痙攣起來，悔恨交加，噗通跪在素玲面前，耳光子啪啪啪地甩在臉上，心亂如麻地勸道：“玲啊，就怨俺吧！俺不是人，惹你傷心了，俺給你跪下還不成嗎？俺自罰還不行嗎？……”
　　 素玲哭了好久，偷眼見宇坤也可憐，暗想這都是因為愛她，才這樣自卑自賤啊！心內發(fā)軟，不哭了，忙拉住他胳膊，柔腸百結地說道：“算了，你的心俺知道！可不管咋說，咱這名不正言不順的，也不是長法。就算俺不自找男朋友，估計這次回家，家里人也非逼著俺找婆家，到時候俺還得順從，不然爹娘這關也過不去，到時候別怨俺！”
　　 “車到山前必有路，活人讓尿憋不死！”宇坤擦著眼淚，站起來。
　　 “其實剛才那個男的叫張藝，和俺在一個車間里，吃飯時幫俺付過幾次錢，有一次問俺有沒有男人。俺見他老實善良，就動了心，告訴他俺是單身，于是他就追俺了。俺想，不管咋講，咱倆總是露水夫妻，以后還得分開，到時候我就和張藝結婚生子，也好對爹娘有個交代。估計你這一罵，他也沒膽要我了！……要不是你罵人家，說不定還能幫咱過爹娘這關呢！”素玲依然愁緒滿懷，眼中是悲苦，是愁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