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后衛(wèi)門舊事(散文)
工廠有向東和向北兩個大門,因為地處湘西山區(qū),解放前廠子常遭土匪騷擾,于是就有了看守大門的護廠隊荷槍實彈,一身如解放軍式樣的黃色制服,倒也能唬住幾個小毛賊??粗品兛嬷凶优凇h陽造的,廠里老老少少就把個大門的稱呼中加了個衛(wèi)兵的“衛(wèi)”字。
靠北那幾棟木質(zhì)結(jié)構(gòu)的俄式建筑,是廠長、總工、計劃、財務等等頭頭腦腦的辦公場所。中間那間廠部會議室,周圍花團錦簇,什么觀魚池、八角亭的,把個環(huán)境襯托的雅致靜謐。緊靠這個行政中心的北大門就被人稱著了前衛(wèi)門。
工廠規(guī)模很大,被冠以湖南第一。員工達數(shù)千人之多,拖家?guī)Э诘陌褌€廠區(qū)周圍方圓幾里地盤擠得滿滿當當。按說這么大個工廠的前門車進人出該十分熱鬧,就因為門前馬路比較狹窄,出門又是段帶拐彎的下坡路,加上兩邊原有的居民老宅零散陳舊,前衛(wèi)門就變得相對要冷清,到工廠辦事的人寧可從后門進入再穿過廠區(qū)抵達行政中心。
后衛(wèi)門是工廠建成后平地而起的。門前馬路寬敞,兩旁雖無大廈高樓,卻因為是后來廠里修的家屬房顯得排列整齊。后來又從這里不斷向周邊擴展,廠里職工因此大都在后衛(wèi)門這片區(qū)域安家落戶。
緊挨廠門里面是可容納一千三百多人的文化宮,逄周末必放幾場電影,過年過節(jié)還會有廠京劇團和業(yè)余宣傳隊的節(jié)目演出。等待開演前那段時間,文化宮前面會被人擠得水泄不通。文化宮對面是俱樂部,買不到電影票的可以在這里跳舞作樂。再后面是職工食堂,因為有三班倒的職工用餐,食堂也就幾乎開起了流水席。再往后又是游泳池,單身宿舍。這一片就成了整個工廠的生活服務和文化活動的中心。
畢竟是工廠的緣故,家屬小孩進入廠區(qū)是有限制的,大門外于是十分熱鬧。
大門左邊那一間商店,當時被稱作職工消費合作社。售貨員屬職工編制,拿一份固定工資。合作社的商品比街上商店價格都稍稍便宜,也從不短斤少兩??催^售貨員賣布:一卷布纏在木板上,提起布頭一甩,用那種兩尺長的木尺一量,量足顧客指定的尺寸后在剪刀破開撕口時,一定會在尺碼邊拋出兩寸再開剪。合作社里的技術活出在食品柜臺,包裝糖果、餅干用的是一種黃色的板紙,包裝方法十分講究,一包食品被包裹得有棱有角,你如果聲稱送人的話,售貨員還會貼上兩指寬的紅紙條。那個年代,走親戚看朋友拿包餅干白糖都不會嫌寒磣。
大門右邊的樓房是銀行和郵局。銀行的岳大姐十分敬業(yè),常常走街串戶地宣傳儲蓄是支援國家建設,動員大家把暫時不用的錢存到銀行,每月五塊十塊都不嫌少。岳大姐家庭出身不好,但因為長年工作積極,后來成了全國勞模。
銀行隔壁的郵局只有一位工作人員,大家叫她龍師傅。當年廠里工人大都解放前從農(nóng)村而來,不識字的人很多。每月發(fā)工資后要上郵局給老家親人寄個五塊幾塊錢的,龍師傅還得幫著填寫匯款單,完了也總會在附言欄里寫上幾句問候的話。
因為岳大姐和龍師傅的家就安在營業(yè)間樓上,于是這兩家就不存在什么營業(yè)時間的硬性規(guī)定,開門早關門晚倒也給工人們提供了不少方便。
胡家鋪子隔郵局不遠,因那店主老頭的姓而得名,賣些煙酒瓜子花生之類雜七雜八的東西。臨街那個竹編的園盤內(nèi)有小包小包的瓜子花生炒蠶豆,常有小孩丟上兩分錢就拿走一包吃個盡興。胡老板生意做得很活,癮君子甚至掏一分錢買上兩根煙云里霧里地熏得好久。酒鬼們往柜臺邊一站,胡老板用竹提子從酒缸里打點酒,再弄上一小碟蘭花豆或是花生米之類,顧客和老板就可以天南地北的聊個天花亂墜。偌大個后衛(wèi)門,就數(shù)胡家鋪子生意最好。
順大門右再往外有一間劉記剃頭鋪,“理發(fā)店”是讀書人叫的名稱,太雅,廠里人接受不了,還是習慣以剃頭鋪相稱。后衛(wèi)門雖然獨此一家,劉剃頭的生意卻并不紅火。那時候女人大多是短發(fā)或扎兩條辮子,頭發(fā)長了自己剪,臟了用茶枯水洗洗,沒有誰會奢侈到上剃頭鋪去打理。劉剃頭給男人理發(fā)特講究:手推剪慢慢推,左看右看還偏著頭看。完了用剃刀修面,那刀從臉上脖子上慢慢地輕輕地滑過,顧客半躺著還真是一種享受。接下來剪鼻毛掏耳朵的活又特讓人舒服。難受就數(shù)刮胡須了,劉剃頭把條毛巾用熱水里浸過,要干不干地往你嘴上鼻子上一捂,沒個兩三分鐘不拿下來。眼珠子往下一掃,那毛巾白不白灰不灰的有點臟,再想想這一天不知用它捂過幾多人的嘴,就只好憋住氣盡量不呼吸了?;蛟S那些水下潛水時間久的人還正是在被刮胡子時練出的功夫。
那個年代沒有電吹風電風扇,就不要說空調(diào)了。劉剃頭點子蠻多的,冬天用鐵皮做了個玩意,上小下大錐形的爐子里燒著木炭,頂端焊接著鐵皮管到上端轉(zhuǎn)個彎,提著中間那把手就會把濕頭發(fā)烘干。只可惜那時也沒有申請專利一說。
夏天的風扇更好玩:工作椅頂上天花板裝了一個滑輪,穿過的繩子下方一竹桿上套一棉布簾子,通過門口滑輪傳下的繩子另一端扯動,布簾子就前后擺動,于是就扇了些風下來。因為太好玩吧,扯動風繩的大多鄰家的半大小孩。
后衛(wèi)門左邊還有一溜攤販,平日里賣菜的全是郊區(qū)農(nóng)民。只有兩處攤點固定有主,而且主人都姓彭。賣肉的彭屠戶牛高馬大嗓門洪亮,全后衛(wèi)門的人都喊他“彭長子”。彭長子手頭準,夏天多數(shù)人買肉只砍個四兩半斤,彭長子手起刀落基本不差幾錢。
豆腐老板被人稱彭家豆腐,每天下半夜一家人忙著推磨打漿包豆腐,一大早就推車到攤位上擺賣。他家做的豆腐細嫩又白,味道純正,基本每天會連豆腐渣都能賣個精光。
似乎過去的女人相對要能干些,沒有成衣店,小孩衣服大多是當母親的用手工縫制。而大人的服裝講究要撐得起面子就都送到了裁縫店。后衛(wèi)門胡裁縫小有名氣,除了做工好,交貨快,工錢合適之外,不少人還羨慕他有兩個老婆。盡管解放后規(guī)定一夫只可一妻,對于舊社會遺留下的這點事,政府卻也不好強令他做出取舍。胡裁縫是個老實巴交的人,只會不停地干活養(yǎng)家糊口。而兩個老婆則各有千秋,兩個家在馬路同一邊相距僅幾十米,大老婆那邊是裁縫店,胡裁縫在這邊干活時老大會幫忙釘釘紐扣鎖鎖扣眼。小老婆雖不打理業(yè)務,每月柴米油鹽養(yǎng)兒子的錢是斷然不能少的。于是老大老二之間常有口角,隔著幾十米地指天罵地的甚是熱鬧。好在胡裁縫擺的平,每次爭吵都會堅持君子動口不動手。旁人也只好隔岸觀火,絕不介入。
后衛(wèi)門最熱鬧的時間段是每天的上下班時分,進進出出的人川流不息,來去匆匆。一到周末,大家會不約而同走出家門,或到文化宮看場電影,或到衛(wèi)門口馬路邊尋幾個熟人吹吹牛皮扯點空閑事。因為呆在家里大眼瞪小眼地實在是太無聊。
特別是逢年過節(jié),廠門口要扎牌坊,綠色松柏枝上是皺紋紙做的花,再點綴些涂上顏色的電燈泡,晚上一閃一閃地顯得隔外喜氣。人們?nèi)宄扇涸诓薀舻挠痴障挛Υ螋[,也有的對門口那紅紙黑字的對聯(lián)評頭論足,為一位蔡姓女工的書法功力贊不絕口。
過年是肯定要放假的。因為交通不方便,回鄉(xiāng)下老家與親人團聚的寥寥無幾。同事之間串串門聊聊天,幾天就輕易打發(fā)了。那時拜年也沒什么講究:三五同事相約,東家西家走動一下,也不用大包小包紅包,一拱手一聲喊就完事。主人家都十分熱情,你這邊屁股還沒坐熱呢,主婦們就把那香噴憤的姜鹽芝麻豆子茶送到了手邊。要遇上幾家煮碗甜酒雞蛋的一侍侯,包你回家連晚飯都省了。
可別小看這拜年,同事之間一年之中有什么過節(jié)吵過架拌過嘴的,這上門一拱一喊便煙消云散握手言歡?;蛟S這就叫胸懷吧。
......
往事如煙,幾十年,一晃就過去了。
還是那個后衛(wèi)門,還是那間廠。如今,不少年青人被外面的精彩世界所吸引,闖江湖去了。老人們有的走了,有的還在,卻都呆在家里吹空調(diào)看電視,不大出門了。但只要一提起當年,傾刻之間便會眉飛色舞滔滔不絕。
是啊,窮有窮的過法,苦有苦的樂趣,我們終于等到了幸福的這一天,知足了。
我在文中的工廠只工作了八年,這工廠破產(chǎn)改制十多年了,工人們作出了犧牲卻服從了開革大局,沒有消沉,積極樂觀地態(tài)度令人敬佩。我在流云發(fā)的《講紗話的人》一文,一個多月了仍在工人群中傳閱,點擊巳近15000次。沒有理由不讓我再次寫寫他們那間廠,那群人,那些事。
流云讓我在年愈古稀之后學習寫幾個字,得到老師們指點,感謝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