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愛】卷巴二叔(散文)
卷巴是方言,即說話打結(jié)的意思。二叔是老婆的二叔。
二叔身材不高,但敦實。他常年流清鼻涕,上唇須中濕漉漉的。他說話不僅卷巴,還有點流口水。他頭發(fā)亂蓬蓬的,臉上總帶點污漬。我沒見他穿過幾回好衣,有,但他穿不出水色。
卷巴二叔死了,噩耗傳來,我沒有驚訝,卻有傷悲,為啥?二叔的身體器官早已衰竭,還勞作不輟,突然離去,早在我的預(yù)料之中。他是個苦命的人。
二叔說話卷巴是先天的,因此人們稱呼他時,總愛在前加上“卷巴”兩個字,如卷巴哥,卷巴舅舅,或卷巴爺爺……二叔似乎有點孬,別人拿他取樂,他不怒不惱,只是用一雙小眼睛盯著對方:你,你那樣喊,喊,喊,卵,卵,卵味。如果是晚輩或細(xì)娃子,他會假裝很生氣:沒,沒大小,我打,打,打細(xì)(死)你……時間久了,鮮有人知道他的真名叫龔虬松。
二叔幼時,兄弟四個,母親身體不好,不能勞作,六口之家全靠父親度日,一家人的日子,比苦苦菜還苦。由于二叔出身貧寒,他沒跨過一天學(xué)堂門,大字不識,生前,有需他簽字的地方,他只會按手印兒。
二叔鬧出的笑話,少說也有幾籮筐。
他十三歲就出集體工了,每天僅兩分的工值。一次,還沒有犁轅高的他,在廟灣犁田,拖圈(犁田耕地時,得先把犁轅與攔索連接起來,再將攔索在牛肩固定好。連接犁轅與攔索的小圈,就叫拖圈。拖圈常用多股細(xì)桐皮繩糾成,柔軟而耐磨。但糾拖圈有技巧,不得法,反了,難成。)斷了,他就近找來幾根葛藤,想糾一個臨時托圈,可是,忙碌了半天,都是反的。二叔跳動著厚厚的嘴唇嘟囔:“狗,狗日的,長,長,長了一灣的反,反,反葛藤……”
二叔的兄長成家了,與父母同住在老屋場,一個雙手推車的吊腳樓里。某晚,二叔在一轉(zhuǎn)角的幽暗處洗澡,有光亮晃來,他急了,錯把涼在廊檐上大嫂的褲子穿了。舊時的女人褲子,方便的開口都在側(cè)面,二叔腳忙手亂中抱怨:“撞,撞鬼了,褲,褲,褲口,咋不是在左,左,左邊,就是在右,右,右邊……”
1970年,二叔結(jié)婚了,妻子帶有殘疾,燒傷,沒有左手掌。嬸母身殘心靈,是個精明人。夫妻倆先后育有兩兒一女,女兒居中。為了養(yǎng)家糊口,二叔除參加集體生產(chǎn)外,閑時,挖藥草、捕溪魚、捉田雞、通黃蟮……以此改善家里的困境??墒牵畠核臍q那年,二叔的父母生病,女兒生病,牛生病,母豬生病。在全生產(chǎn)隊簽字證明后,才借得五十元錢,以求給女兒就醫(yī)。他女兒瘦骨嶙峋,不能下地行走,最終死于肺結(jié)核和癲癇。據(jù)說,她臨死前,二叔還給她輸了血。他要入廁,只走到一個拐角處,就聽到身后三聲“伢(爸的意思)”的呼喚,人就沒了……那一年,他家死孩子、死耕牛、死母豬,是劫難年。
我認(rèn)為,二叔是有點智障的,但是,這種說話似乎站不住腳。
田土到戶了,允許部分人先富起來,他除了對田地精耕細(xì)作,還常去界上燒炭,以求換點油鹽錢。界上的青缸豆兒藤肆意叢生,絆人一個狗吃屎是不足為奇的。某日,二叔挑擔(dān)炭下山,被絆了個跟斗,青皮臉腫,鄰居們問他怎么了,他激動地說:“一根青,青兒缸藤,摔了我爬,爬,爬步子一個仰,仰,仰跟頭!”爬步子,在家鄉(xiāng)指向前撲倒,咋又成了仰跟頭呢?
二叔猶如路邊的野草,頑強地抗?fàn)幹?。不久,他在吊腳樓下辦起了加工廠,榨油、打米、磨粉一條龍,應(yīng)有盡有。曾經(jīng),他在給機(jī)械施壓榨油時,一個劈雷,榨油機(jī)震爆了,幸好沒出人命,從此,他非常關(guān)注天氣。一次,他坐守湖南電視的天氣預(yù)報,眾小孩吵鬧,他慌忙不迭道:莫,莫,莫鬧,我要看,看,看湖南報日……小有本錢了,他與二嬸又折騰開了,趕山辟地、伐樹燒瓦,建起了自家的木質(zhì)新居。
二叔絕對沒有智障,否則,他成不了一個出色的牛郎中。二叔治牛,從師于他的岳父燕升明。燕郎中何許人也?張二坪人,名震辰州(老沅陵縣)與老大庸的祖?zhèn)鳙F醫(yī)。相傳,一牛病倒月余,燕朗中給它一副藥下肚,對著牛背噴一口水,三巴掌,牛立起,健步如飛。二叔善于治牛的疑難雜癥,曾多次給難產(chǎn)的黃牛接生,從無失手。他師傅在時,二叔治牛病無藥草,扯把茅草都可以見效,后來,不知是丈人死了,還是他的記憶衰退,他的功夫大不如從前。
孩子們漸漸大了,二手又帶領(lǐng)全家修了第二屆新屋,青磚瓦房,大小十多間。建房是欠了債的,為了還賬,他不分晝夜,見錢就抓。他的消息特靈通,如什么時候電站要放閘了,他會第一個去拾魚,盆滿簍滿,賣錢……他經(jīng)常通宵達(dá)旦,只為賺錢。
四十歲以后,二叔先后患上心臟病、肺心病、走馬牙疳、胃病、腦血栓多種疾病。病體虛弱時,兒孫不在身邊,他不愿拖累嬸母,自己在床架上拴了一根籮筐繩,睡覺時,扯著繩索慢慢躺下,起床時,又借著繩索綿綿發(fā)力……
近幾年來,二叔老與嬸母吵鬧。有人說,他這樣躁,只怕不很。有人說,他是在鬧分離,又怕二嬸把他忘了。
頭一天晚上,二叔還在捉石蛙,十一點多才回家。第二天上午九點許,二嬸鋤豆草回來,聽見他房間里還開著錄放機(jī),喚之無聲,進(jìn)門就發(fā)現(xiàn)他走了。
二叔走時,應(yīng)該是知覺的。他一只腳垂在床外,準(zhǔn)備起床的架勢。一只手壓在胸口,看來是心肌梗塞復(fù)發(fā)。他的嘴張著,是有過呼救,還是有什么美味沒吃?總之,那根籮筐繩沒有讓他站起來,他的面相也算祥和。
二叔的生命,定格在2018年古歷5月16日,享年七十三歲。出殯時,送葬的隊伍長若游龍,吹吹打打,噼里啪啦,好不熱鬧。本來,好端端的天氣,突然灑了幾滴雨水,是老天的垂淚?
二叔走了,他辛勞、懵懂、大智的一生,畫了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