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街道臨時法庭上，一樁離婚案正在公開審理。有一百多中老年人在旁聽。按照法庭審理要求，當事人要進行最后的陳述。
　　 “于洪剛，你還有什么要說的？”法官問。
　　 “沒有了，同意離婚！”于洪剛回答時，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充滿著決絕。
　　 “寧青霞，你有什么要說的嗎？”
　　 “沒有了，同意離婚！”寧青霞的語氣，也硬得像甩出去的棒子。
　　 “還有要發(fā)言的嗎？”法官向場內(nèi)掃視了一下，準備宣讀判決結果。
　　 “有！他們的女兒嵐嵐，請求作最后陳述。”女警馮娟舉手應答。
　　 “允許嵐嵐陳述，嵐嵐，你上來說吧?！?br />　　 嵐嵐依偎在馮娟懷里，像一頭受驚的羔羊，用白皙的雙手捂了臉，一直在嚶嚶啜泣。十八歲的高二學生啊，正在向大學夢沖刺的時候，卻要面對父母恩斷情絕，吵得天昏地暗，她那純潔的心靈，突然間被父母離異的消息揉碎了。原先那個和諧幸福的家庭，也將隨之而解體了，她正經(jīng)受著父母離異的無情折磨，也是她這個花季年齡無法承受的痛。
　　 馮娟俯身，把自己的額頭貼著嵐嵐的額頭，附耳鼓勵道：“嵐嵐，在這最后時刻，拿出勇氣來，不要怕，按自己想的說，姐姐支持你，場內(nèi)那么多爺爺奶奶叔叔阿姨也會支持你。但你在申訴時，千萬不能掉淚，一掉淚說不下去，希望就破滅了，記住了嗎？”可別不爭氣，先自眼窩潮潤。
　　 跟著，馮娟替嵐嵐擦去淚水，又叮囑了幾句，嵐嵐才轉過臉來，踩著堅定的腳步，青春身軀像風雨中堅挺的白楊，在莊嚴的法庭走道上穩(wěn)健行進，她每向前挪移一步，都像踩在人們的心尖上，場下的人幾乎都屏聲息氣，百十雙眼睛放電般盯著她，多么優(yōu)秀的女兒，她的父母怎么忍心不顧及孩子的感受非要離婚呢？她想說些什么呢？
　　 “法官叔叔，爸爸媽媽就要離婚了，我想在他們分手前，再牽一次爸媽的手，和他們說幾句話，可以嗎？”嵐嵐終于挪到了法官面前，仰起臉怯怯地問。
　　 “法庭允許。于洪剛、寧青霞，如果你們愿意，就跟女兒再牽一次手，說幾句話吧?！狈ü俚穆曇艟箮┧粏。珱]有讓威儀失控。
　　 于洪剛、寧青霞雖已視同陌路，但疼愛孩子的心沒變，他們遲疑了幾秒鐘，在眾目睽睽下，尷尬地走過去，一個牽了嵐嵐的左手，一個牽了嵐嵐的右手。
　　 “爸爸，你就要和媽媽分家了，我們那個家就沒有爸爸了，這是我和你最后一次牽手，你有什么話要對嵐嵐說嗎？”嵐嵐用柔軟的手，搖著爸爸的大手。
　　 爸爸臉色轉柔，但內(nèi)心卻像打翻了幾個調料瓶，五味雜陳，他自覺愧對女兒，在這骨肉分離的悲情時刻，就跟孩子說幾句心里話吧，即使有失臉面，也在所不惜了，反正一切都結束了，法官就要宣判離婚了。
　　 “嵐嵐，爸爸要說的話，就是愧對嵐嵐，自打爸爸下崗后，因為沒有門路，找工作四處碰壁，只好去送牛奶做保安，又掙不到什么錢，還遭人白眼，被一些人鄙視，所以爸爸心情一直不好，染了個喝酒解悶的毛病，喝多了就容易沖動，做出不理智的事情，不過這些都結束了，你再也不會聽到爸媽爭吵了，希望你以后能考上大學，爸爸會盡力幫助你。”
　　 “爸爸，你喝酒的毛病能改掉嗎？嵐嵐希望聽到爸爸說能，嵐嵐求爸爸了！”
　　 “嵐嵐，爸爸以后就回到爺爺奶奶家住了，不會再喝酒了，爸爸向嵐嵐保證，一定改掉這個壞毛病?！迸畠旱挠H情像紅爐燃燒，爸爸的倔勁開始融化。
　　 “爸爸，你是個大學生，工程師，還熟練英、日兩國外語，在單位多次獲獎，連領導都夸你是個人才，并不是個沒用的人。可你下崗后，就因為找工作碰壁，受人欺負，遇到點困難，便心灰意冷，回家喝悶酒，發(fā)脾氣，這樣自暴自棄，不是在自己毀掉自已嗎？”
　　 “嵐嵐，好孩子，你說得不錯，爸爸也是個大學生，也是個工程師，碰到點困難，就意志消沉，自甘墮落，經(jīng)不起考驗，是爸爸錯了！爸爸已經(jīng)知道失落會磨鈍志氣，不能就這么消沉下去，爸爸向嵐嵐保證，從明天起一定振作起來，在困難中求生存，努力改變自己的命運?！卑职值难凵窭餄M是愧疚。
　　 “謝謝爸爸的保證，嵐嵐相信爸爸能做到，相信爸爸是最棒的。爸爸，爺爺奶奶都跟你說過，要你在吵架的時候，多想想媽媽的好，你想過媽媽的好嗎？如果想過的話，給我說一個吧?！睄箥挂浑p清澈的眼睛，深情地凝視著爸爸。
　　 “嵐嵐，那都是過去的事了，現(xiàn)在一切都結束了，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卑职值牡拙€，是不談媽媽。
　　 “爸爸，我不同意你的看法，過去的事情為什么不提？你不說，我來說，比如三年前你闌尾化膿，住院開刀，因為病情太嚴重，你昏迷了兩天兩夜，媽媽就守候你兩天兩夜，爺爺奶奶送飯給她，她都不吃不喝。那時候，她兩天兩夜沒合眼，總是惦記著你，總是暗自流淚……爸爸，媽媽把她所有的愛都給你了，你又怎么能忘記呢！”
　　 爸爸無言以對，緊閉嘴巴沉默著不作聲。
　　 “爸爸，你說呀，這樣的媽媽不好嗎？爸爸，你說呀，我要你回答我嘛！”
　　 “我沒說過她不好……”爸爸在嵐嵐的逼視下，底線有些塌陷。
　　 嵐嵐的話至純至真，感染了所有聽眾，場下旁聽的女同胞和爺爺奶奶們，眼睛有些不聽話了，有人開始哽咽，有人小聲啜泣。
　　 “媽媽，”嵐嵐又將臉轉向媽媽，也搖著媽媽的手：“你和爸爸分手后，就我們兩個人生活了，你有什么話要對嵐嵐說嗎？”
　　 “嵐嵐，媽媽沒能撐住一個家，讓你受委屈了。媽媽沒什么能耐，做個小學教師忙忙碌碌，因為事情太多，晚上都要改作業(yè)，平時照顧不到你，還經(jīng)常吵架影響你，媽媽愧對嵐嵐，都是媽媽不好。不過，這一切都過去了，以后我們一起過，日子就平靜了，媽媽會疼愛你，培養(yǎng)你上大學?！?br />　　 媽媽沒料到嵐嵐會來到法庭，畢竟女兒是她的心肝寶貝，也只能溫婉撫慰。
　　 “媽媽，你沒有愧對嵐嵐，但有些愧對爸爸。爸爸工廠破產(chǎn)，失去工作，你知道爸爸是個硬漢，從不肯對人低三下四，更不會通關節(jié)走門子，所以，他找工作到處碰壁，心情一直不好。他過去是從不喝酒的，但后來學會了以酒解悶；他也是從不發(fā)脾氣的，如今喝了酒就跟媽媽爭吵不休。爸爸的反常舉動，讓媽媽受了不少委屈，正因為爸爸變了個人，才促使媽媽和他離婚。媽媽，我知道你是愛爸爸的，也知道你脾氣急躁，如果媽媽能理解爸爸的處境，爭吵時讓他一點，多給他一點溫暖，也許就不會發(fā)展到今天這個地步了。媽媽，嵐嵐說的都是心里話，我說得對嗎？”嵐嵐凝視媽媽的臉，其實在看媽媽的心。
　　 “嵐嵐，那都是過去的事了，現(xiàn)在一切都結束了，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眿寢尰卮鸬脑?，和爸爸如出一轍。
　　 “媽媽，爺爺奶奶一直夸你是個好媳婦，勤儉持家，孝敬公婆，要爸爸克制自己，多想想媽媽的好。可爸爸也有好呀，媽媽想過爸爸的好嗎？如果想過的話，也給我說一個吧?！睄箥箘忧榈刈穯?，讓媽媽進退維谷。
　　 “嵐嵐，這些個陳年往事，媽媽不記得了?！?br />　　 “媽媽，你不是不記得，你是不愿說，媽媽不說，我來說，比如那年我們從太湖乘船回家，碰上狂風暴雨，對面的船被暴雨下得看不見，在行進中失控撞過來，把我們的船撞壞了，我們抓住船幫，力盡掉入湖中，情況萬分危急，媽媽哭喊救嵐嵐。其時，爸爸奮不顧身，迅速跳進冰冷的湖水里，硬是先把你拖上來，又拚了命援救我，腳被劃了個大口子，鮮血直往外冒，脫離危險后，嵐嵐捧著媽媽的臉哭，媽媽抱著爸爸的腳哭，媽媽，這樣的爸爸不好嗎？”
　　 “他心不壞?！眿寢尩驼Z呢喃，已硬氣不起來，
　　 這時候，參與旁聽的人們，再也控制不住感情的堤閘，一個個抹眼揉鼻，場內(nèi)一片哽咽！
　　 “爸爸媽媽，在嵐嵐的心目中，爸爸是個好爸爸，媽媽是個好媽媽，好爸爸和好媽媽，為什么還要離婚呢？什么性格不合？什么感情破裂？這些是理由嗎？是真實想法嗎？我敢說，這絕對不是你們內(nèi)心的意愿，你們給嵐嵐一個解答呀！”嵐嵐使勁搖爸媽的手，拖著哭腔催促！
　　 爸爸媽媽默不作聲，但對立的堅冰開始溶解。
　　 “爸爸，你想過沒有，你是一直依賴媽媽照顧的，假如離開了媽媽，一旦有個什么病痛，以后誰來關心你？有誰會像媽媽那樣，把心掏出來對你好？你和媽媽吵架，嵐嵐是見證人，你因為心情不好，在外面受了氣，就到家里發(fā)泄，這確實對媽媽不公平。另外嵐嵐知道，奶奶可以作證，你還有一個藏在心里的糾結，就是自覺是個男子漢，不能挑起養(yǎng)家糊口的擔子，反而讓媽媽養(yǎng)著，有失男子漢的尊嚴，所以，你就下決心離婚了，這才是你的真實想法，為了面子毀了家。你這樣是對媽媽和女兒負責嗎？爸爸，如果我沒有說錯，請你改變主意，嵐嵐不要爸爸媽媽離婚！嵐嵐要一個完整的家！如果爸爸還疼嵐嵐，就請你向媽媽說聲對不起，和媽媽牽手和好行嗎？”
　　 嵐嵐眼含熱淚，大淚滴鬧著要往下掉，但她牢記馮姐的話，硬是噙著淚并發(fā)出了強有力的訴求，要爸爸媽媽多做自省。且她的每一句話，都像一顆柔情炮彈，感染得聽眾再也坐不住了，不少人從座位上站起來，給嵐嵐以道義上的聲援。
　　 “于師傅，孩子說得對，好爸爸好媽媽，為什么要離婚呢？我以一個古稀老人的名義，拜托你說聲對不起，與寧老師牽手和好吧！”一位老奶奶泣不成聲，邊哭邊說。
　　 “對對！于先生，女兒都快讀高三了，爸媽離婚對孩子打擊太大了！請你說聲對不起。牽手和好吧！”場下七嘴八舌，傾情聲援嵐嵐。
　　 “于先生，我是恒泰公司人事部的，我們需要工程師，歡迎你到我們公司來發(fā)展，待遇從優(yōu)，工種任選?！币晃慌麚]舞著手臂，當場表態(tài)。
　　 “于先生，我是旅游學校的，我們學校缺外語老師，到我們學校來吧，月薪七千，算正式編制。”另一位男士也當仁不讓，盛情相邀。
　　 在眾人的聲援鼓動下，洪剛反躬自省，確是自己錯了！冷凍的臉有了些回暖，想著應該順應人心。便鼓起勇氣，跟青霞說了聲：“青霞，對不起！”同時把手伸過去。但青霞似還在神游八極，木人一般愣著，場下再次騷動起來，敦促青霞牽手。
　　 “寧老師，這么好的女兒，品學兼優(yōu)，不能傷了她的心，請和于先生和好吧，拜托了！”
　　 “寧老師，人心都是肉長的，嵐嵐這么懂事，難道還不值得你疼愛！為了孩子，請你和于先生牽手吧！”
　　 ……
　　 “場下肅靜，不得喧嘩，由嵐嵐繼續(xù)發(fā)言?！逼鋾r，法官也被感化得牽情動腸，但沒忘記自己的職責。
　　 “媽媽，”嵐嵐接著道：“你和爸爸都希望我上大學，可如果沒有爸爸，靠你一個人照應，家務負擔會更重，我也會上學分心，又怎么能考上大學呢？媽媽過去說過，爸爸是一棵大樹，我們是樹上的鳥兒，里里外外都是爸爸一手操持，遇到艱險全靠爸爸挺身保護，要是大樹沒有了，以后再遇到危難，誰來保護我們呢？媽媽，這么多人都盼著你跟爸爸和好，你總不能讓爺爺奶奶叔叔阿姨們失望吧，爸爸己經(jīng)跟你說對不起了，媽媽也該有個姿態(tài)呀！”
　　 童心拳拳，眾意殷殷，且嵐嵐說得在情在理，就是鐵石心腸的人也會自省。在眾多好人熱心規(guī)勸下，青霞別無選擇，只能把手交給洪剛，當兩只手牽在一起的時候，場下的旁聽者全都站立起來，向他倆爆發(fā)出了長時間發(fā)自內(nèi)心的祝福掌聲。
　　 “本案場外調解，庭審到此結束，現(xiàn)在休庭！”
　　 法官審理離婚案件，見到的大多是針尖對麥芒，錙銖必較，十匹馬都拉不回頭。今天女兒一番發(fā)自心靈的傾訴，能把父母感召得破鏡重圓，這結果太出人意外啦！就連法官的“法眼”，都有些把持不住，被感染得潮乎乎的，愉快地宣布休庭。
　　 嵐嵐將爸爸的手放到媽媽的手里，她激動地向法官馮娟跑去，緊緊擁抱著馮娟，大滴的淚水打濕了馮娟的肩頭，馮娟理解地說：“你別憋著了，想哭就大聲地哭出來吧?！睄箥雇鄣匾宦暎瑴I水像斷線的珍珠撲簌簌流淌。她這一哭，感染得場下人人熱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