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連綿起伏的冀北群山中，坐落著一個古樸幽深的小小村落。這個村落就像一朵不知名的野花，盛開在群山之中。村里只有十幾戶人家，都是勤勞樸實的當?shù)厝?。每逢春暖花開時節(jié)，站在村口，遙望四周，就見群山巍巍，山林參差，格外秀美。
　　 村莊的北山比南山略微高聳，山勢也很陡峭。南山只有一條通向山頂?shù)男÷?，蜿蜒曲折，在密林中延伸。走到半山腰處，山勢減緩，突兀出一片平地。在周圍的林木掩映中，可見一座座高低不平的墳塋，散落在這一片平地上。這些墳塋都沒有墓碑，也十分簡陋，有的幾乎就是一個土堆。隨著歲月的流逝，當初的黃土已經(jīng)漸漸沙化，并隨風飄散，因此墳包也顯得越來越小，似乎在嗟嘆時光的滄桑。這些墳塋雖然年代已經(jīng)久遠，但是并沒有因此荒蕪，既沒有叢生的雜草，也沒有破壞的痕跡，因為村中人都知道，這是有人在精心地守護著它們，就像守護著自己的家園一樣。
　　 守護者名叫林守業(yè)，今年已近九旬。他原本是距離這里很遙遠的江西人，早年在家鄉(xiāng)參加中國工農(nóng)紅軍，經(jīng)歷過長征和抗日戰(zhàn)爭，并在解放戰(zhàn)爭期間的一次戰(zhàn)斗中失去了左臂，是個退伍的傷殘軍人。建國后，他從部隊復員回原籍，幾年后又從江西老家來到了這里，當上了一名普普通通的護林員。與其說是護林員，還不如說是這些墳塋的守護人。他居住的小木屋就位于這些墳塋的不遠處。對于他的人生經(jīng)歷，村里所有人都清楚，因為不管是誰上山，進入這間小木屋，只要提起這些墳塋，他就會像嘮家常一樣講訴他和這片墳塋的故事。他一邊說著，一邊不時遙望那片墳塋，臉上慢慢就露出激動的表情。
　　 “那是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我還是八路軍中的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兵伢子。有一次，我們連隊奉了上級指示，來到這里發(fā)動群眾，并同日寇進行游擊戰(zhàn)爭。當時，我們部隊的營地就在北山的這片空地上。我們來到的時候，正趕上日寇對于晉察冀根據(jù)地進行瘋狂的進攻。這里正好處于根據(jù)地的腹地，又有大山作為依托，每次日寇來到時，部隊就進山化整為零地隱藏起來。日寇一走，我們立刻聚少成多地出山狠狠打擊敵人，甚至可以趁著日寇沒有防備時，直接拔掉附近的多個日寇據(jù)點，因此我們部隊就成為了日寇的眼中釘和肉中刺。從一九四零年開始，日寇多次對這一代進行瘋狂的掃蕩，并實行慘絕人寰的‘三光政策’，妄圖徹底消滅這一帶的百姓和八路軍。每當日寇掃蕩時，部隊都會積極掩護和轉(zhuǎn)移當?shù)厝罕姡虼巳湛苊看味紩淇?。等到日寇走后，部隊還會護送轉(zhuǎn)移的群眾返回家園。因此，這一帶所有村子的群眾和部隊的關系簡直親如一家，真正是軍民魚水情一樣?！?br />　　 每當林守業(yè)說到這里時，都會不由自主地停頓了一下，隨即深深嘆息了一聲，繼續(xù)講訴起來。
　　 “可是禍不單行，在一九四三年的一次日寇精心策劃的大規(guī)模掃蕩中，由于叛徒的告密，當?shù)匕傩蘸臀覀兊牟筷犗萑肓酥刂匕鼑?。就在北山上，我們連隊同數(shù)倍于自己的敵人遭遇了，部隊本來可以突出包圍圈，可是卻沒有作出突圍的決定，因為村子的鄉(xiāng)親們還沒有撤離。為了掩護村里的群眾安全轉(zhuǎn)移，連長毅然選擇留了下來，帶領著戰(zhàn)士們同進犯的日寇進行了殊死的戰(zhàn)斗。那場戰(zhàn)役是空前慘烈的，日寇包圍了北山，并向山上進攻。戰(zhàn)士們頑強地阻擊著敵人，給了敵人巨大的殺傷，但是自己也損失巨大。很多戰(zhàn)士都英勇犧牲了，最后就只剩下了連長和我兩個人。那時的我的年紀輕，身體單薄，體力耗盡，連長就將虛弱的我推入進一個天然的巖石洞中，掩護好之后，就抱著一捆手榴彈，奮力沖向敵群。那時，由于我們部隊吸引了全部的敵人，使得村中的百姓都安全轉(zhuǎn)移了。敵人進村后，由于找不到百姓，自己又遭受了巨大的損失，于是惱羞成怒，于是，發(fā)泄放火燒山。北山的大火，一直燃燒了三天三夜才熄滅。等到鄉(xiāng)親們返回來時，終于從巖石洞中救出了已經(jīng)昏迷的我。我后來聽鄉(xiāng)親們講，又過了三天，我才蘇醒過來。當時，我不顧傷痛掙扎起來，和鄉(xiāng)親們一起去山中收斂戰(zhàn)友們的尸體，可是尸骨早已被烈火燒得支離破碎，面目全非了。我小心翼翼地將一塊塊遺骸收攏起來，一只手臂讓我驚呆了。焦黑色的殘臂，手背上一條蜈蚣似的瘢痕，無名指上的戴在一個黑色的圈。我撿起還有半截衣袖裹著的手臂，迫不及待地擦了擦手指上的黑圈，一個‘?！橙胙酆煟@是連長的手。手背的瘢痕是上一場戰(zhàn)役在山崖的石頭上劃傷留下的，無名指上的戒指是他未婚妻送的定情信物，他一直戴著，說話戰(zhàn)爭勝利后就娶她，再也不分開。我跪下來，抱著連長的手臂，撕心裂肺地喊著‘連長——連長——’?？墒?，再也聽不到連長的回答，只有山谷的回聲。鄉(xiāng)親們也跟著我跪下，天空似乎把悲傷藏在心里，遠處傳來一聲悶雷的嘆息；殘留的幾條黑色的樹枝，微微抖動，好像也在默默地抽泣。我和鄉(xiāng)親們擦干眼淚，把連長的手臂和戰(zhàn)士們一起埋葬這北山的半山腰處。由于害怕日寇的破壞，因此并沒有立碑，又因為掩埋的匆忙，就形成了現(xiàn)在這樣的一個個簡陋的墳塋?！?br />　　 此時，林守業(yè)的眼睛有些濕潤了，目光也變得凝重起來。
　　 “埋葬了戰(zhàn)友后，我養(yǎng)好了傷就孤身一人離開了這里，去尋找八路軍大部隊。后來，我終于在晉西北找到了部隊，于是就重新加入了。我參加的這支部隊后來奉命進入晉西南地區(qū)展開抗日斗爭，并且一直堅持到抗日戰(zhàn)爭的勝利。解放戰(zhàn)爭時期，我跟隨部隊南下中原，后來參加了淮海戰(zhàn)役，因此就一直沒有再回來。到了一九四九年，我又隨著大部隊參加了渡江戰(zhàn)役，一直打到江南。后來，在一次戰(zhàn)斗中，我失去了左臂，于是就因傷復員了。全國解放后，我回到了江西老家，并且在老家住了幾年后，就重新回到了這里?！?br />　　 “那你為什么要回來呢？”聽他講訴的人往往這時都會不解地問。
　　 “因為這里有我曾經(jīng)的戰(zhàn)友，我忘不了他們。”林守業(yè)的目光變得格外幽深起來，“這里埋葬的人都是我親如兄弟的戰(zhàn)友，我們一起同生共死。還有連長，他為了掩護我，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他們都是共和國的英雄。我要為他們守靈，一輩子都陪伴他們。我回來做一個護林員了，就是為了守護他們的家園，讓自己的靈魂得到些許安慰。漫山遍野的叢林藤蔓，像曾經(jīng)的戰(zhàn)友，一個個鮮活地站在我面前。我喜歡這里的一草一木，打算一輩子陪伴著戰(zhàn)友，因為我忘不了他們。”
　　 林守業(yè)說完，不由得沉默了，兩行熱淚慢慢地順著臉頰滾落下來。
　　
　　 二
　　 時間過得飛快，林守業(yè)從上世紀五十年代來到這里后，也渡過了五十多年的時光，他從當初三十多歲的健壯漢子，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滿頭白發(fā)的耄耋老人。
　　 這期間，村長換了幾十任，可林守業(yè)依然默默地當著護林員。
　　 這一年，石天根成為了新一任的村長。石天根是土生土長的本村人，他的舅舅原本是上一任的村長，后來年紀大了，就不干了。石天根從小就聰明伶俐，長得虎頭虎腦的，經(jīng)常往他舅舅家里玩，舅舅十分喜愛他。舅舅當村長時，正好趕上改革開放的好時候，便號召全村人集資，又從銀行貸款，修通了村子去往山外縣城的寬闊馬路，并且將山中的許多土特產(chǎn)，比如山杏、紅棗、李子等純天然的水果，銷往縣城，甚至是更遠的大城市。尤其是當?shù)氐募t棗，個大肉多，甜嫩無比，再加上棗核小，因此更是非常暢銷。南山日照長、陽光足、土壤好，更適于大規(guī)模種植棗樹。舅舅看準了紅棗的銷路，于是一聲令下，南山全部改種棗樹。就這樣，南山漸漸全都成為了棗樹的天下。當村中依靠種植棗樹擺脫了貧窮時，石天根的舅舅也趁好就收，急流勇退了。于是，沾了舅舅“脫貧致富”政績的光的石天根，在舅舅的大力推薦下當上了村長。
　　 石天根和他舅舅的性格簡直是一脈相承，再加上新官上任，頗有些血氣方剛的勁頭。他還是以大力發(fā)展山村經(jīng)濟為目的，為了引來更多的外資，石天根特意跑到城里，請來了幾名專家為山村進行規(guī)劃。這些專家經(jīng)過對于山村的實地考察，提出了一個大膽的設想，那就是南山種植棗樹，北山開發(fā)旅游資源。這是因為北山的森林茂密、風光獨特，非常適合建一個旅游區(qū)。專家們還說道，只要旅游區(qū)一建成，肯定能吸引大量游客前來，這樣的話，對于村子的經(jīng)濟發(fā)展絕對是突飛猛進的。石天根聽后，如同茅塞頓開一樣，頓時信心爆滿起來?？墒牵斔肫鹕窖倪@一片八路軍烈士的墳塋時，卻犯了難。因為，旅游區(qū)如何能與墳地在一起呢？這時，有個專家提出了一個建議，那就是遷墳處理。
　　 “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戰(zhàn)爭年代了，何況年代早已久遠，根本就不需要再保留這么一大片墳地了。這些墳，可以遷移到別的地方去?！睂＜医ㄗh說。
　　 石天根聽說后，眼睛一亮，連連稱是。
　　 送走了專家之后，石天根馬上就上山來找林守業(yè)。林守業(yè)的年齡比他大很多，因此他一直稱呼林守業(yè)為“林爺爺”。當他見到林守業(yè)后，便將來意說明了。
　　 林守業(yè)一聽說要將八路軍烈士的墳塋遷走，立刻就沉下臉來。他面色凝重地拒絕說：“不行！這里是烈士長眠的地方，只要有我在，誰也不能把他們遷走。”
　　 石天根說：“林爺爺，我們要開發(fā)旅游資源，有這些墳地在這，誰還愿意來？我也知道這里埋得都是八路軍的烈士，因此我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附近的一家最好的公共墓地，將他們遷往那里就行了?！?br />　　 林守業(yè)說道：“這些埋葬在墳塋里面的人，都是為了共和國而犧牲的烈士。他們不是普普通通的人，是偉大的英雄。他們在這里拋頭顱、灑熱血，甚至將生命都獻給了這里，如果你要將他們遷走，對得起他們的英魂嗎？他們就應該永遠埋在這里，如果要遷到公共墓地，我決不答應?！?br />　　 石天根見林守業(yè)堅決不答應，立刻拿出了村長的架子，大聲說：“我是村長，遷墳是我決定的，你反對也沒有用。我明天就帶領村民上山，做遷墳處理?！?br />　　 林守業(yè)聽后，氣得站了起來，也大聲說：“我看誰敢動這些墳一下！就算我拼上老命，也要保護這些墳塋。”
　　 “你等著。”石天根說完，氣哼哼地走了。
　　 第二天，石天根真的帶了一群村民上山了。
　　 大家來到墓地前，全都愣住了。只見一夜之間，墳地周圍早就用粗樹枝和藤條圍了起來，而且在路口醒目的位置上還立著一塊木牌，上面寫著“烈士陵園”四個大字。此時，林守業(yè)就站在木牌前面，昂首挺胸，目視著石天根一行人的到來。
　　 石天根看了看這些粗樹枝和藤條，又望了望這塊木牌，再回頭看看獨臂的林守業(yè)，驚訝地問道：“這里不是墓地嗎？昨天我來時也沒見圍著的，現(xiàn)在怎么成為烈士陵園了？”
　　 林守業(yè)說道：“這些樹枝和藤條，都是我連夜用一只手圍的，這四個大字也是我寫的。因為這里就是烈士陵園，是這些為了共和國犧牲的烈士的陵園?！?br />　　 石天根不屑地說道：“就算是烈士陵園，也沒有用，今天我一定要做遷墳處理?！彪S后他便對身后的那些村民高聲說：“把這些樹枝和藤條全都拆了，把那塊木牌也摘了。”
　　 有一些村民們剛想上前，就立刻被林守業(yè)響亮的聲音震住了：“我看誰敢拆！誰要是再敢上前一步，我就和他拼了。”他回身用僅剩的右手拿起一根粗木棍，擋住了眾人。
　　 大家都停住了腳步。
　　 “你們難道都忘記過去了嗎？沒有這些烈士們的英勇犧牲，你們的爺爺奶奶或者父親母親，早就死在日寇的屠刀下了，又怎么會有你們的今天？做人不能忘本，飲水也要思源，這些墳塋里埋葬的都是你們的大恩人，你們不知恩圖報就算了，如今卻要遷走這些當年救了你們親人的英雄墳墓，難道你們就會心安嗎？今天只要有我在，誰也不許動這里的一草一木?！绷质貥I(yè)大聲說道。
　　 他的目光炯炯，看著所有人。此時，他頭上的白發(fā)都仿佛直立起來，雖然面容已經(jīng)蒼老，但卻依然堅定和剛毅。
　　 這些村民們少年時沒少上山玩，自然聽過林守業(yè)講過從前發(fā)生的故事，何況林守業(yè)守陵五十多年，這種精神早就盡人皆知，大家都非常尊敬他，因此沒有人再上前一步。
　　 “我說天根呀，老林說得對，我們不能忘本呀。這些八路軍的英雄當初救過全村人的性命，是我們?nèi)宓拇蠖魅?。我們不能為了發(fā)展經(jīng)濟，而忘記了過去。你還是別動這些墳吧，否則是要遭報應的?！币晃簧狭四昙o的村民說。
　　 人群中立刻有不少人紛紛附和。別看已經(jīng)過去很多年了，可是這些英雄，在他們心中，還仍然是重于泰山。因此，對于遷墳這件事，不少人都是從心里不愿意。
　　 石天根聽了，也有點喪氣。他見村民們都不聽他的了，只好命令大家回去。臨走時，他回頭看了一眼林守業(yè)的白頭，忽然說：“你已經(jīng)是快九十歲的人了，又還能活幾年？好吧，現(xiàn)在我可以不遷走這些墳，等你將來死了，這里也就不再有人守陵了，我在做遷墳處理也不遲。到那時，施工隊來拆除這些樹枝和藤條，不會再有人阻攔了?！?br />　　 “誰來都沒有用。我已經(jīng)想好了，即使將來我死了，也會埋在這里，和我的戰(zhàn)友們一起作伴。而且，從今往后，永生永世，誰也不會再敢打這塊墓地的主意?！绷质貥I(yè)大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