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diǎn)】一哭泯恩仇(小說)
一
“姆媽娘??!你這是咋啦?”
一聲悲愴,刺破了深夜的寧靜,突兀,瘆人。盡管只有一聲,就短短的幾秒鐘,還是被孫不二捕捉到了,他聽得真切,是屋后蓮花的聲音。
這聲音雖然發(fā)生在前天夜里,卻一直縈繞在孫不二的耳畔,揮之不去。起初,孫不二暗自幸災(zāi)樂禍,自己的死對頭李羅鍋肯定出事了。可接下來的三天一點(diǎn)動靜都沒有,是不是李羅鍋死了?沒了死對頭,孫不二突然覺得心里空落落的,仿佛生活少點(diǎn)么格(什么),沒了勁頭。
那天夜里,哀嚎發(fā)生后,孫不二隨即聽到有開門、關(guān)門的聲音,伴隨雜亂的腳步聲……那開門關(guān)門聲好像來自自家樓下,好像又不是。
奇怪的是,這幾天兒子孫超立行蹤詭秘,早出晚歸,神龍見首不見尾,不曉得忙么格。
孫不二失眠了,越想越不對勁,翻來覆去睡不著,渾身燥熱,一會踢開被子,一會又蓋上,像發(fā)情的公豬在豬圈里拱欄一樣。
兒子也真是,與兒媳結(jié)婚一年多了,光種地不發(fā)芽,兒媳的肚子一直癟著,硬是鼓不起來。說他幾句還老不高興,他說急么格急,該有的遲早會有。孫家?guī)状鷨蝹鳎阏f能不急嘛。晚上不在床上加加班,使使勁,深更半夜瞎跑個球……孫不二不想則已,一想就來氣。
二
月亮還掛在西邊的樹梢上,像一把正在田野收割的鐮刀。雞叫一遍,樓下有開門聲。孫不二納悶,趴在窗戶往下看,只見一個黑影騎上摩托車,轟隆一聲,沿水泥路出村去了。孫不二知道是兒子,他出去干嘛呢?
孫不二毫不猶豫騎上自己的專車——三輪車,尾隨而去。兩個小時后到了縣城,孫超立徑直去了人民醫(yī)院,把車停在醫(yī)院門口的停車場,然后向住院大樓走去。
兔崽子,來醫(yī)院干嘛?莫非,莫非是那個不行,來看醫(yī)生?孫不二不免緊張,倘若真的這樣,他老孫家豈不斷后了。好你個兔崽子竟一聲不吭,這么大的事,瞞得死死的。
孫超立進(jìn)了醫(yī)生值班室,孫不二趕緊躲在門邊,豎起耳朵偷聽。
“情況非常嚴(yán)重,你要有心里準(zhǔn)備……”是醫(yī)生的聲音。
“啊?這么惱火!我咋向他們說呢?!睂O超立驚訝地說,似乎愣在那兒。
孫不二一聽,兩腿發(fā)軟,差點(diǎn)墩在地上,心想,真是怕么格來么格,原來兒子真的不行,我格娘老子,這可咋辦?一會,他聽到兒子的腳步聲,連忙閃進(jìn)隔壁的護(hù)士室。
孫超立走出來,非常沮喪,眼里好像噙滿淚水。他去了610病房,進(jìn)病房前揉了揉眼,接著擦干了淚水。
孫不二納悶,躡手躡腳趴在病房門邊,往里窺視。這不看不打緊,一看肺都?xì)庹?,那病床上躺著的不是別人,正是死對頭李羅鍋,像河蝦一樣蜷縮著。兒子孫超立正握著李羅鍋的手問感覺好些沒有,那模樣那親熱勁比他媽的親爹還親,孫不二真想沖進(jìn)去摑他幾個耳光。孫不二憤然想道,他李羅鍋不是沒有兒子,你孫超立憑么格去伺候他,狗咬耗子,多管閑事,關(guān)你個球事。
“超立,你來這兒你爸曉不曉得?”李羅鍋不無擔(dān)憂地問。
“我瞞著他。叔,放心吧,沒事。”孫不二笑著說。
“怕你爸曉得了,會很不高興?!?br />
“嗨,不會的,他不會那么小氣。遠(yuǎn)親不如近鄰,何況我與隼哥是哥們,李叔你有事,隼哥又不在,我不照顧你,誰照顧你?呵呵。”
“亞隼給你打電話了沒有?他咋不回來看我?”
“他在國外,太忙,他說忙完就回來看你?!?br />
三
孫李兩家是世仇,仇恨由來已久。可追朔到孫不二的爺爺那個時候,李家仗著是本地人,欺負(fù)孫家是外姓,勢單力薄,常借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大做文章,吵得孫家不得安寧。
孫家的鴨子進(jìn)了李家的稻田里,被李家打死。孫家的公雞喜歡上了李家的母雞,追到了李家,被李家一鍋燉了,孫家干瞪眼。孫家也不甘示弱,李家的牛吃了孫家的紅薯藤,孫家要求賠償,李家蠻橫,不賠,兩家為此展開混戰(zhàn),男對男,女對女,場面有些壯觀,還傷了人。受傷的當(dāng)然是孫家,好在都是些皮外傷。斗嘴,打架,成了孫李兩家的常事,見怪不怪。怨恨越積越深,前后屋,雞犬相聞,卻老死不相往來。
到了孫不二和李羅鍋這代時,情況有所好轉(zhuǎn)。兩人是發(fā)小,上小學(xué)時又同在一個班,雖然回到家里,貌似勢如水火,但一離開村兩人好得只差同穿一條褲子??烧l也沒想到的是,后來兩人同時愛上了鄰村的一個女同學(xué)——蓮花。兩人暗暗較勁,各自施展追愛“絕招”,都希望抱得美人歸,追來追去,孫不二敗了。孫不二找蓮花要問個明白,情急之下對蓮花拉拉扯扯,被李羅鍋逮個正著。李羅鍋以為孫不二不懷好意,要非禮蓮花,一上來就給了孫不二幾拳頭,打得孫不二鼻孔噴血。在李羅鍋與蓮花拜堂成親那天,孫不二躲在后山,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從此,兩人反目成仇,誰看誰都不順眼。
孫超立比李亞隼小一歲,兩人的名字,明眼人一看就明白,一個要超過李家,一個要壓住孫家,互不服氣,都想自己的后代超過對方,把對方比下去。孫超立和李亞隼也像他們的父輩一樣,同在一個班,因?yàn)閷W(xué)校小,每個年級就一個班,李亞隼晚讀了一年,所以他倆非同班不可。
可是孫超立不是讀書的料,初中沒讀完,實(shí)在讀不下去,中途輟學(xué)南下打工,氣得孫不二跺腳罵娘。李亞隼卻一直名列前茅,初中、高中、大學(xué),甚至出了國,遠(yuǎn)渡重洋。孫不二又輸?shù)靡粩⊥康?,憋了一肚子氣。李羅鍋有個出了國的兒子,則揚(yáng)眉吐氣,逢人便夸,逢人便炫耀??蔀榱怂蛢鹤由蠈W(xué),李羅鍋把自己累成了羅鍋,腰永遠(yuǎn)直不起來,要抬頭才能看人。
讀書不行,不代表掙錢不行,孫超立腦瓜子靈活,誤打誤撞,腰包漸漸鼓起來。在農(nóng)村,有了錢首先想到要蓋新房,說干就干,孫不二搶在李羅鍋家前頭蓋房,感覺扳回一局,終于可以抬頭走路,尤其在李羅鍋面前,雄赳赳氣昂昂,步子邁得特別大。
動工那天,孫不二把動靜搞得非常大,不僅炮仗和煙花響徹云霄,沒完沒了,還拿個喇叭在屋場地吆五喝六,坐鎮(zhèn)指揮,像一個打了勝仗而趾高氣揚(yáng)的將軍,故意喊給李羅鍋聽。孫不二的屋場比李羅鍋家的屋場矮一層,蓋兩層正好與李羅鍋家的瓦屋平齊,而且手里的錢也只夠蓋兩層,可孫不二非常固執(zhí),偏不。孫超立勸他,說兩家房子挨得太近,若蓋三層,則擋了李叔家的光線,這樣做不地道不仗義。孫不二兇巴巴地說,這事他說了算,沒得商量。于是東借西挪,硬是把三樓蓋起來,其中包括李亞隼主動借給孫超立的四萬元,孫超立一直不敢伸張。房子蓋成后,可把李羅鍋家的瓦屋遮擋個嚴(yán)實(shí),瓦屋里白天暗如黑夜,只差點(diǎn)燈了。孫不二住在三樓,經(jīng)常打開窗戶,居高臨下,俯瞰李羅鍋家。李羅鍋躲進(jìn)屋里,不愿被孫不二得意的眼神籠罩。
李亞隼專門給父母在縣城買了一套住房。為了躲避孫不二那得意的眼神,李羅鍋和蓮花去城里住了一段時間,無奈住不習(xí)慣,又回到老屋,說還是老屋住著踏實(shí),離開農(nóng)村,離開老屋,心里貓抓似的,沒著沒落。
四
第二天,太陽還沒睜眼,孫超立騎上摩托車正要出發(fā)時,被躡蹤而來的孫不二一把拽住,死活不讓走,說他李羅鍋有兒子,你去干球。
一個要走,一個不讓,倆人爭執(zhí)起來。孫超立見行蹤敗露,只好求情,壓低聲音說:“爸,李叔是有兒子,可隼哥在國外,回不來嘛。嬸娘晚上在醫(yī)院服侍李叔,白天要回來照顧家里,李叔在醫(yī)院,不能沒人照顧?!?br />
“他家的事,你這么上心,你究竟是誰的崽(兒子)?”孫不二責(zé)問。
“我是你兒子,就不允許幫幫人家?何況李叔住院了?!?br />
“你忘了他家是怎么欺負(fù)我家的,他住院了,那是報(bào)應(yīng),關(guān)我屁事。他有能耐,有個在國外的崽,到處賽毛(炫耀),咋不讓他的崽照顧他……我今天就是不讓你去?!睂O不二倆手死死拽住摩托車不放。
“爸,你松手?!?br />
“我不松,就是不松。”
“爸——松手!”
“不松!”
在黎明前的暗夜里,父子倆你一言我一語,像在背臺詞。倆人僵持著,孫超立心里急,見父親如此,突然眼骨碌一轉(zhuǎn),計(jì)上心來。
孫不二說:“都住院了,還不趕緊給亞隼打電話,要他快點(diǎn)回來?!?br />
孫超立沒吭聲。其實(shí),他早就打了,電話關(guān)機(jī),聯(lián)系不上。自從上個月李亞隼當(dāng)么格國際志愿者,去了敘利亞,就沒了音信。敘利亞不太平,到處在打仗,閑著沒事,去那兒干嘛。唉!真讓人擔(dān)心!孫超立不禁憂心忡忡,以前隼哥每次來電話,托付自己照顧他爸媽,受人之托,哪能言而無信呢?
“不去就不去。爸,你幫我看住摩托,我去茅房,方便一哈?!睂O超立往屋后走去,一拐彎就躲墻角,回頭偷看父親。趁父親不注意,上前騎上摩托車就走,孫不二氣得撿起一塊石頭用力扔去,差點(diǎn)砸住孫超立的腦殼。
孫不二臉上青筋突兀,咬牙罵道:“兔崽子,你別回家,我沒你這個崽!”
五
天空飄著細(xì)雨,霧蒙蒙的,才進(jìn)初秋,孫超立已感到寒氣裹身。他撥打隼哥的電話,還是關(guān)機(jī)。
孫超立怕父親阻攔,這幾天一直待在醫(yī)院照顧李叔。李叔肝癌晚期,再住下去沒多大意義。孫超立租了車,把李叔送回村里。李叔知道自己的病情,平靜地接受了現(xiàn)實(shí),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蓮花和兒子。他想見兒子一面,可就是聯(lián)系不上。問孫超立,孫超立支支吾吾,說隼哥可能在飛機(jī)上,關(guān)機(jī)了。
李羅鍋喘著粗氣說:“我真后悔!不該讓亞隼飛那么高,跑那么遠(yuǎn),兒子越有出息,越不是自己的。還不如超立,老人有個病痛,還能在身邊照顧。”
“當(dāng)初,我不讓他出國,你死活不聽。聽說亞隼要出國,你比娶了媳婦還高興?,F(xiàn)在后悔,晚啦?!鄙徎ㄔ谝慌月裨沟?,用衣襟擦了擦紅腫的眼睛,止不住嗚咽抽泣。
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李羅鍋當(dāng)初以兒子自豪,現(xiàn)在卻追悔,成了一塊心病。他擔(dān)心兒子,做么格聯(lián)系不上,是不是出事了?越想越擔(dān)心,越想越害怕,不禁老淚縱橫。
沒幾天,李羅鍋就不行了,咽氣前嘴巴蠕動,想說么格。孫超立把耳朵湊到跟前,低聲說:“李叔,你說,我聽著?!?br />
“亞……亞……隼……”聲音極其微弱,最后沒了。孫超立喊了兩句,李羅鍋再也沒反應(yīng)。
頓時,凄厲的哀嚎在小村上空飄蕩,那是蓮花的哭聲。孫不二寧愿聽到蓮花的笑聲或罵聲,不愿聽到蓮花的哭聲,那哭聲像錐子,聲聲扎在他的心坎上,生生地疼。
自從聽說李羅鍋得了肝癌,還是晚期,孫不二不但沒有責(zé)怪兒子,反而覺得兒子做得對。對李羅鍋這個死對頭也恨不起來,不僅不恨,還有一絲同情。這蓮花的哭聲,給了他與上次完全不同的感受,他感慨,人??!強(qiáng)也好,弱也罷,愛也好,恨也罷,人照樣會生病,照樣被閻王爺收走,爭個球,鬧騰個球……
李羅鍋出殯那天,亞隼還是沒有回來,孫超立披麻戴孝,替亞隼行孝,扶靈。而孫不二遠(yuǎn)遠(yuǎn)地躲在后頭,目送死對頭離去,兩顆渾濁的淚珠從眼里滾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