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遇見】老院(散文)
好久沒有回去了,那座閑置了已久的老院子。
一扇竹制的柵欄被一把生了繡的老鎖掛著,故作聲勢地鎖住滿院子頹敗和故事。
沒了棱角的青磚房子,杵在一棵老槐樹的后面,兩扇看不出顏色的門板,用一條紅繡鐵環(huán)半虛掩的擰在一起,門檻和門腳處的兩個石墩,也早被土埋的找不到影子,從窗口望一眼,斑駁的墻皮和潮濕的青磚地面,幽幽地回蕩著的一股陰冷的氣息。
所以一個人去的時候,竟然有些不敢走進個院子。
可每次回去的時候,又覺得又那么多的親切,一些回憶,總會在心頭縈繞堆積,最后匯成一股暖意。
墻腳下,有半截被丟棄的殘舊陶罐,不知哪個年歲,自生了許多荒草。房子的磚縫里,也橫豎著暗綠的苔痕,它們隨著時光的更迭,綠了黃,黃了又綠。看一眼,是荒涼意,再看一眼,又滿眼妥帖的溫情。
時光總是匆匆,如白駒過隙,轉眼間,我們已是中年。
那些沒完沒了的畫面,老是在眼前晃悠。那時,烈陽還在糾纏,媽媽著半袖薄衫站在柿子樹下,我說,給你照張相吧。算了吧,都這把年紀了,還照啥相呀,你看看,頭發(fā)都白完了??墒悄赣H仍然略顯難為情的用蒲扇半遮著頭,很不自然的,給了我笑容。
母親的笑,搖搖晃晃,掛了滿樹。母親身旁邊泥缸里的一棵橘子正在鼓肚,樹上的柿子還青。
如今,樹上仍掛著過年時候的燈籠,經了寫日子,顏色早已斑駁作舊,但掩蓋不了它喜氣洋洋的紅。
肥圓的柿子,像呆頭呆腦的小胖子,沁過一滴滴秋露后,日日飄紅,看一眼,汩汩歡喜襲上心來,再看一眼,又沒了主意,柿子和燈籠,到底是哪個,紅的更濃?
老家前后院里,如今,只剩下三棵柿子樹,一棵在前院水井旁,兩棵在后院,西窗戶口一棵,東門門階旁一棵。貓崽子時不時地爬上去打盹睡覺,幾只麻雀,還有別的不知道什么鳥,也把那當成了家,從屋檐,到電線之間,不停的追逐打鬧,累了,回到樹上抱枝小憩。
偶爾閑時,我正在老家,后院還是比較安靜,所以每次回去,喜歡睡在后院。
是夜,一些黃色的小雛菊,從虛掩的花苞里撲出來花香,托起整個月夜,月光穿過老槐,緊緊地裹著老院,孤獨,大片大片地躺在蒲公英上,躺在窗臺上,斜斜地躺在倚窗的土炕上。
墻角的蟋蟀,把秋唱黃,幾聲晚蟬,把秋水叫涼。
睡不著,總想著去做些什么,要不要踩著一條小徑,去敲故人的門,門縫里出來暖黃的燈光,散落的葉子鋪在他的門邊,墻角靠著稀松的掃帚,卻不去動它,任由葉子像一朵朵自由行走的花,落下來,滿院都是,恍惚中,會覺得,那位故人便是風,這里,是它曾經居所老屋。
喜歡夏季的老院,父親和母親把老院搗鼓成滿院的綠色,院墻邊上的前仆后繼地爬滿了青藤,魯莽的蝴蝶楞想在這整片綠中尋得一朵紅來,金黃的南瓜掛在半坡,墻角的幾顆絲瓜,爬上了窗棱,又順著竹竿漫上屋頂,剛剛好掩住屋頂上打盹的老貓。
雨來了,又走了。
所有的顏色都新鮮了,鵝黃的仍然鵝黃,青綠的更是青綠,屋頂,檐下,墻角,灰瓦片,滋生出青苔,把光陰凝成一把老綠,滴答的足音,是深情的訴說。
大雨過后,悶熱重兜了老院,我自闌珊的午后,推窗把卷,親執(zhí)汪老的《人間草木》,紙張已經發(fā)黃,宕出淡淡朽霉的氣味,一陣陣倦意慢慢卷過來,便把冊子合抱于懷中,頭歪向一邊,瞇了眼睛小憩,有風從窗子小隙擠進來,撫過額頭的發(fā),又把發(fā)間的清香輕輕送入鼻孔,每一個瞬間,都帶著慵懶的氣息。
在漠漠的黃昏,透過屋子里斜過來的燈光,揮毫一幅人間草木的無心寫意。
想念這些的時候,半月,正懸在離那些日子最近的距離。
老院老了,已經多年沒有炊煙,忙碌的,只有那些蝴蝶和蜜蜂,還有,藏在蒲公英里的幾聲蛐蛐叫,只剩下父母偶爾去栽種,收割,除草澆水,來回轉動的身影。
春來后,父親栽種的兩棵玉蘭花開了,一樣的白,一樣的素,一樣的清,一樣的寂,只是左邊的落在地上,墻頭上,房頂上的花瓣更多了一些,但仍然掩蓋不住房頂上自生的荒草,和光陰流轉的痕跡。
一口粗制的瓷缸,和一些農具靠在南墻根下,由于放置很久,又經了雨,底部沾滿了濺起的泥沙,缸里屯了半缸雨水,由于閑置過久,水里竟繁生了小時候見過的跟頭蟲,上下翻騰。
一直對這口缸有著一股莫名的鐘愛,我問母親要了來,她怪嗔一句,竟要些破爛的閑家物,也不再攔我。
父親和我把它搬到水井旁進行清理,南墻根兒地上,烙了一個凹凸有致的圓圈,周圍散布著雨點子落下時砸出的坑痕,旁邊,安生著自生自滅的馬生菜和狗尾草。
雨水倒進樹坑里,輕輕彈去外面的泥沙,再加上粗劣的釉料,摸上去竟有些扎手,母親還在那念叨,我卻自生歡喜。
母親哪里明白,我是那么貪戀它泛出的涼意,和舊。
在缸里填些泥沙和水,又從村頭的荷塘折來一整棵蓮藕,蓮藕上帶著荷葉和蓮蓬,父親和母親在身后指引著我,折那一枝,那個蓮蓬大,還有那枝,葉子還沒破。
搬進城里,擱在屋子一角,荷葉和蓮蓬,隨意的放進缸里,粗大的缸口,歪斜支楞著四五閑枝,看是孤單,又是千山萬水的風情。和生活略不搭調,又安然自得,回味怡然,一顆清凈心顯映。
這個世界仿佛什么都在變,唯有堆砌這小院的一磚一瓦,一門一窗,從那些荒草葳蕤滿院,一直等到每一顆開到荼靡,它像仍然沒有學會飛翔的固執(zhí)的魚,一切,都還是最初,蠢蠢的樣子和靜清寂。
看著它靜默,仿佛只要坐在門墩上,一直聽著那吱吱呀呀的開門聲,和光陰微笑著走路的聲音,就夠了。
老院老了,老得讓我的記憶有些模糊。
自從父親走后,我便很少來,不是不來,到老院來睹物思人,會讓我莫名的傷感。可是,我又多么渴望聽見充滿父親笑聲的老院,但是,我知道那是多么的不可能,有些思念濃了,只會侵到夢里。
漆黑的夜,思念,翻了個身,沿著欄桿向上攀爬,幾縷寒風肆無忌憚,不遠處的路燈,照出雪的樣子,我不敢,眨一下眼睛,害怕,忘記父親的樣子。烏云,越來越濃,思念,一寸寸長高,父親,一寸寸走遠。
老院,真的老了,老得我再也嗅不出父親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