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肥姐的驚詫(小說·家園)
一
剛出完元宵,甄師傅在進公司大門的時候,就看見左邊辦公樓下有一大伙人:這么多女人?甑師傅有些驚訝。
在燒好了開水泡好了茶之后,果然主任領(lǐng)著一串沒見過的人一路走來,還是像轟炸機扔炸彈似的要一個一個的崗位“扔”下去,甄師傅也沒心思去注意主任怎么分配,因為這種事在整個公司——確切地說在車間見的多了,年年月月都會有臨時工來,年年月月也會有臨時工走。臨時工就是這點好,做的不高興了或者是找到了好口子一拍屁股就走,這點令甄師傅羨慕的要命,甄師傅也想走,一來也沒有找到過好口子,二來年年都聽公司放出風(fēng)來要買斷工齡,就這么耗到今年甑師傅整整二十年的工齡了,頭發(fā)也白了不少,說到拍拍屁股就走,心里實在是心不甘情不愿,現(xiàn)在的年紀(jì)出去也有些怕了。甑師傅所在的電工維修班門直直地對著車間的通道,所以誰一上樓就能看到。聽到幾個師傅嘴巴“咂咂咂”地發(fā)出聲響,甄師傅就站到門口來看,這一看甄師傅也不禁嘴巴“咂咂”地響了兩下。
跟在主任后面此時只剩兩個女人,離電工維修班不是很遠(yuǎn)的距離,臨時工有男有女都不奇怪,但現(xiàn)在剩的這兩個女人卻是長得白白胖胖的,以致于脖子看起來好像很短,身材也正如人們常愛夸張地說像水桶,看年紀(jì)一個三十出頭的樣子一個三十大幾的樣子。尤其這個看起來三十出頭穿著也很體面戴眼鏡的胖女人,嘴唇厚厚的臉色也是白里透紅看起來營養(yǎng)很好的模樣,脖子還套著一根粗粗的金燦燦的項鏈。
“怎么看也不像是要來這種地方打工的人?。坑质钦l介紹來的哪?”老章師傅低低地像是問眾位師傅又像是自言自語。
“鬼曉得?!闭鐜煾祽?yīng)聲道。來這里打工最常見的是兩種人,一種是郊區(qū)的農(nóng)民,一種是本單位的人介紹來的人,這種介紹來的人又大多是下崗的人。
“各位師傅還有沒有開水了?”張阿姨見車間的大功率熱水桶的水還沒燒開就來到離熱水桶三四步遠(yuǎn)的電工維修班問。電工維修班的電工師傅自己配了電熱水壺,而且只要同事開口每個電工師傅都還會供應(yīng)自己的茶葉,以至于很多男同事都喜歡來電工維修班倒開水。
“今天來了九個?!睆埌⒁萄b滿了開水老習(xí)慣地坐了下來告訴大家。
“來的兩個胖妞是不是來減肥的?”老章師傅望著張阿姨問:“分在哪個崗位?”
“那個更有錢的看噴碼,還有一個就跟我?!睆埌⒁陶f的時候還用手指著自己的脖子。
“照顧你年紀(jì)大特意弄個肥的來幫你。”甄師傅笑嘻嘻地說。
“幫我?我明年都退休了!”張阿姨冷笑著。
因為天還冷著所以生產(chǎn)也就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像這樣不生產(chǎn)的時候搞維修的師傅就各做各的事,操作工當(dāng)然也包括來的臨時工就打掃各自的機臺、崗位和衛(wèi)生包干區(qū),在機臺上操作的還得協(xié)助維修工維修機臺。甄師傅因為要到各個機臺去檢查,所以這些新來的臨時工的面孔也就認(rèn)得了。甄師傅發(fā)現(xiàn)這次新來的臨時工有些不同,才兩三個農(nóng)村的,而且女人偏多,男的只有兩個看起來也就是二十來歲的小伙子,這個時候大家正在做著事,倒是那個戴眼鏡的胖婆子背著兩只小饅頭似的手,圓鼓鼓地手指上還套著枚鉑金戒子,一身得體的衣裳干干凈凈地緊緊地套在身上,在這里站站那里看看,極像是一個老師在課堂上巡回檢查學(xué)生是不是在認(rèn)真地做作業(yè),眼睛在眼鏡后眨啊眨的好奇的很。
你這鳥樣能做幾天?甄師傅心里嘆道。
令臨時工深為驚詫的是主任的口才相當(dāng)?shù)暮茫诙斓纳衔缇驼偌僮鞴ら_會,光是主任一個人就從八點半不用稿子講到十一點五十才散會。但是主任畢竟是主任官不大,口才還不是挺有力度的,有力度的是公司年輕的副總。在第三天的上午,年青的副總開會時鏗腔有力地說:“今年要有些變化,今年我們的政策是要多些‘鋼’性,去年我們?nèi)崃诵?,今年對不起了,我們要‘鋼’些……今年你們新來的進了這個廠大門就什么也不要想,要把自己當(dāng)做一塊鐵,鐵是什么性質(zhì)?就是什么也不要想,就是做你們的事,工作上的事領(lǐng)導(dǎo)會考慮,你們要記住,只要是領(lǐng)導(dǎo),那么領(lǐng)導(dǎo)就一定會比你聰明……”
“昨天跟我的肥婆子問我有沒有聽到副總說要把自己當(dāng)做鐵一塊?我告訴她我在打磕睡?!睆埌⒁虂黼姽ぞS修班沖開水時聊起跟她的肥婆子。
因為還是沒生產(chǎn)電工維修班坐了六七個人,這個電工維修班光線很好在車間算是最好的休息室,不管是生產(chǎn)還是停產(chǎn)經(jīng)常是坐的滿滿的人,連辦公室的人也是經(jīng)常上來坐,不僅僅是來沖開水泡茶;又因為在生產(chǎn)線上抽煙是要發(fā)款,而在電工維修班卻是可以,所以又成了煙鬼的天堂;而且這個電工維修班的老章師傅是個修小家電的高手,也是章師傅的第二產(chǎn)業(yè),車間的、公司的,外面的經(jīng)常都有人找他,人也挺肯幫忙的,只要是公司的同事拿小家電來修都是不要錢的;而甑師傅和其他幾個師傅簡單的小家電也會弄弄,也都是幫忙,所以來聊天的來抽煙的拿東西來修的就特別多;這里又絕對是一個信息交流和發(fā)布中心,車間里的事、公司的事、外面的事乃至于天下大事在這里都能真真假假的聽到,電工維修班大多數(shù)時候啊總是熱熱鬧鬧的,然而有一點車間里的人都明白,假如主任不高興的時候就絕不要到電工維修班泡,看到他來了還是趁早離開的好。
“嗯,我們這個胖姐也是厚嘴巴咂咂的響,估計她也聽到了,”跟掛粗項鏈一起上班的小付有點想不通的說:“他媽的!這么有錢還來這里上班?”
“兩個都是肥婆子沒聽到頭都不曉得講哪個?這兩個肥婆子能過這個夏就了不起了?!标祹煾嫡f。
“這個有什么難?”張阿姨緊接著說:“跟我的肥婆子就叫沒錢的肥婆子,跟小付的就叫有錢的肥婆子?!北娙寺牭糜腥ざ夹α似饋?。
“哎,我才不敢這樣叫,你看她項鏈這么粗我還是叫她肥姐的好?!毙「囤s緊申明,眾人不禁“嘿嘿嘿”地笑起來。
“兩個比我養(yǎng)的豬都還潤,能做到六月就頂呱呱了!”隔壁鉗工小李師傅聽到大家議論,忍不住隔著窗戶大聲地說:“也不知這兩個肥姐是不是特意來減肥的?”眾人見他光伸出個頭來大叫,不由哈哈大笑起來。
二
有一天生產(chǎn)快到六點的時候,甑師傅正坐著就見肥姐拿著電話急急地進電工維修班關(guān)上門跟家里人通話,說不要等她回家吃晚飯了要八點才能下班。甑師傅看到她說晚上八點回家時的表情好像很輕松的樣子,心里就冷笑著說看你撐得了幾天?!霸谕饷媛牪磺逯缓玫侥銈冞@里來打?!焙仙狭耸謾C肥姐客氣地說?!巴饷媸呛艹车??!标祹煾祷卮?。也確實是這樣,只要一上班整個車間轟轟的響聲四起,機器運轉(zhuǎn)的聲音,蒸氣排氣的聲音,變速廂磨擦的聲音,瓶子撞瓶子的聲音,由于壓力過大爆瓶子的聲音,一車一車倒破瓶子的聲音,箱子從上往下掉的聲音,有時還夾著沙輪機的聲音、砌割機的聲音、燒電焊的聲音、鋃頭敲打的聲音等等。不要說在車間打個電話是很難聽清,就是兩個人坐在一起也得扯開嗓子來互相之間才能聽清楚講什么。所以大多數(shù)人會到電工維修班關(guān)上門來打電話,電話聲音不好的還得用手指塞注一邊耳朵?!盀槭裁催@里下班的時間都不一樣?”肥姐輕松地問?!白鱿氯ツ憔蜁赖?,”甑師傅意味深長地說,然后又反問了一句:“你以前在何處發(fā)財?”“發(fā)什么財?我以前在門市部工作,”肥姐吐了一口氣,“一天到晚就兩個人坐在那里。”“哦?”甑師傅總算明白了肥姐就是晚一點下班也高高興興的樣子。
因為肥姐的崗位離電工維修班近,來來往往的見電工維修班熱熱鬧鬧的,肥姐也就忍不住地從借開水開始往電工維修班“鉆”,等一個月下來肥姐一天也就要沖上好幾次開水了。而另一個肥婆子是和張阿姨一個崗位,在停產(chǎn)的時候也經(jīng)常跟著張阿姨來。車間的工人大多沒有什么矜持三天兩天就混在一起打哈哈了,這樣一來,兩個肥姐也變得很喜歡到電工維修班來“打卦”了(“打卦”在此地為海闊天空閑聊的意思)。
三月過去進入四月初的時后,天還是常常下著雨,一個星期也就裝兩三天酒,剩下的時間就是檢修設(shè)備,而操作工就是搞衛(wèi)生——盡管昨天搞了衛(wèi)生;還有就是當(dāng)主任發(fā)現(xiàn)大家三三兩兩“打卦”的時候,主任的興趣也就隨即來了,于是又召集操作工開會,從遵守紀(jì)律、產(chǎn)品質(zhì)量到某人在廁所里講了些什么,也還是不用草稿,從八點半或者九點講到十一點五十或者十二點整。
在一天下午時,肥姐來到了電工維修班,看看只有甑師傅和老章師傅正在修一臺電風(fēng)扇就問:“你們這里這么老是開會?。可衔缬质情_會,這個星期都開了兩次了,我在以前的單位從來也沒開過會??!”
“嘴巴發(fā)癢了貝?!标祹煾嫡f。
肥姐往門外看了一眼壓低聲音又問:“為什么主任講的話沒什么好笑大家都要哈哈大笑?”
“說明了主任講的話有水平??!”甑師傅面無表情地回答。
“沒有什么好笑的?。俊狈式惆櫰鹈碱^。
“你剛來不知道,在車間里呆得時間長了你就知道,”老章師傅提示她:“當(dāng)主任自認(rèn)為講了一句幽默話時得趕緊笑,當(dāng)主任看見自己時得趕緊笑笑。”
“切!”肥姐厚厚的嘴唇一歪,不屑一顧地樣子:“這算什么?”忽然想起似的又問:“上次那個什么副總說叫我們進來之后就把自己當(dāng)作鐵一塊,也就沒明說是死鐵一塊,他怎么能這樣說?他也太有水平了!”看看甑師傅和老章師傅沒搭話,肥姐自言自語:“就是畜牲也有肉也有血也會簡單思考啊?他這樣說我們豈不是比畜牲都不如嗎?”
“還真叫你說對了!他是大專畢業(yè),而且你也說對了!這幾個車間的人是不如畜牲,”甑師傅聲音很響地說??粗式阋苫蟮赝约?,就笑笑:“只要你能做下去就會變成畜牲!”
“他不是罵你,真的,不是罵你,”老章師傅在旁邊見肥姐的臉色陡變就趕緊解釋。
“我有什么做不下去?”肥姐的臉色緩和下來嘟著嘴驚詫地問:“不要以為我吃不了苦,我來的時候就告訴我家他不要笑!我能吃苦?!?br />
“你不要奇怪,甑師傅說的沒錯,”老章師傅看肥姐還是一臉疑惑的樣子就接過話題:“你能做下去就會明白!”看著肥姐滿臉疑惑地出去老章師傅向著甑師傅說:“能吃苦?看她能做撐幾個月?”
有一次檢修時,主任沖著副主任狠狠地罵:“你這個神經(jīng)?。∧憧墒堑鴫牧四X子?”恰恰主任是站在車間中間罵的,而且又是站在機臺上,高高的一開口整個車間都聽到了。大家看副主任時,只見他訕訕地笑著說:“你又沒講清你又沒講清!”“我還要怎么講?!”主任的吼聲又在車間回蕩:“我跟你講把空的氧氣罐抬走換一臺滿的來,你就把一臺滿的乙炔抬走又抬一臺空的來,這里大家都聽到了我跟你講,快點去!神經(jīng)!你也看到了我們都在等你的氧氣罐做事。”看著副主任的背景主任恨恨地罵道:“除了晚上在大街上跳舞跳得好、你什么事做得好?”
“呀!主任怎么這樣罵副主任?”肥姐一看完就急急地問洗完手回電工維修班的甑師傅。
“有什么奇怪?正常的很?!标祹煾挡林盅鄱紱]抬。
“這個都正常???”肥姐的眼睛在眼鏡后面睜得大大的:“我看這個副主任也有五十多了吧?怎么樣子他的年紀(jì)也比主任的年紀(jì)大??!”
“哼,就是到死也是個神經(jīng)病?!标祹煾道淅涞鼗卮?。
“我看這個副主任好像蠻老實的樣子?”肥姐有些不解地又問。
甑師傅笑了一下,他覺得這個問題還不好回答。
肥姐見甑師傅沒回答又咕嘟一句:“都好像罵兒子一樣。”
恰巧章師傅做完事回來就大聲地問什么罵兒子?肥姐就把問甑師傅地話又問章師傅?!按篌@小怪!”章師傅說:“都還會打架咧!”
“真的呀?!”肥姐的眼睛睜得比眼鏡都更大:“你耍我?這么大的人而且還是領(lǐng)導(dǎo)還會打架?章師傅你也太夸張了吧?!”
“難理你,告訴你你又不相信!”章師傅不高興地出去洗手。
肥姐就瞪著大大的眼睛看著甑師傅,想從甑師傅的表情里得到證實,當(dāng)看到甑師傅笑笑時肥姐不僅是眼鏡后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就是厚厚的嘴唇也張得大大的,停了一下肥姐小心翼翼地問洗完手進來的老章師傅:“跳舞又是什么回事?”
“噢,”章師傅見她小心翼翼地樣子就放緩了聲調(diào):“是這樣,這個副主任晚上吃飽喝足后會到大街上參加那些婦女跳舞隊,他跳的很好?。≈魅沃詴R他是因為他從來沒有在車間里做好一件像樣的事。”章師傅說著話時可真是和藹可親的樣子。
“噢,原來是這樣。”肥姐的臉上有些驚訝的表情。
有一天肥姐又打電話說要晚回不需要等她回家吃飯了,甑師傅就發(fā)現(xiàn)她不是前幾次那樣語氣輕松的樣子,心里就在想要不了多久就會滾蛋了吧?“怎么這里老是平時檢修到了星期天就來上班?”肥姐打完電話坐下來滿臉不痛快地問:“怎么會這樣安排上班!?”
“你不懂。”甑師傅說完就不啃聲了。
“為什么哦?啊呀,你這個人也是,怎么說話說一半?我不是在‘請’問你嗎?”肥姐不滿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