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27出列！”伴隨著趙警官一聲清脆、利落的口令，一個看似文弱、面目清秀的女子雙手托著被子從隊伍中站了出來?！?583出列！”當(dāng)我還正在瞅著4327的時候，沒想到趙警官正在喊我的編號?！?583？”趙警官顯然有些不耐煩，聲音又加了兩個分貝。“到?！蔽一琶Υ饝?yīng)了一聲。“出列！”我趕緊也像4327一樣上前跨了一步，可因為走神，打了一個趔趄，樣子看上去肯定有些滑稽。因為，我聽到背后傳來的竊笑聲。“嚴(yán)肅點！”趙警官吼了句，竊笑聲戛然而止。如果在家里趙警官也這樣，相信她肯定生猛，我心想。但我眼角的余光，卻一直沒離開過4327那單薄的身體。她有些瘦，寬松的號服隱沒了身體的曲線，反而更顯得凹凸有致。這讓我有些眼饞，雖然我自信身材也差不到哪里。可看著別人的美，我打心眼里就是羨慕。就在這又一次走神的時候，我和4327的身邊又多了兩個人，可我沒聽清她們的編號?！?327、2583、6309、7541，一號牢房?！卑殡S著趙警官的再一聲令下，我們四個人齊刷刷地答應(yīng)了一個“是”。然后齊轉(zhuǎn)身，一起向一號牢房走去。
　　 相信大家都明白了，我，還有像4327和6309這樣帶有編號的人，都算不上好人，并且都算不上一個好女人。在外邊坑蒙拐騙，感覺轟轟烈烈。但到了這里，一進(jìn)門，就沒有人知道你的真實名字了。取而代之的就是一串阿拉伯?dāng)?shù)字。這串阿拉伯?dāng)?shù)字，會一直陪伴著你走出去，或者是帶進(jìn)墳?zāi)?。然而大家的劣跡，在私下里，反而成了公開的秘密。比如6309，賣淫嗑藥、故意傷人，勞教三年。7541，盜竊、色誘，還有其它，反正都是撈錢的偏門，被勞教5年。我，就不說了。可4327，沒人知道她干了什么，只是私下里都知道她是一個高干的女兒，這更增加了她的神秘性。這次換房，有些出人意料，再說了，我還有一百八十二天就會出去了（我對這個數(shù)字非常敏感，減了兩次，天天都在計算日子，整整三年，一千五百八十個日日夜夜，日子漫長而煎熬）。誰也猜不透監(jiān)獄長的想法，竟然如此大動干戈，這在以前還沒有過。這次換房不僅我有牢騷，除了4327，其她兩位也是滿腹怨言。剛關(guān)上鐵門，她倆怪話就出來了。
　　 “這是啥破地方？”雖然這里和過去的牢房并沒有區(qū)別，6309為了抱怨還是不免開口說道：“前面在這里睡的是豬嗎？臟、亂、差！她娘的，也不給老娘留點私貨?！?br />　　 “還私貨？我看沒讓你去禁閉室就不錯了?！?541揶揄地諷刺道：“你當(dāng)這里是香港大道呢？告訴你吧，以前你經(jīng)營起來的小金庫，還不知道便宜了誰?！?br />　　 “你倆能不能省省？”我對這種嘰嘰歪歪感到厭煩，因為我也被這次調(diào)整弄得心煩意亂。
　　 兩人相互看了眼對方，或許是對我有所顧慮，總算閉上了嘴，但摔被子的動作很明顯帶著情緒，我懶得搭理她們。把被子放好躺下的瞬間，無意間碰到了4327向我投過來的眼神，犀利、冰冷。讓我不由感到一陣寒意。這眼神的光芒，就像一把利刃，瞬間能夠穿透人的胸膛一樣，有種切膚之痛的寒冷。我故作輕松地埋下頭，但心底里忽然升起一絲恐懼。
　　 正如我所擔(dān)心的那樣，在接下來不到幾天的日子里，小蝦米6719就在一次出工的時間，偷偷蹭過來悄悄告訴我，4327手上有命案，估計是出不去了。我一愣，心里頓時塞滿一種說不上來的怨忿和懊惱。一整天我總感覺事情不順利，看著上道工序傳過來的半成品，也感覺特不順眼，針腳看上去都是歪歪斜斜的，沒有規(guī)律。小蝦米一看我這樣，咬著嘴唇，悄悄離開了。當(dāng)然我反常的舉動也引起獄警的注意，“2583，起立！”獄警隔著好幾個工作臺，對著我大喊。我立即把手上的布料一丟，騰地站立起來，嘴里還不忘答了聲：“到。”獄警幾乎是小跑著，繞到我面前，表情嚴(yán)肅，但大熱天，那顫巍巍的胸脯，以及掛滿汗珠的大臉盤子，看上去有些滑稽。我無心再去捉弄她，同樣也保持著標(biāo)準(zhǔn)的嚴(yán)肅表情。“2583，什么狀況？”獄警扯著嗓門問我。“報告警官，我要求換房?！蔽彝瑯右渤堕_嗓門回答道。我們一問一答的聲音，在諾大的車間里來回震蕩，反而顯得有些空曠。但這種場面，大家都習(xí)以為常了，偶爾有人會抬起頭看看以外，而大部分人，連頭都不會抬一下?！?583，再重復(fù)一遍！”獄警仍然扯著大嗓門，從聲音中根本判斷不出感情的變化?！皥蟾婢?，我是說，為了我的安全，我要求換房?！睘榱四軌蚯宄乇磉_(dá)我的要求，我補充了“安全”這一點。“2583，你的要求，我會按程序上報?，F(xiàn)在是工作時間，你必須認(rèn)真工作！”女獄警這次雖然聲音低了一個分貝，卻增強了威嚴(yán)性。我無可奈何地答應(yīng)了一個是。“坐下！”她仍然面無表情。我只能坐下來，繼續(xù)手頭的工作。
　　 雖然我和4327、6309還有7541同在一個牢房，但卻不在一個工區(qū)出工，所以我要求換房的事，她們還無從知道。就像4327手上有命案一樣，6309和7541也無從知曉。再說了，也不是哪個工區(qū)都有小蝦米的。更何況小蝦米所知道的消息，也是墻外得到的。墻內(nèi)的人，只要她不再說，穿著號服的人就不會知道。我相信，她也不敢再告訴第二個人。
　　 關(guān)于4327的消息，從小蝦米那里，沒幾天功夫就源源不斷地提供而來。這讓我更增強了換房的決心。但換房的報告，卻又遲遲得不到批復(fù)。這更加讓我焦躁，因為我不僅知道4327手上有命案，而且還知道她是個毒販。這樣的人，在道上，是誰都不想招惹的。大家心里清楚，那都是掙有命賺沒命花的錢，誰碰誰倒霉。真不懂這座監(jiān)獄是怎么搞的，要是在其他地方，聽說這類人犯都是單獨羈押。為了能夠不被記過加刑，我通知小蝦米讓她找外邊的東子再次幫忙，看看能不能用法律的手段，幫我平安度過現(xiàn)在的狀況。這種焦灼的情緒，讓我已經(jīng)夜不能寐，真害怕，說不定哪一天夜里，她會將歇斯底里的爪子伸到我的脖子上。我可不想，成為祭品。
　　 6309和7541兩人依然懵懂無知，有時出工回來，還有說有笑。4327依舊冷若如霜，面無表情。相對于我的焦灼而言，反而在她們眼里成了異類。我有時候會莫名其妙地發(fā)火，有時候會在半寐中突然驚醒尖叫，這讓她們迷惑不解。4327還好些，除了偶爾皺著眉頭，用犀利的眼神掃我一下之外，大部分時間都很安靜。6309和7541則不同了，兩人明顯表現(xiàn)出了不滿。
　　 “我說大姐，你能不能消停點。這樣折騰下去，我們都神經(jīng)衰弱不可。”在我又一次噩夢驚醒的時候，7541終于忍不住抱怨起來。
　　 “就是，非神經(jīng)衰弱不可?！?309也跟著符合。
　　 “你兩個傻×。”我本想借著破口大罵的時候，說出真相?？蛇@時候聽到4327咳嗽著翻了一下身，到嘴邊的話活生生又讓我咽了回去?！岸妓烙X去?！蔽抑荒芄首麈?zhèn)靜地罵了句，然后一翻身，面對墻壁，假裝睡覺?？稍趺茨芩弥兀?br />　　 在探監(jiān)的時候，東子果然帶來了律師。我對律師說清了我換房的意思。律師這種人總是不緊不慢，說：“這個程序比較麻煩?！蔽乙宦牼突鹆耍慌淖雷哟舐曊f：“什么叫比較麻煩？”東子在旁邊一看情況不對，忙搶過話筒，好言相勸。“消息都是你提供的，現(xiàn)在怎么讓我能夠安靜！”我賭氣地對東子吼道?！肮媚棠?，我會盯著律師用最快的時間幫你辦好?！泵看挝野l(fā)火，東子就會這樣?！拔矣心敲蠢蠁?？”我嘟起嘴，心里有些委屈，但聲音畢竟柔和的自己都心軟?！皶r間到了?！鄙砗蟮莫z警說。我只能趕緊向東子說：“越快越好。”東子手拿聽筒，一個勁地點著頭。
　　 還沒等東子那邊有消息，趙警官就通知我們不用出工了。6309和7541聽完，一臉迷惑。她們兩個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兩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翱次腋陕铮植皇俏?。”我的聲音有些嘶啞，氣憤地說。她們同時將目光又投向4327，兩人好像明白過來，突然像蝎子蟄了一樣，一跳，都躲進(jìn)我的背后，然后伸出頭，盯著對面的4327?？粗鴥扇说淖兓?，我反而心里輕松了一些。對面的4327依然像往常一樣平靜，但是深邃的眼睛里，籠上了黯淡的光芒。
　　 整個白天都很安靜，安靜得有些死寂。大家或坐或躺，即使是變換一種姿勢，也盡量小心翼翼，不發(fā)出動靜。生怕一不小心，就會碰觸到什么一樣。時間是緩慢的，沒有陽光，也沒有滴滴答答的鐘表。每個人的心頭，仿佛被某種東西黏住了一般，很稠密的樣子，讓人感覺到透不過氣的那種憋悶。獄警送來的飯菜，都原封不動地退了回去。我是感覺不到餓，在這種憋悶的空氣中，對自己體內(nèi)的感覺仿佛都麻木了?？蓪ρ矍暗牡乃兰?，卻感受真切、清晰。即使是4327咽下口唾沫，我都明顯感覺到來自空氣中那種雷鳴般的轟鳴。我無心于6309和7541兩人的變化，更無心于自己身體的變化。雕塑般枯坐的4327就是鼻翅的輕微翕動，都能帶動震動，打破粘稠的空氣，像海邊的波浪一樣，層層向我涌來。
　　 在毫無預(yù)警的情況下，燈光就像中槍一樣突然熄滅，黑暗轟然而至。6309和7541像被電擊中一樣，兩人不約而同地蹦到2583的床上。這讓我感覺到有些滑稽，但臉上卻沒有笑的痕跡。我明顯感覺到，來自黑暗中的那種恐懼。令人窒息的恐懼，蟄伏在黑暗中，隨時就會吞噬自己。我盡量保持冷靜，冷靜地忘記過去，忘記自己。然而對面擠成堆的三個人，目光在黑暗中閃爍不定，就像游離在草叢上的螢火蟲。微弱的光，穿透黑暗，或者說在黑暗中擠出一絲縫隙。這反而讓我平靜了許多?；蛟S這正是我內(nèi)心真正需要的吧。三年的重銬禁閉，幾乎磨滅了我所有的心智。有時候我確實忘記了自己的存在，感覺抽空的軀殼，反而成了一種桎梏、一堵墻。我想盡早結(jié)束這些，以求真的平靜。然而，這又不是我能夠左右的。一個月前，律師問我，有什么愿望就說吧。當(dāng)時我就預(yù)感到時間在倒流，內(nèi)心五味雜陳。愿望，還有愿望？有吧，希望能像一個普通犯人一樣，走完最后這一程。當(dāng)時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會有這么奇怪的想法。三年來，我和自己的影子為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兩人默契到了相互信任程度。當(dāng)我真的被帶到這里的時候，我仿佛看到了隧道盡頭的余光。我不知道是喜悅還是該痛苦，其實這兩種情緒一直在困擾著我。正如倔強的父親看我的眼神一樣，那樣刻骨，讓內(nèi)心自卑到驕傲一樣，折磨著自己。
　　 當(dāng)我再次看到對面的螢火蟲時，我明白了。就像在禁閉室里一樣，盼著被傳喚或者被審訊一樣。盡管我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做，就是希望看看人的眼睛。這樣好像，我還存在一樣，不至于忘記，我身體里還蟄伏著的神經(jīng)。有時候，疼痛也是一種奢侈的需要，因為它能夠勾起你很多的往事，能夠清晰地讓你感覺到真實的自己。不管過去，還是現(xiàn)在，這個自己好難琢磨，也好難找尋。就像所謂的靈感，明明看到了，卻又稍縱即逝。有時候我常常想，我到底有沒有活過。甚至想，一切如果重來，會從哪里開始？假若十二歲那年，我那一巴掌晚一秒甚至沒摑出去，我的命運是不是不是現(xiàn)在的樣子。可我明明摑出去了，并且用盡了全力，結(jié)果就是那個叫艷艷的女孩，一頭栽了下來，腦門碰在路邊尖銳的凸起上。我當(dāng)時確實害怕，看到父親時，本想跑過去，撲倒在他的懷里。沒想到，他卻狠命地甩了我一巴掌。我捂著臉，耳朵轟鳴，明顯感覺到一股火辣辣的熱，從指縫里流了出來。一想到這些，我就有種想哭的沖動。多少年了，我都忘記了父親的笑容，忘記了還有個父親。
　　
　　 燈光走的突然，來地也氣勢洶洶。強烈的光線，猛然一亮，讓習(xí)慣黑暗的4327下意識地用手往臉前一遮。當(dāng)她的手緩緩放下的時候，我看到了她臉頰上的淚痕。我的心，猛然緊縮，下意識地，推開6309和7541盤在我身上的手腳，拿起毛巾，輕輕向她走去?？諝獗惠p輕震蕩開來，仿佛如退潮的大海，瞬間裸露出靜謐的沙灘。柔軟的細(xì)沙，在陽光下閃爍著晶瑩的光芒。一些靚麗的彩貝來不及跟回大海，就如同鑲嵌在夜空的星星一樣，斑駁異常。我走得很輕，卻很堅定，生怕，一腳下去，會踩在露頭的蟹子或者牡蠣身上。風(fēng)，也很輕柔，從4327哪里，我明顯感覺到了氣流涌動的震波。有些驚詫，有些悸動，甚至還有一絲絲不安。當(dāng)兩股氣流震蕩開來的時候，我突然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寧靜，仿佛真空般在我和4327之間打開了一個通道。
　　 我用毛巾，輕輕揩去她睫毛上的淚痕，仿佛彈去清晨里掛在樹葉上的晨露。然后坐在她身旁。她下意識地往外靠了靠，一臉迷惑。我微笑著，伸出手。她遲疑了一下，在褲子上使勁擦了擦，慢慢舉起手臂，在空中還是猶豫地一頓，仿佛沙灘里的小蟹子一樣，試探著伸出觸角。我往前又伸了伸手臂，這時她才將冰涼的手掌放在我的手上。我說，我是海的女兒，從小在海邊上長大。于是，我給她描述起家鄉(xiāng)海灘的景色。我眼前隨之也涌現(xiàn)出一望無垠的大海，在蔚藍(lán)的天空下，海鷗翻飛。一對小女孩，手握著手，并肩坐在海堤上，海風(fēng)吹的秀發(fā)飛飛揚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