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暑假結(jié)束的時候，我就是一名高中生了。我很慶幸有很多人曾經(jīng)對自己說，世上沒有賣后悔藥的，而且，這句話，我也不止一次對自己說過。但具體是什么時候?qū)ψ约赫f的，我記不清了。但我此時此刻深切地體會到了，童年那段刻骨銘心的往事，對我來說，是多么的痛徹心扉。那時候，如果我就那么任性下去，或者說恐懼下去，更或者說無助下去，將會是多么危險?，F(xiàn)在想來，我那個時候那么做，是因為幸福，還是不幸。答案很簡單，一切都是不幸造成的。但那個時候，我卻一門心思要偽裝成幸福的樣子，企圖改變所有突如其來的不幸。因為那個時候，我把幸福想得太簡單了，把不幸想得太恐怖了。
　　 那一年，我應(yīng)該是上三年級的時候。早上起來，我一邊吃著奶奶做好的飯，一邊擔(dān)心著去了學(xué)校，老師要是檢查作業(yè)的時候，我該怎么辦。我擔(dān)心的不是作業(yè)沒寫完，而是老師要求作業(yè)要家長簽字。爸爸還在房間里呼呼大睡，奶奶可是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我偷偷瞄了瞄房間虛掩的門，想叫醒爸爸，但我不敢。媽媽又很長時間沒回家了，爸爸心情不好，整天在外面瞎混，每天晚上都回來的很晚，不知道干什么。這時，奶奶端著一碗飯從廚房出來，對我說：去，叫你爸吃飯。
　　 我好像終于有了一個理由，這個理由是奶奶提供的，即使爸爸不高興，也和我沒關(guān)系。我推開虛掩的門，朝著一動不動的爸爸喊：爸，爸，奶奶叫你吃飯呢。
　　 爸爸應(yīng)了聲“嗯”，依然一動不動。
　　 我回到飯桌上看了看奶奶，繼續(xù)吃飯。
　　 奶奶把碗“啪”的放在桌子上，站起來沖到房門口，對著爸爸大聲說：睡！睡！就知道睡！媳婦都和你離婚了，你還睡！
　　 媽，你……爸爸一骨碌坐起來，怒視著奶奶。
　　 奶奶驚得張大了嘴巴，回過頭，看著我。
　　 我看著奶奶和爸爸那種謊言被戳穿的樣子，想笑。
　　 奶奶嘆了口氣，坐回到桌子上，沒有吃飯，卻長一聲短一聲地哭起來，一邊哭一邊看著默默扒拉著飯的我，一邊說：就我們宣兒可憐喲，哎……
　　 我望著奶奶極其夸張的表情，想說些什么，卻只是對奶奶笑了笑，繼續(xù)扒拉著碗里的飯。奶奶似乎覺得她那樣傷心難過對我來說完全沒有必要，就抹了抹眼淚，有點擔(dān)心地看了看我，端起了碗，開始吃飯。
　　 哦，對了，我叫王子宣。
　　 吃完了飯，我從奶奶的房間取來書包，背在身上，對奶奶說：奶奶，送我去上學(xué)吧。
　　 奶奶忙不迭地點著頭，一邊解著腰上臟成一幅畫的圍裙，一邊說：好，好，好。也許那個時候，奶奶會以為，謊言被拆穿，真的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吧，我竟然自動讓她送我去上學(xué)了。
　　 然而，后邊發(fā)生的事情讓奶奶徹底崩潰，那是因為我崩潰了。語文老師一直都很嚴(yán)厲，她在檢查作業(yè)的時候，對于我這些家長經(jīng)常不管不問的學(xué)生，總是漠然處之。那天，老師檢查作業(yè)的時候，我會用同樣嚎啕的方式逃避著老師的追問，老師沒辦法，只好放棄，去檢查其他同學(xué)的作業(yè)。以前，老師也批評教育過我，我都沒有這么傷心痛苦過，可今天不知道為什么，我竟然反應(yīng)這么強烈。我哭的時候，想起了我再也見不到自己的媽媽了，就哭得更加厲害了。老師一時間不知道怎么辦，就撫摸著我的頭，一迭聲地問我怎么了怎么了。我一邊哭一邊搖著頭，然后說：男子漢大丈夫你哭鼻子丟人不？好吧，先坐下上課。
　　 老師，子宣他爸和她媽離婚了。旁邊的一個同學(xué)說。
　　 哦，這樣啊。子宣，老師給你說，你爸和你媽離婚是大人的事，你的事就是好好學(xué)習(xí)，要知道，世上可沒有賣后悔藥的。
　　 說完，老師就開始上課了，我就趴在桌子上哭，直到下課，我都沒有抬起頭。
　　 二
　　 第二天，奶奶沒有聽到我讓她送我上學(xué)的那句話。那句話我只說了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而在奶奶要送我上學(xué)的時候，我也沒有響應(yīng)，而是說了句：我不去。
　　 奶奶用指頭戳了戳我的額頭，說：你這孩子是咋了，昨天還好好的么。
　　 我“哇”一聲就哭了，蹲在地上，就像被釘子釘在地上一般，任由奶奶怎么勸，怎么拉，就是賴著不動，就是一門心思哭。
　　 后來，奶奶沒辦法了，就去叫來了大伯，爸爸的哥哥。大伯和奶奶把我強行拉上了大伯的小面包車，送我去學(xué)校。
　　 到了學(xué)校，我賴在車上不下來，兩手緊緊地抓住車座，他們拉得越狠，我哭得越狠。最后，把老師叫來了，校長也來了，我依然故我。最后，校長說：把娃先弄回去，等情緒好轉(zhuǎn)了再送學(xué)校。
　　 回去以后，一家人圍著我，勸的勸，哄的哄，就連爸爸也被大伯打電話叫了回來。看到我的樣子，爸爸揚起巴掌就要打，被奶奶死命的拉住。我哭得更厲害了，躲在了大伯的身后簌簌發(fā)抖。最后，一家人在得知我是因為想媽媽如此這般的時候，便答應(yīng)了只要我去學(xué)校，就讓大伯星期天領(lǐng)我去看媽媽。于是，在一人擔(dān)心關(guān)切的目光中，我吃完了早飯，又坐上大伯的面包車，來到了學(xué)校。
　　 班主任緊緊地拉著我的手，生怕我跑了似的，拉著我一直把我送到了座位上。同桌小雷朝我笑了笑，露出了他布滿污垢的牙，接著用他那臟兮兮的袖子擦了擦嘴。我忽然覺得很惡心。以前，沒發(fā)現(xiàn)小雷這么臟，而且，我覺得有一股異味向我的鼻子沖來。我后悔來學(xué)校了，感覺一切都變了。我定定地站在座位旁邊，遲遲不愿意落座。班主任看著我，雖然有些生氣，有些不耐煩，但還是用一種很溫柔的聲音說：怎么了，子宣？
　　 我指了指小雷：我不和他坐了。
　　 為什么？
　　 他臟。
　　 班主任看了看小雷，又看了看我，似乎并沒有看到小雷有多臟，我有多干凈。但班主任還是用一種妥協(xié)的語氣說：好，馬上要上課了，等下節(jié)數(shù)學(xué)課的時候老師再給你調(diào)整，好不好？
　　 我點了點頭，很不情愿地坐了下來。
　　 這節(jié)是語文輔導(dǎo)課，老師進來后的第一項就是檢查作業(yè)。老師先讓小組長檢查，然后把作業(yè)沒完成的叫上去，一個一個問原因，還給他們聽寫生字，說要是聽寫下去了就原諒他們，不然的話，就要怎么樣怎么樣。我們知道，老師也只是這么說說而已。我也沒有完成，但老師沒叫我上去。我在下邊看著站在講臺上的同學(xué)們垂頭喪氣的樣子，心里有幸災(zāi)樂禍，但也有傷感。我在心里反復(fù)想著，老師為什么不叫我上去，這是好事呢，還是壞事？難道，我的哭鬧，讓老師害怕了？如果這樣就能讓所有的人害怕，那豈不是一切都變得簡單了？但老師在批評教育某一個同學(xué)的時候，我都覺得老師似乎在批評教育我，我甚至看到，老師每一句話，我都能感覺到難堪，針芒在背。我把手從桌子上抽下來，放在了兩條腿之間，心也似乎“噗噗噗”的跳起來。
　　 第二天，班主任還是兌現(xiàn)了他的承諾，調(diào)整了我的座位，讓我和一個女生坐在一起。但我還是不很滿意，因為這個女生學(xué)習(xí)不好，胖胖的，一點也不漂亮。因為我的個子偏高，不能坐到前面去。我想，坐到教室后面的，不論女生還是男生，都不怎么樣。反正，我是這么想的。
　　
　　 三
　　 又一個星期一，我被奶奶送到學(xué)校，在校門口，我賴著不進去。奶奶嘆了口氣，說：祖宗，你進去哇。我說：你送我到教室去。奶奶沒辦法，抓住我的手，拉著走，一邊走一邊說：我的歲祖宗，你這是要把我整死啊。
　　 到了教室，奶奶把我的書包放在座位上，我沒有坐。奶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準(zhǔn)備走，我一把拉住奶奶。奶奶一邊掰著我的手，另一只手在我的脊背上拍打著。雖然我一點沒感覺到疼，但我還是“哇”的一聲哭了。奶奶就像一個被我綁架了的人，她無奈的被我死命地抱著，無奈地看著教室里同學(xué)們好奇異樣的目光，無法脫身。
　　 這時，班主任進來了，看到這樣的情景，趕忙走了過來，一邊問我又怎么了，一邊幫著奶奶脫身。最后，我被班主任死命的抱住，奶奶終于脫身而去。
　　 我依然嚎啕大哭，班主任一邊拉著我，一邊打著電話。不一會兒，學(xué)校里一個姓董的老師過來了，拉著我離開了教室。這個董老師應(yīng)該是學(xué)校的一個領(lǐng)導(dǎo)，但我不知道他是什么領(lǐng)導(dǎo)，我們都知道，學(xué)校的領(lǐng)導(dǎo)都輪流著在每星期一升旗的時候講話。董老師也講過話，他一定就是領(lǐng)導(dǎo)了。
　　 董老師個子不高，瘦瘦的，雖然腦門上頭發(fā)顯得稀少了，但看起來一點不顯老。董老師領(lǐng)著我來到他的辦公室，讓我坐在椅子上，他坐在床邊，問我中午吃沒吃飯。我點了點頭。董老師說：你以前在老師的印象中，是個很活潑的孩子，不要因為家里的事影響你，好不好？我偷偷地瞅了董老師一眼，點了點頭。
　　 董老師說：別點頭好不好，你這么帥的小伙子，又不是啞巴。我就是和你談?wù)勑模f說話。你不說話光點頭，讓老師一個人說有什么意思呢？有什么事，一定要給老師說出來，包括你們的班主任，包括你的奶奶。只有說出來，老師和你家里人才能給你解決，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我看了看董老師，笑了笑。我有什么事？我有事嗎？我其實也搞不明白自己怎么了，但我卻不由自主的感覺到恐懼。我怕這個世界只剩下喧囂，也怕這個世界只剩下孤獨。我想逃離，但卻無處可逃。我害怕所有的人都會像媽媽那樣，忽然就從我的生活中消失，我害怕所有人都因為我現(xiàn)在的樣子討厭我。既然世界拋棄了我，那我就把整個世界拋棄。我討厭上課，討厭做作業(yè)，討厭同學(xué)們，更討厭老師那種咄咄逼人的架勢，老師舉在手上的教本，就像一把鋒利的長刀，隨時都會向我砍來。但這些，我說不出來，我就只好又笑了笑。
　　 其實，老師都是為了你們學(xué)到更多的知識，為了你們成為有用的人，才對你們很嚴(yán)厲。如果你學(xué)習(xí)中有什么困難，可以隨時問老師，不方便或者不敢給代課老師說，就給我說，好不好？董老師說。
　　 我“嗯”了一聲。
　　 董老師繼續(xù)說：我已經(jīng)和你語文老師說了，以后對你不再那么嚴(yán)厲了，你也不要再害怕了。但我不想是這樣的結(jié)果，如果老師放棄了你，那將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你是男孩子，要勇敢要有擔(dān)當(dāng)，不要等長大了后悔就來不及了。
　　 董老師的這番話我不是很明白，但我還是點了點頭。
　　 你爸爸和你媽媽的事，你不要刻意去想，那是大人的事。如果你以后變得強大了，不論你媽媽在哪兒，你都可以隨時去看她，也可以把你媽媽接回來。但你現(xiàn)在這樣，只能讓事情變得更糟。懂不懂？
　　 我想點頭，但看著董老師那雙期待與鼓勵的眼睛，還是“嗯”了一聲。
　　 董老師站起來，撫摸著我的頭，說：好了，老師相信你，一定能戰(zhàn)勝自己。回教室好好學(xué)習(xí)吧。
　　 之后，董老師又找我談了幾次，但我還是無法擺脫那種極度的恐懼感、孤獨感和失落感。所有的一切在我的眼中，變得混亂不堪，讓我無所適從。董老師有時在校園的某個地方碰上我，或者對我笑笑，或者走過來撫摸一下我的頭，問我吃了嗎去干什么之類的話。我不是對著董老師笑笑，就是應(yīng)一聲“嗯”。
　　
　　 四
　　 后來，也不知過了多少天，我忽然覺得自己不再刻意去想那些糟糕的事情，世界在我的眼中慢慢地恢復(fù)到原來的模樣。似乎，媽媽的概念已經(jīng)從我的腦海里清除掉了。就如董老師說的，我們沒有能力改變世界，但我們可以努力地改變自己，去融入這個世界。
　　 很快，我就要中考了，離開這個所謂的母校。那天午飯后，董老師叫我?guī)兔o他抬張桌子。干完了活，董老師說：洗洗手吧，盆子里有水。
　　 不了，我走了，老師。
　　 子宣，等會，老師想和你說說話。
　　 我很自然也很隨便地坐在椅子上，望著董老師。董老師依然坐在床邊，看著我，笑了笑，說：子宣，還記得你三年級時候的事嗎？
　　 呵呵，記得，現(xiàn)在想起來覺得很丟人啊。不過，老師，我現(xiàn)在也想不明白我那會兒到底怎么了，就像中了蠱似的。
　　 其實，你那段時間的情況，應(yīng)該叫做創(chuàng)傷性應(yīng)急障礙。因為突然發(fā)生的事情，你無法接受，所以從心理和生理上都不能適應(yīng)，加之你年紀(jì)小，自己沒辦法調(diào)整，就出現(xiàn)了那樣的狀況。其實，你的內(nèi)心在一直搏斗著，直到你感覺到精疲力盡。這種現(xiàn)象必須有人拉你一把，和你自己的適應(yīng)能力結(jié)合起來，經(jīng)過一段時間，就會正常起來的。
　　 哦，是這樣啊。我點了點頭，說，董老師，你就是那個拉我一把的人。
　　 我那時也沒有十足的把握，但不管怎樣，我都會盡心盡力幫助你的。其實，幫你的人不止我，還有那個時候給你帶課的所有老師，他們不論是寬容你當(dāng)時的表現(xiàn)，還是對你的狀況不理解，但都是毫無條件的接納了你。但歸根結(jié)底，其實真正戰(zhàn)勝那種狀況的，是你自己。
　　 董老師，我知道，幫我的人很多，但我最想感謝的，還是你。說著，我忽然很難過，但我極力忍著。我知道，雖然我感覺自己已經(jīng)很強大了，不再是用哭聲和胡攪蠻纏來渴望得到這個世界的關(guān)注，但我只是把那種難耐的恐懼和孤獨，用瘋狂的學(xué)習(xí)來強壓在心底的某個角落，或許有一天，他還會爆發(fā)出來，將我炸得粉身碎骨。
　　 子宣，我知道，你內(nèi)心的陰影還在，但我也相信，那些陰影再強大，也不會把你擊垮了。記住，老師會一直給你加油的，你的努力也一定會給你回報的。
　　 老師……我站起來，不只是要準(zhǔn)備告辭，還是要怎樣。我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了無比疼痛的離別，如今，面對即將到來的離別，還是有著萬般的不舍。
　　 董老師也站起來，依然在我的頭上撫摸了一下，笑著說：去吧，馬上要考試了，好好去復(fù)習(xí)，老師祝你取得一個好成績。
　　 這是我和董老師的最后一次見面，然后，緊張的復(fù)習(xí)，中考，我都很順利地走了過來，直到走進縣重點高中的大門，我再也沒見過董老師。其實，我想去看看董老師的，看看我生活了十幾年的母校，但我沒有。高考成績出來的時候，我接到董老師的一個電話，我順便表達了自己想去看看他的意思。但董老師拒絕了，他說：子宣，以后的路你自己走，如果你想看我，等考上大學(xué)的那一天吧，我還在我的辦公室等你。我不知董老師為什么拒絕我，我只是想對董老師說，對那些為我擔(dān)心，惱恨我的老師說，對我生活了十幾年母校說，我是個幸運者，一個不幸的幸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