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車間里機器的聲音嗡嗡著，不高不低，沒有起伏變化，沒有節(jié)奏韻律，就那么一直延續(xù)著。
　　 年關(guān)快要到了，繼續(xù)在廠子上班，還是回家，我很是糾結(jié)，很是猶豫。大家知道，我老公出國打工快一年了，原先我們商量好，讓他咬牙在國外熬幾年，攢點錢到城里買套房子，我出來打工掙錢補貼家里的一應(yīng)花銷。倆老人年齡都大了，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會，只會在那一畝三分地出力種莊稼，營務(wù)那幾棵櫻桃樹，出一年老力氣，別說掙錢了，這些年化肥、農(nóng)藥、種子價格瘋漲，可玉谷價格一路下滑，算經(jīng)濟賬不賠就了不得了。叫他們種經(jīng)濟作物，他們沒有錢下大本又沒文化不懂技術(shù)，也更沒有那膽量。只要他們平平安安身體不出毛病就算是我們的萬福了。孩子呢？兩個孩子，龍鳳雙胞胎快要上小學(xué)了，眼見鄉(xiāng)下的學(xué)校也不咋著，沒辦法，只好也只能如此。更重要也更要緊的是沒人管教這倆小家伙，公公常年在地里忙活，婆婆善良的連大聲都不敢和孩子說話，還指望她教育孩子？這不說，婆婆大字不識一個，連她的名字都不認識，咋去輔導(dǎo)孩子的作業(yè)？唉，這年頭，我該怎么辦？
　　 來蘇州半年多，除了家里的花銷，什么孩子衣服、學(xué)費、零花、老人吃藥、化肥種子、新農(nóng)合醫(yī)療繳費，用去了六千多元，除了本人在這里房租、上崗培訓(xùn)、買衣服化妝品及日常消費零用六千多元，緊巴巴攢了一萬元出頭。幾個月不見孩子，真想呀，能聽到孩子說話真是一種享受，比發(fā)工資還得勁呢！可是老公微信里發(fā)過來的照片總是洋洋得意喜笑顏開的，赤道的陽光也難以阻止他對家的熱烈向往和關(guān)切。他不光關(guān)心孩子和老人，更對我熱得不得了，聊天時那話語火爆著哩！
　　 看他發(fā)過來的圖片，高大的樹茂密的葉，穿花衣服的黑臉男人扭動著大屁股跳舞，土糧倉式的草房，就連金沙薩的樓房也是歷經(jīng)戰(zhàn)亂洗禮，破敗不堪。聽老公講述，要是遭遇叛軍可就倒霉透頂了。一次，他們坐車在沙漠公路上行進，突然一陣槍響，汽車的擋風(fēng)玻璃“稀里嘩啦”被子彈打爛了，小碎片橫飛，司機的眉毛被劃爛了鮮血直流。一個同事的胳臂挨了一槍，疼得大叫，一位同事中彈當(dāng)場死亡。回到金沙薩安全部，出去買藥時，在貧民窟做生意的華人藥店被當(dāng)?shù)仞嚸癜褖ν诹藗€大洞，偷走了大量現(xiàn)金。后來才知道，不光這家藥店倒霉，還有幾十家中國商店遭搶。這還是我國外交部部長王毅剛剛訪問剛果（金）才四天，真亂呀！民族矛盾政府軍和叛軍的矛盾，饑民和華人的矛盾真多，整天街上游行示威，亂糟糟的。約瑟夫?卡比拉總統(tǒng)也是干急不出汗，頭痛醫(yī)頭腳痛醫(yī)腳。赤道的濕熱氣候，老公真是領(lǐng)教了。在屋里呆著還好受些，一出門，風(fēng)卷在身上緊貼衣服死打亂纏，滿頭的汗水把人的心情攪擾得只剩下煩惱和郁悶了。
　　 干活累時間長不說，國內(nèi)的大米和火腿吃得時間長了，看了就反胃，一想起大米飯就想嘔吐，夜里熱汗直淌難以入睡。這些都不說，最叫人難以接受的就是那個該死的帶班。他江蘇人，心跟臉差不多，這幾十個工人在他手下算是遭秧了。今天叫這個給他買衣服，明天給那個要新鞋子，工人每月都好幾次給他“進貢”。不給，他就千方百計刁難威脅克扣或不給你派班干活。也就有那么幾個人，對他畢恭畢敬恭維巴結(jié)，主動買東西討好他，對其他人狐假虎威訓(xùn)斥排擠。異國他鄉(xiāng)，人生地不熟，好不容易來到這里，為的是多上幾班多掙幾個錢，都是忍氣吞聲。熬幾年回去就可以了，沒媳婦的就有媳婦了，沒房子的就有房子了。有奮斗就會有“犧牲”，犧牲點吃點虧又有什么？也有那么一個人，脾氣不太好，也許實在是忍受不了了。一次，他見江蘇那貨回來了，就在門頂放了一塊磚。那家伙到跟推開門，“咣當(dāng)”磚頭掉下來砸在他頭上，你別說那塊磚頭好像也要發(fā)泄不平似的，把那家伙頭砸爛了。其他人在一邊捂住嘴笑偷著樂，相互還不停地使眼色。這家伙有點惱，但還是忍著沒發(fā)作。不動聲色好幾天，放長線釣魚。幾天后，魚出了水面。幾番折騰后，這人的家里打來兩萬元錢交到總部，拿到回國的機票開路了。
　　 都想不通，他出來白干了好幾個月，一分錢工資沒領(lǐng)到手，反而又白貼了兩萬。出國前在勞務(wù)所交的勞務(wù)費、保險費、機票費等等等等，每人三萬多也打了“水漂”。這一下虧大了，一反一正現(xiàn)錢五萬多沒了，再加上幾個月的工資，十多萬沒了。回國了，這大錢也就掙不上了，夢也就破滅了。這以后，那個江蘇貨更耀武揚威氣勢洶洶了，誰再難受再有氣也得忍受了，小不忍則亂大謀也。
　　 那小子回國后幾天幾夜睡不著，他咋也不懂這回事，卻還一心想弄懂這些貓膩。幾個夜晚的“燒餅”翻出了一個主意，告他去！他開始研究起來，自己先把事情捋明再說。他把那幾頁機制發(fā)票都翻爛了揉破了，也想不通這個理。想不通就問別人，別人也弄不懂。有人看了，解釋說是你違約了。原訂合同是一年，你才干了半年多，不到期你就回來了，回來了就違約了。違約了，原先應(yīng)該由老板報銷的諸如國內(nèi)機票、國際機票費就不報銷了，自費了，生活費也不管了，就得自費了。一來回這些由老板出的費用，你自個得出了。人家這些單子很清楚，由老板出的費用變?yōu)樽詡€的費用，大于你這幾個月的工資，多余超出的部分，因你離開又找不到工人替代你，誤工的工資費用也讓你承擔(dān)，加起來就是你的兩萬元和你幾個月的工資。
　　 別人這樣一解釋，他更不明白了。明明是他們要我走的，怎么就是我要走了。別人告訴他，這大概就是那江蘇貨搗得鬼了，誰叫你得罪他哩？聽這一說，他火氣雖消了一大半，卻更痛恨那個江蘇貨了。不過那人又說，難道這是刨的坑？違約責(zé)任在你，這樣的結(jié)果也似乎合情合理。叫你告也告不贏。難道那個帶班的是老板故意所為？故意用他攆人來坑人？要是真的，那可就太可怕了。關(guān)鍵是這票據(jù)上的數(shù)據(jù)是否真實，要是打折扣，老板可就有賺得了。要不，帶班的敢那么明目張膽？
　　 ……
　　 聽老公講了這么多云里霧里的東西，我更是擔(dān)心了，真不知道讓老公出國干活掙錢是對還是錯？
　　 老公倒大咧咧的，一點也沒有擔(dān)驚的樣子?？晌揖筒恍辛耍鏋槔瞎珦?dān)心。老公話是這么說的，我知道，他是為我寬心，他遭罪的故事不愿意說而已。
　　
　　 二
　　 這一年，除了老公外，我還得考慮孩子，還有家里的老人
　　 家里的兩個老人，哪一個也不聽話。
　　 就說公公吧，他死犟死犟的，想到哪非到哪，一頭能把南墻拱倒。
　　 說來也不容易。早年，他就沒有伯了，是他媽我那老公的奶奶屎一把尿一把、饑一頓飽一頓，苦頭吃盡才把他拉扯大。不知道中了啥斜，看書愛看戰(zhàn)斗故事的書，電影愛看打仗電影，對戰(zhàn)斗英雄特崇拜。小兵張嘎、董存瑞、黃繼光、王成，他最喜歡了。他從小做夢都想去當(dāng)兵，穿上綠軍裝，挎上沖鋒槍，多么威武啊！二十歲夢想成真，果真當(dāng)了兵，綠軍裝一穿，到了青海。
　　 對越自衛(wèi)還擊戰(zhàn)打響了，他向連部遞交了血書，隨部隊開赴前線。
　　 1981年，他帶著三等甲級殘廢證退伍返鄉(xiāng)。幾十年來，每遇天陰下雨，膝蓋骨總是疼痛難忍。難忍也要忍著，卻從不愿意向組織提出任何要求。
　　 年輕時候，地里的莊稼經(jīng)營得很好。膝蓋再疼，忍一忍就過去了。
　　 這些年上了年紀力不從心了，不爭氣的膝蓋總時不時地來找麻煩，一麻煩就要他去歇一陣子。疼得輕一點，忍一忍，嚴重了，只好住幾天醫(yī)院。
　　 前幾年，村里發(fā)展大櫻桃，他把紅南窯跟那二畝多地全都栽上了大櫻桃樹，郁郁蔥蔥，舒舒展展，紅櫻桃瑪瑙一樣掛滿樹枝，招人喜愛。
　　 2010年夏天，一場山洪不講情面，不看面子，把大河上下包括他的那個櫻桃園刮了個干干凈凈不留寸土。他當(dāng)然是生氣了，眼一瞪，大口喘氣，可沒用。
　　 于是，一冬天頂著星星出工，披著月亮回家。一頭一頭，一锨又一锨，一車又一車，硬是挖下一個小山包包，在河灘里墊出一畝多地。用壞了一堆頭鐵锨，手上裂開的口子纏了一層又一層的膠布，他沒說過疼，也不說聲累，只會說“我就不信了”。
　　 地整好后，又挖窩澆水，移栽上小櫻桃樹苗。
　　 剛過罷年，找來上好品種枝芽，把全部小樹進行了嫁接。
　　 春暖花開大地蔥綠時節(jié)，他的小樹也抽出了新枝，長出了新葉?？吹竭@一切，他笑了。
　　 說話間，幾年就過去了，他的櫻桃樹已是枝繁葉茂，新果下樹，采摘上市。
　　 說實話，賣的錢真是不少，可一細算，農(nóng)藥、化肥、澆水費、電費等等投入成本算進去，一年勞作掙錢也是微乎其微。
　　 就這樣，一年又一年過來了。
　　 公公就是這樣一個人，用他的話是土里的命，是黃土養(yǎng)活了他六十多年。我們兩口子也認命了，只要他身體好些不給你添亂就謝天謝地了。
　　 說起婆婆，話也長了。
　　 聽公公說，當(dāng)年之所以和婆婆走到一起，就是看婆婆心地善良，說白了就是溫柔賢惠。當(dāng)然了，她是村里的一朵花，標(biāo)準(zhǔn)的美人胚子。用婆婆的話，一朵鮮花長在牛糞里，把我這鮮花也熏成狗尾巴花了！
　　 到今天這個信息異常發(fā)達連三歲小孩也把手機玩得滴溜溜轉(zhuǎn)的時候，她仍然連電話也不會撥打，給她買了個手機，只能接聽，連掛斷也不會。你說她笨，不論如何繁雜的十字繡或鞋墊的圖案，很快辨識，很快織就，用她的話說是老樣還在。早先家里的木質(zhì)織布機上，可以運用不同顏色的紗線模仿別人的圖案或自己想象構(gòu)思出新穎別致的圖案，織出有各色方格或各種花卉以及栩栩如生的動物圖案的棉質(zhì)手工布，也可以自己養(yǎng)蠶然后從繭里抽絲，印染出各色絲線，繡出有各種鮮艷逼真的花卉和形象逼真的動物的針織絲品，什么“青蓮浮水”、“桃花俏春”、“牡丹迎喜”，還有“鴛鴦戲水”、“梅雀報春”，成為村里有名的刺繡能手。那年，一幅針織蘇繡作品“梅枝唱雀”在縣里刺繡大賽中榮獲“一等獎”，鄉(xiāng)長大加贊揚。
　　 這精美精湛的女紅，可以說無師自通。婆婆娘家姊妹多，且她又是家里老大，父母為了一大家子的生計已是疲于奔命了，哪里還有工夫再考慮穿戴。可那時無論穿衣穿鞋，從頭頂?shù)侥_底全憑手工。一年到頭，婆婆就是包攬了一家大小的穿戴。平日里忙于納穿納戴，辛勤勞作就自不必說了。
　　 那時還是大集體，分下棉花后，緊趕緊就要去彈棉花。彈了棉花后，婦女們的大忙季節(jié)就開始了。
　　 棉花彈好后，在一塊光溜溜的木板上攤開一縷薄棉花片，左手把一根筆直的長約60厘米的高粱桿放在這棉花片中間，右手拿一個直徑30多厘米小木鍋蓋，在木板上推著把小棉花片卷起來，然后抽出高粱棍，就成了一根白生生的空芯棉花捻。
　　 搓成一把一把的棉花捻，在炕頭或箱子柜子上堆成了小山后，就坐在中間堂屋腳地的紡棉花車子前，右手搖著紡車把手讓紡車輪子飛快地轉(zhuǎn)動起來，左手捏著一根棉花捻，在紡車前的線穗上隨著紡車輪子的轉(zhuǎn)動而向上抽出白紗線，胳膊盡處，車輪倒轉(zhuǎn)，手隨著倒轉(zhuǎn)的車輪向下把抽出的白紗線纏到線穗上。成把的棉花捻不見了，而線穗越來越胖漸漸長大，大半夜紡成一個線穗實在不容易。夏天炎熱，小褂子貼在脊背上不說，還要忍受蚊蟲的叮咬，冬天寒風(fēng)從門縫鉆進屋里，手腳凍腫凍爛很是稀松平常。白天紡線好說，明明朗朗，看得清楚，但白天有白天的事情，紡線的活，大多都是在夜里。那時可沒有電燈，一般都舍不得點油燈，油燈熬油，食用油金貴，所以婆婆都練就了一手摸黑紡線的絕招。
　　 進入臘月間，可就忙了。納鞋底鞋幫，還拆洗衣服，再一針一針納衣服，一件一件的，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直到都有了眉目，差不多就臘月三十了。婆婆那時眼明手又巧，飛針走線，一切活兒全不在話下?？傻搅伺D月三十，娃兒們多，還是有一些活兒譬如鞋幫鞋底還沒有上好，小棉襖上的扣門沒有縫上，作為大姐，仍然不敢喘口氣，繼續(xù)在油燈底下“哧溜哧溜”忙著。
　　 公公農(nóng)民出身，人高馬大，加上軍人風(fēng)度，干活不惜力，一雙新鞋到他腳上一個月就開花了。憑著婆婆高超的技藝，硬是讓他沒有穿過爛鞋，也沒有穿過破舊衣服。公公很是知足，整天笑呵呵的。
　　
　　 三
　　 我這是怎么了？車間里機器的聲音，又一次打破了我的深思。哎，又走神了！
　　 能不走神嗎？
　　 出來多半年了，剛到這里，人生地不熟，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培訓(xùn)機構(gòu)，報名，面試，培訓(xùn)，租房，緊張了好幾天。終于找到了廠家，懸著的心算是又回到了肚里。
　　 哼，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早上六點半離家走，等公交時順便買一桶豆?jié){或一桶奶茶或者是一瓶水，將就幾個包子匆忙進廠，便開始了一個班的工作。
　　 工作就是裝配計算機鼠標(biāo)，不停轉(zhuǎn)動的生產(chǎn)線，一個一個零件水一樣流到臺面上，既要眼到手到，飛速地不停地麻利地完成裝配，又要準(zhǔn)確熟練，不出廢品。一個接一個，不斷頭不消停，來不得一絲麻痹和大意。不能說話，不能坐，就這樣一直站著，腰酸了，腿困了，也不能活動。
　　 “嘟——”開飯的哨聲響了，這下好了，離開工作臺，一邊走一邊活動一下酸困的腿僵硬的腰。短短三十分鐘吃飯時間，簡易的工間餐，湊合著肚子不饑就可以了。一會兒工夫吃好飯重回工作臺，繼續(xù)重復(fù)著原先的規(guī)定動作，直到下班。然后，又是一天，再重復(fù)前一天的內(nèi)容。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唯一感覺新鮮興奮或者說亢奮的，莫過于發(fā)工資了。出來為什么，受苦為什么，求的什么盼的什么，不都是為這一刻嗎？
　　 班后的生活除了玩手機上微信，還能有什么？星期天節(jié)假日百無聊賴，只有也只能逛街了。逛街也沒有心思，為啥？出來是為了掙錢，不是來逛街的。不干活到處游玩，不掙錢還得花錢，行嗎？
　　 沒白天沒黑夜的，無論刮風(fēng)下雨天陰天晴，感覺只有一個，看著那明亮的燈光，那高速運轉(zhuǎn)的生產(chǎn)線，神經(jīng)都麻木了。
　　 出來才幾個月，就老是想著老家發(fā)生啥事了，有啥變化了，有啥新奇了。網(wǎng)上關(guān)于家鄉(xiāng)的丁點信息仰或是一個圖片、一句話，也讓我興奮一陣子。
　　 十月到了，哎，孩子又要交學(xué)費了。上幼兒園也不易呀，兩個孩子一學(xué)期得兩三千??！
　　 哎，又走神了！
　　 說到孩子們的學(xué)費，那過年后怎么辦呀？回不回呀？不回，孩子們馬上就要上小學(xué)了，他們的學(xué)習(xí)沒有人輔導(dǎo)，該咋辦呀？回，家里的花銷又擱到哪？他的錢什么時候才會打回呀？就是他的錢回來，也不能坐吃山空呀！
　　 怎么辦呀？唉，頭疼死了！
　　 算了，不去想了！
　　 生產(chǎn)流水線上的一個個鼠標(biāo)，又像魔影似的回到了我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