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一窗蔚藍(小說)
一
嚴礦長這兩天右眼皮跳得厲害,他預感有事發(fā)生。
天麻麻亮,有人打來電話。嚴礦晚上從惡夢中驚醒,夢里被瘋狗猛攆,本就心情不好,大清早來電話,真是找抽?!罢l呀?是不是老婆跟人跑了?”嚴礦心里冒火,一接通電話就嚷嚷。
原來是老同學的電話,嚴礦連忙笑著道歉。老同學在集團公司,是一個不大不小的領導,經(jīng)常向他透露一些內(nèi)部機密。老同學告訴他一個糟糕透頂?shù)南ⅲf他被集團公司撤銷了礦長職務,明天就下文。
嚴礦知道,集團公司遲早會拿自己“開刀問斬”,也做了最壞的打算??陕牭奖怀仿殨r,心里還是咯噔一下,像掉進了冰窖,愣在那兒,以致老同學在電話里“喂喂”了半天,生氣地掛了電話。
早調會上,嚴礦逮住工程部發(fā)了一通火,不僅如此,還把承托方參會人員數(shù)落了一頓,雙方差點咆哮起來。嚴礦就這個暴脾氣,自己不愿這樣,可就是控制不住,改不了。尤其對那些工作不負責或辦事拖沓混日子的人,一看就來氣。因此,只要他在礦上,大家就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彌漫在心頭,收斂起散漫的工作態(tài)度。
會還未完,嚴礦接到集團公司組織部的電話,要他上午去組織部,找他談話。不就是撤個職嘛,撤都撤了,還談個球。嚴礦心里埋怨,安排好工作,再靜下心來,仔細想了想還有啥沒安排,唯恐有遺漏,畢竟這是最后一次了。他經(jīng)常強調,當天和尚撞天鐘,在位一天,就要把鐘撞好,撞響。
這次沒有叫司機開公車,而是親自駕駛自己的“大眾”,與管生產(chǎn)的副礦長打了招呼,悄悄地開出了礦區(qū),像逃,還有一點灰溜溜的感覺。他看了一眼窗外,心情非常復雜。
二
嚴礦眼睛有點模糊,發(fā)澀,不敢再看窗外。六年了,對啥都有了感情,哪怕是一塊石頭,一根野草,一棵樹都感到親切,何況是一個年設計三百萬噸的大煤礦呢。往事如風,嗖嗖地竄進腦海,歷歷在目。
老牛場,四周大山環(huán)繞,中間是一片開闊的洼地,像人的肚臍眼鑲嵌在云貴高原之上,盤龍河就像臍帶一樣蜿蜒流淌。六年前,嚴礦作為籌備處處長帶領十幾個人來到這兒。跑可研、設計,辦手續(xù),征地,招投標,找施工單位,到開工建設,傾注了他們大量心血和精力,克服了重重困難,吃盡了苦頭。
去市里辦手續(xù),有次要找的人有事出去了,嚴礦派人守了兩天,像一顆釘子釘在那兒,硬是把手續(xù)辦好才回礦。征地時,遇上難啃的“骨頭”,嚴礦帶人多次登門拜訪,陪人家喝酒,喝得幾乎斷了片(醉酒),夜里回來時掉到溝里,差點殘廢了。開工后,老百姓堵工,最多時四五百人,施工單位忍無可忍,組織人馬要與老百姓干仗,雙方劍拔弩張。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嚴礦挺身制止,竟然有人背后偷襲,好家伙!照嚴礦頭上一悶棍,幸好打偏了,順著耳朵打在肩膀上。凡此種種,不勝枚舉,個中艱辛與甘苦,只有他們自己知道,外人無法想象。
到了大前年,因集團公司旗下的一個兄弟礦發(fā)生重大安全事故,其他礦全部停產(chǎn)或停建。正所謂一人感冒,全家吃藥。又逢煤炭行業(yè)步入低谷,銀行見勢不妙,終止貸款。已投資好幾個億的老牛場煤礦突然斷了頓,一停就停了兩年。停建之前,地面設施基本建完,眼看井下只差半年就能建成投產(chǎn),停在那兒擺著,實在可惜。嚴礦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急頂個屁用,回天乏力。
去年終于迎來煤炭市場復蘇,由于煤礦關停太多,導致煤炭供不應求,價格猛漲。老牛場煤礦也迎來一線生機,集團公司將值得保留的煤礦全部托管給私企,包括老牛場煤礦。嚴礦想不通,跑去用略帶質問的口吻問董事長:“再有一兩千萬,老牛場煤礦就可建成投產(chǎn),為何包給私人老板?”
“呵呵!你不是不清楚集團公司目前的狀況,連工資都發(fā)不了,欠了一屁股債,去哪兒弄一兩千萬。沒錢咋辦?只有托管,讓承托方來投資、建設和管理,讓企業(yè)起死回生。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好事,你咋就想不明白呢?”董事長壓住心中的火,裝作語重心長地說,“托管,對我們來說,是新生事物,作為一礦之長,也要與時俱進,不能固步自封?。 ?br />
“不是一家銀行答應給我們貸款嗎?”嚴礦仍不死心,想繼續(xù)發(fā)表意見,被董事長打斷,只好又咽了回去。
董事長不耐煩地說:“銀行貸款還是個沒影的事,變數(shù)太多。今天就這樣吧,我還有事。”說完站起來,好像要出門。
明明能籌到錢,偏偏承包給別人,這好比把自己的老婆租給了別人,讓人萬般蹂躪。嚴礦憤憤地想,心里還是沒轉過彎,低頭知趣地走了。
上頭決定的事,一個礦長是阻止不了的,螳臂當車,無濟于事。煤礦托管出去后,全部交給了承托方,嚴礦他們僅僅對安全、質量和進度進行監(jiān)督而已,說白了,就是袖手旁觀。有錢就是老大,沒錢就是孫子,人家出錢,人家干“自己”的活,憑啥聽你的,高興了聽幾句,不高興了就根本不尿你,我行我素。
為此,嚴礦心里老窩火,干瞪眼,又無處發(fā)泄。
三
每到年關,是嚴礦備受煎熬之時。要錢的電話一個接著一個,都是熟人,嚴礦只得一個勁地解釋和道歉。虱子多了不咬人,債務多了不愁人,欠錢不還,嚴礦總覺得不是滋味。按照慣例,拖欠的工程款都得多少打發(fā)一點。要錢的報告不知遞了多少次,集團公司才擠出區(qū)區(qū)一百萬,對于一個多億的欠款簡直就是杯水車薪,面對十幾家施工單位,這叫嚴礦如何是好。
“打發(fā)叫花子,才給這么一點!”嚴礦在電話里對集團公司財務部賈部長發(fā)牢騷。
“嚴老弟,這個嘛是董事長決定的,找我抱怨也沒用?!辟Z部長打著官腔,掛了電話后罵道,“你抱怨個球,有本事找董事長要去,啥玩意兒。”
那天上午,天陰沉沉的,風在窗外嗚嗚吼叫,寒氣襲人。嚴礦剛走進辦公室,還未落座,就進來一個打扮時髦的女人,反手關上門,不由分說,脫下豹紋長外衣,扔在辦公桌對面的沙發(fā)上。而后,又取下淺白色絲巾,露出瀑布一般的黑色長發(fā),一甩頭來到辦公桌前,把椅子往桌前挪了挪,與嚴礦面對面坐著,脹鼓鼓的胸脯微微起伏。一股淡淡的香氣彌漫了整個房間,也撲進了嚴礦的鼻孔。嚴礦一瞅,暗暗一驚,好一個熟女,那女的估計不到四十,面容姣好,全身無不散發(fā)著異性的魅力。
“你找我干嘛?”嚴礦強裝鎮(zhèn)定地問,手指在桌下狠狠掐住自己的大腿,讓自己保持清醒。
那女的柔柔地說:“哎呀!我的嚴大礦長,真是貴人多忘事,連我都不認識了?!蹦桥倪呎f邊含情脈脈地看著嚴礦,繼續(xù)說道,“上次,就在包間里,還有你的那個老同學,我們還一起喝過酒呢。咋樣,想起來不?呵呵。”說完,沖嚴礦嫵媚一笑。
嚴礦心里麻酥麻酥的,腳一使勁,人和轉椅往后退了退。與她離得太近,搞不好會失去理智。嚴礦在腦海里飛速搜索,終于想起來了,她姓梅,是縣城的一家建材商老板,也是他老同學武振東的相好。武振東經(jīng)商,身價幾千萬,經(jīng)他介紹,礦上購買了這個梅老板兩百多萬元的瓷磚,至今還拖欠她六十萬元的貨款。今天肯定要賬來了,可那一百萬沒她的份。
“嚴礦長,打電話老不接,老躲著我,怕我吃了你?呵呵?!泵防习逵檬治孀欤Φ?,“欠我的錢該給我了吧,要不我沒法過年?!?br />
“梅老板,真沒錢,集團公司不給我錢,我也沒法?!眹赖V兩手一攤,做出無可奈何的樣子。
梅老板站起來,走到嚴礦身旁,兩手搭在嚴礦的肩上,綿聲綿氣地說:“你們集團公司不是給了你一百萬,夠還我的。今天你不給我錢,我是不會走的,你到哪兒我跟到哪兒,哪怕你上床我也跟著上床,我豁出去了,奉陪到底。”
“沒錢,聽誰瞎說,沒有的事?!眹赖V有點緊張,人家是有備而來。
“有還是沒有?給句痛快話?!泵防习逭Z氣突然變得強硬,臉也變了色。
“沒有?!?br />
“啪”的一聲,梅老板把一張照片扔在桌上,冷笑著說:“看看這個。”
嚴礦拿起一看,頓時蒙了,那是艷照,竟然是他和一個年輕女人半裸著躺在床上,那女的胸前的兩坨坨像充滿氣的氣球,肚臍眼往下僅僅蓋了一條窄窄的毛巾,遮擋不住高挑而又凹凸有致的胴體。天啦!我啥時候干了這么齷齪的事,自己咋一點印象也沒有。嚴礦心里十分納悶,又仔細瞅了瞅,沒錯,是他!
“這哪是我,你弄個假照片想威脅我,門都沒有。哼哼,我還要告你敲詐?!眹赖V故裝鎮(zhèn)定,怒目而視。
“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你好好想想,上個月在富豪大酒店,你好像醉了,有個服務員扶你去了房間……有印象沒?”梅老板似笑非笑,循循善誘。
媽的!武振東那個狗值的,合伙算計老子!嚴礦暗罵道,上個月確實與武振東、梅老板一起喝過酒,當時喝斷片了。怒從心起,給武振東打電話,一接通就嚷:“武振東,你算計老子,虧我把你當朋友!”
“啥啥啥?我算計你?此話從何說起?”武振東迷惑地問。
“照片是咋回事?”
“什么照片?你把我搞糊涂了?!?br />
“你問問你的梅老板,她就在我辦公室。”嚴礦說完就撂了電話。
一會梅老板的手機響了,梅老板又恢復那柔情似水的強調,連說幾個“沒”。最后嗲聲嗲氣地說:“振東哥,我再要不上錢,這個年我我沒法過了,你是曉得的。你要幫我說說嘛……”
“嚴礦,給我六十萬,咱們兩清,啥事都沒有。要不然我把照片一公布,你曉得會是什么后果?!泵防习逍锊氐叮獟兜馈?br />
嚴礦一聽火冒三丈,噌地站起來,大聲罵道:“滾!滾出去!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老子不是被嚇大的,要錢沒有!”
“那好,既然你不仁,別怪我不義,咱們走著瞧!”梅老板氣呼呼地轉身走向門口。突然,梅老板停住腳步,對著門嚶嚶哭起來,哭聲雖低,但嚴礦聽得真真切切。
“干嘛呢?我沒欺負你啊?!眹赖V一下子慌了,他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人,最見不得女人哭泣。
梅老板哭著說:“你再不給我錢,我的員工沒法開工資,店子也沒法維持下去。你說說我該咋辦?嗚嗚?!彼酶裳蹨I,哽咽道,“我太難了,實在沒辦法,過不下去了。”
嚴礦審視著梅老板,這哭是發(fā)自內(nèi)心,是裝不出來的,倘若沒難得那個份上,是不會當著別人的面哭泣。嚴礦心里十分沉重,有種強烈地負罪感,公司舉步維艱,也拖垮了一些個人老板。
四
人心都是肉長的,面對哭得梨花帶雨的梅老板,嚴礦心軟了,把準備給金老板的僅有的二十萬元給了梅老板,讓她渡過難關。礦上拖欠金老板四百萬的貨款,還二十萬不算多。如今錢沒了,咋辦呢?嚴礦有些犯愁。
沒兩天,董事長打來電話,責問嚴礦為啥沒給金老板的貨款。嚴礦這才想起,金老板是董事長的朋友,董事長此前還特意交待過,要他照顧金老板??伤堰@茬事忘到九霄云外了,不禁額頭冒汗,這倒好,把董事長得罪了!
得罪就得罪了,管他個球!嚴礦安慰自己。
可“艷照”還是傳到集團公司,弄得沸沸揚揚,嚴礦百口莫辯,有理無處申訴,氣得臉都紫了。
年前,老牛場煤礦建成試生產(chǎn),采面開始出煤。不得不承認,一些國企頭疼的事,在私企那里不是個事。私企有私企的“優(yōu)勢”,上頭檢查的單子上,白紙黑字寫著不讓干的事,他們卻在井下照干不誤。上頭睜只眼閉只眼,哼哼哈哈就過去了。連嚴礦不得不佩服,自嘆不如。
年后,承托方人事大變動,年前干得好好的礦長、副礦長幾乎全換了,不打招呼,沒有理由,說撤就撤,說換就換。原來承托方是合伙投資組建的,誰投的錢多,誰就是老大,誰就有話語權。老大換了,當然手下的骨干跟著要換,一朝天子一朝臣嘛。這個,他們比誰都懂。
可他們膽子太大,沒了章法,瞎干蠻干,煤巷竟然不抽瓦斯,不消突,就往前掘進。作為監(jiān)督,托管方三番五次指出,當作耳旁風,理都不理。嚴礦下令把動力電停了,結果工作面瓦斯超限。承托方把狀告到董事長那里,董事長勃然大怒,罵嚴礦阻礙煤礦發(fā)展,且道德敗壞,不撤職不足以平民憤……
嚴礦知道,集團公司對他秋后算賬,意料之中。
車上了運煤公路,一拐彎,嚴礦看見路邊一個人扛著包,正埋頭走著。經(jīng)過那人身旁時瞅了一眼,這不是岳晉鳴嘛。岳晉鳴山西人,原來在工程部,買斷工齡后去了承托方當技術員。
嚴礦停下車,搖下窗玻璃,探出頭來,問岳晉鳴:“去哪兒?”
岳晉鳴見是嚴礦,頓時緊張,說話結巴:“我、我去另外一個礦應聘?!?br />
“上車吧,我送你一程?!眹赖V不知咋的,突然變得這么和藹。
“我,我……”岳晉鳴以為聽錯了,遲疑不前。
嚴礦下車打開車門,要晉鳴把打包放在后排座位上,然后指了指副駕駛座位,讓他做那兒。晉鳴扭扭捏捏,笑著說:“我還是坐后面吧?!?br />
“坐前面,好說話?!眹赖V命令道。
晉鳴只好硬著頭皮坐到前頭,他不明白,平時老板著臉的嚴礦今天是咋啦,對自己這么客氣,真不適應,內(nèi)心不免有一絲緊張和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