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煙花燒(小說)
一
蓮香站在院子里,仰頭望著天空此起彼伏的煙花,亮光映照著一張清秀的臉,能看出她由心而發(fā)的快樂。進入這個大宅院十年有余,最初那個柔弱怯懦的小丫頭,在這些年的磨礪中,變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因為沒有依靠,所以只能選擇堅強。蓮香長得漂亮,眉清目秀、白白凈凈,像一朵獨自盛開的白蓮,她在眾多的丫鬟中散發(fā)著獨屬于自己的那一份清香。
剛進入這個大宅院的時候,蓮香也不過十歲光景,她雖然年齡小、不識幾個字,卻也能看明白父親盯著主家手里那一兜銀元兩眼放光的神情,在賣身契上摁手印也是決絕無悔的樣子,對她這個女兒沒有一絲的留戀和不舍。自那天起蓮香就已經傷透了心,她明白她從此再沒有了父母,她已經成了那幢大宅院的人,就算是她有什么意外死了也與家人無關,她與父母徹底成了再不會相見的陌生人。蓮香明白父母做出這樣的決定也是為了她那個剛出生的弟弟,家里窮得揭不開鍋,她下面還有兩個妹妹,六張嘴都等著吃飯,又逢亂世,根本討不到生活,只好把她賣了維持生計??墒钦l又能明白她呢,在父母身邊吃糠咽菜也好過在別人家為奴為婢吃米吃面??!
蓮香的眼淚噙在眼眶沒有掉下來,20歲的她過早地承受了人世的苦痛,早已學會了控制自我,堅強面對過往的傷痛。她內心充滿力量,對未來也有著自己的打算。
二
正值除夕,徐家宅院燈火輝煌,蓮香忙得腳不著地。她的主子徐鈺涵正是徐家小姐,兩人年紀相仿,徐鈺涵從沒把蓮香當下人看待過,在徐家仆人眼里,兩人更像是姐妹,與蓮香的清秀美不同,徐鈺涵美得更大氣,更耀眼一些,如果說蓮香像白蓮,徐鈺涵就像紅玫瑰,曼麗而明亮。
開始蓮香年紀小干活不順手,收拾小姐閨房難免摔壞個物件什么的,她總為此心驚膽戰(zhàn),卻沒想到徐鈺涵并不因此打罵她,還常常為她求情不被管家打罵,慢慢地,蓮香對徐鈺涵有了新的看法,一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大家小姐,對她這個下人沒有一絲一毫的貶低之意,對家里其他下人更是以禮相待,還教她識字讀書,這讓她充滿了欽佩。蓮香的好學上進和做事細心認真的態(tài)度,徐鈺涵也同樣充滿欣賞。她最開始教蓮香識字也只是想讓她明理,卻沒想到她學得很快,對文章更是有獨到的見解,她從心底喜歡上了這個蘭心蕙質的丫頭??此驹谠褐芯镁貌粍?,看來她又被煙花迷了心,這會兒心思不知飛哪兒去了。
徐鈺涵悄悄站在了蓮香的身后,想著要嚇她一跳。蓮香的心思都在天空綻放的煙花身上,一點都沒注意到徐鈺涵的出現。
三
“呀!這丫頭一動不動的,是被迷了眼?還是蒙了心?”
徐鈺涵笑嘻嘻地擺過一張臉來,蓮香果真被嚇了一跳,回過神來嗔罵道,“小姐,你又取笑人家。小姐,你看這煙花可真漂亮,璀璨、耀眼、奪目、浪漫……這么多的詞都無法形容它在我心目中的美,永遠都看不夠?!鄙徬阊鲱^看著綻放的煙花,眼睛又大了一些,“小姐,你知道嗎?煙花在天空綻放那一刻,感覺心都沸騰了,那一刻我多么希望能像它一樣,擁有那么盛大的美麗!”
徐鈺涵呆住了,那一刻的蓮香好美,美得純粹,美得冰涼,美得傷感。煙花雖美,卻生命短暫,蓮香對煙花的喜歡如癡如醉,這讓徐鈺涵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蓮香,煙花燒盡就什么都沒了,繁華之后的落寞更痛人心??!”
“煙花燒,燒盡生命里的最后一絲熱量,綻放出最美的光彩。美得壯烈,美得永恒!小姐,你說我說得對不對?”蓮香晶亮的眼睛盯著徐鈺涵,期待聽到她的夸獎。
徐鈺涵愣住了,她感受到了蓮香心底那種飛蛾撲火的力量。她突然羨慕起蓮香來,雖歷盡卑微,那顆心卻在如草芥的生活中開出了美麗的花。
四
“要我說不對,燒盡自己,照亮別人,那是傻!”
一個聲音的插入,打亂了氣氛。是徐家少爺徐鉑暄,徐鉑暄十四歲那年被送去了日本留學,十年在外,如今學有所成,趕在除夕夜這天歸來。
一回頭,蓮香看到了她日思夜想的那個人,他跟十年前并無不同。不,有不同,他長高了,比起那時候多了幾分英氣,還有,他眼睛里多了她看不清楚的東西。
十歲那年蓮香剛進入徐家宅院。
第一次遇見徐鉑暄那天,她在打掃房間的時候打翻了小姐的首飾盒,盒子摔出了一條裂縫,她躲在后院的角落里小聲哭泣,不知怎的越哭越傷心,嚎啕大哭起來。徐鉑暄是這個時候出現的,他走到蓮香身邊,蹲下身子歪著脖子看她的臉,蓮香察覺到有人過來止住了哭泣,從手指縫里看到了一個小男孩的臉。小男孩問她:“你怎么一個人在這哭呀!”
“我……沒事?!鄙徬悴粮蓛粞蹨I,扭頭要走。
“噢,我知道了,你想你爹娘了。家里每次來了新丫頭,都要哭上一陣子,真沒出息?!?br />
“我沒爹娘!他們才不值得我掉眼淚!”
有人說起自己爹娘,這把小蓮香心底的恨意勾了出來。
五
聽到她這么說,徐鉑暄覺得這個丫頭真特別。他走過去牽起了小蓮香的手,帶她去了他的房間,給她拿出了他最愛的點心。
那天蓮香吃得很開心,她至今都覺得那是她這輩子吃得最好吃的點心。回頭想來或許不是因為點心好吃,而是因為陪她吃點心的人才覺得好吃。后來許多次她因為摔壞東西而哭泣時,徐鉑暄總是恰巧出現,給她帶各式各樣的點心。好景不長,徐鉑暄得知父親要送自己去日本留學,走那天他對蓮香說了一句話“丫頭,你不許嫁人,等我回來娶你”。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
十年時光一晃而過,一切早已物是人非。但是徐鉑暄臨走時對蓮香說的那句話,在她的心里生了根,發(fā)了芽,開了花。
十年后的徐鉑暄,器宇軒昂、風度翩翩,穿著一身純白的西服款款而來。蓮香看著他越走越近,心劇烈地跳動了起來,以至于她忽略了徐鉑暄的話。
晚飯前,徐老爺把徐鉑暄叫去了書房,蓮香只聽到老爺大罵“混賬”和茶碗破碎的聲音,就看到徐鉑暄額頭淌著血走出來,他站在書房門口說:“爹,你年紀大了,做事不夠開化。你想想看,如今日本人都扶持汪主席在南京建立新國民政府,徐家跟他們鬧得太僵了沒什么好處,您不去做那個商會主席,如今他們找上我,我也是為了這一大家子人呀!即能維持徐家地位,也能討個差事,我又何樂而不為呢!”
徐老爺跟出來,厲聲罵道:“你給我滾出去,丟祖宗臉的混賬東西!”
徐家仆人忙作一團,那天一大桌子的飯菜幾乎沒有人動,徐老爺吃了兩口就離開了,徐夫人緊隨其后,其他人見狀,也都散了去。
六
徐鈺涵把蓮香拉到了她的房間,面色凝重:“蓮香,你真的想好了嗎?外面的世界可不比家里?!?br />
蓮香低著頭:“小姐,我想好了。這次我想跟著自己的心走?!?br />
徐鈺涵沉默了,她知道勸也沒用。蓮香能找她說出這話來,就代表她已經做好決定了。她只好說:“如果去了南京不適應,就回來。徐家大門永遠為你敞開。”
蓮香拎著一只大箱子去了徐鉑暄的房間,問:“少爺,還需要帶走什么?”
徐鉑暄看了一眼蓮香,她收拾得干凈利落,一手挎著包袱,一手拎著箱子,他看出來蓮香是打算跟他走,于是說:“蓮香,你不必去了。你能干又勤快,替我照顧妹妹和母親,我也就心安了?!?br />
蓮香把箱子放平,直接把徐鉑暄正整理的幾件衣服放了進去,她說:“老爺和夫人還有小姐自有更好的人照顧,我要跟你去南京!”
徐鉑暄的目光盯著蓮香久久不放,看到蓮香如此決絕,他軟下心來:“好,咱們一起去!”
蓮香跟著徐鉑暄去了南京,走那天,徐家無人相送。
蓮香跟在徐鉑暄身后,走到轉彎處,回望徐家大門,看到徐鈺涵站在門口揮手,她的眼淚掉了下來。
她看到徐鉑暄并未回頭。
七
他們到了南京,住的是日本人安排好的房子。接待他們的日本人吉田精通中文,是徐鉑暄在日本留學時的好友。他對徐鉑暄的到來熱情之至,蓮香卻從徐鉑暄的笑容里看出了戒備和敷衍。
從那時起,蓮香似乎感知到了徐鉑暄為什么要跟日本人打交道,他并不是表面上那般浪蕩不羈,他把真實的自己掩藏起來了。
徐鉑暄掩飾得太好,在一次夜深人靜時蓮香起夜,偶然看見徐鉑暄在聽收音機,他隨筆記錄下什么,又燒掉了。眼前看到的一切證實了蓮香的想法。
時間久了,徐鉑暄總因為這樣那樣的事務離開牌桌,就有個官太太提出來,讓蓮香陪著打兩圈。
徐鉑暄沒有說什么拒絕的話,笑著答應了。
蓮香自小為奴為婢,更是懂得察言觀色,幾個官太太自然也是十分滿意的,時間久了,蓮香就成了幾個官太太跑腿的丫頭了。
每天牌桌上的所見所聞,蓮香回到家都一一講給徐鉑暄聽,小心翼翼的裝作無意識的把一些關鍵的消息透露給徐鉑暄。
最開始的時候,蓮香聽不懂那些日語,慢慢地,她竟學會了一些,但是她在徐鉑暄面前一直裝作自己不會日語,每次蓮香回到家跟徐鉑暄講述牌桌上的事的時候,她總是說,太太們大多說日語,嘰哩哇啦的,她也聽不懂。
八
直到吉田帶著人來抓蓮香,說她懂日語,說她泄露了情報,徐鉑暄無法相信。
開始蓮香是有些恐懼的,她想著只要自己不承認,或許能躲過去。徐鉑暄一直護著她,不讓吉田抓她。吉田爭執(zhí)不過,就對手下說連同徐鉑暄一起抓走,蓮香一下子就站了出來,承認了自己能聽懂日語。
吉田最開始是懷疑過徐鉑暄的,徐鉑暄懂日語,又常跟太太們在一起,由于徐鉑暄是他請過來的人,沒有確鑿的證據,他還不想抓人。
于是就出現了假情報那件事。
又是平常的一天,日子晴好,幾個太太聚在一起搓麻將,蓮香被叫去侍候左右。
太太們如常七嘴八舌,蓮香在旁細心捕捉有用的信息,聽出有個日本太太說她丈夫要去押送一批藥品。
蓮香回家如常把牌桌上的見聞講給徐鉑暄聽,押送藥品的消息她說是通過牌桌上那個中國太太聽到的。
消息被送了出去。
吉田也由此確認了這個侍奉在太太們身邊的小丫頭是那個奸細,他本想試探徐鉑暄的,卻沒想到徐鉑暄臨時有事離開了,并沒有聽到那條消息,一直在現場的只有那個小丫頭。
同時吉田也松了一口氣,如果那個奸細真是徐鉑暄,那么他也會受牽連,很有可能要切腹謝罪。
在審訊室里,那些沾著鹽水的皮鞭抽到她身上,血就像是紅色的煙花般在她青白色的衣裳上蔓延開來,一層又一層,她始終沒有開口。
蓮香心心念念的只有徐鉑暄,她要為他撤離爭取時間。正是這個信念支撐著她,扛過了所有的嚴刑拷打,她愿意為所愛的人犧牲掉一切,哪怕是自己的生命。
日本人拿她沒辦法,最后執(zhí)行了槍決。
九
蓮香死后不久,徐家捎來徐老爺六十歲大壽的信來。徐鉑暄趁機回了家,共產黨方面同時對徐家進行了轉移,徐鉑暄安全撤離。
在徐鉑暄一個人回來的那天,徐鈺涵就明白蓮香已經去了。
當初哥哥決定去南京就職,徐鈺涵就明白哥哥此去的目的一定不簡單,很多事爹娘年紀大了看不清楚,她這個做妹妹的卻心知肚明,所以她不曾阻攔哥哥。
蓮香對哥哥的心她看得最清楚,哥哥在日本留學期間捎回來的信,蓮香總是讀了一遍又一遍,又把那些信貼身放置。所以她明白她無法阻止蓮香對哥哥的追隨,卻沒想到她死得如此壯烈。
后來在徐鈺涵漫不經心說起蓮香那十年的過往時,徐鉑暄終于明白,蓮香并不是真的共產黨,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對他不動聲色的愛。他突然感覺到后悔,后悔自己當初的一時心軟同意了她跟自己去南京。
在日本留學期間,徐鉑暄就加入了組織。組織找到他提出這個任務,他沒有半分猶豫,他明白自己選擇的這條路有多危險,所以他不能讓家里人看出一絲端倪,對于蓮香他只能把那份情感藏在心里,卻沒想到蓮香對他如此深情,他一時心軟,卻讓葬送了蓮香的生命。
他永遠記得那天他剛回到國內,從火車站風塵仆仆地趕回家中,夜色中那雙晶亮的眸子閃爍著別樣的神采,她說:煙花燒,燒盡生命里的最后一絲熱量,綻放出最美的光彩。美得壯烈,美得永恒!
而她的一生也正如煙花般,燒盡成灰也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