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空心(小說)
一
那棵老楓樹到底有多少年了呢?
一百年?兩百年?
能容人的樹洞是怎么形成的呢?
雷劈的?蟲蛀的?
吳為不知道。
就像他不知道杏花為什么又提出離婚一樣。昨晚接到蘇杏花的電話時,他正躺在蘇州某個建筑工地的鐵皮板房里看法制節(jié)目,昏昏欲睡。她沒頭沒腦地說,吳為,我們離婚吧!我這次是認(rèn)真的。聲音微弱,平和,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卻將吳為的瞌睡擊得粉碎,他沖著無辜的手機大吼了一通,然后狠狠地將手機摔在床里側(cè)。
站在三層樓高的腳手架上作業(yè),他的思緒有點兒飄忽,寒風(fēng)像生了眼睛的刀,專撿他裸露的皮膚進(jìn)行剮蹭,凍得有點麻木的手在墻體上機械地工作著。
“嘭”得一聲響時,吳為沒有意識到,他的耳朵隔絕掉了所有的聲音,滿心想著等下收工就打電話給杏花,男人終究要學(xué)會彎曲,直到下面人聲嘈雜,有人大聲喊著快打120的時候,他才一個激靈反應(yīng)過來,匆匆下來。
工頭躺在不遠(yuǎn)處的腳手架下,一只胳膊反折著,臉部表情扭曲,衣服灰蒙蒙的,眼睛沒有焦點地看著天空,像一個被人遺棄,橫陳在垃圾堆里的人偶。
吳為順著他的目光下意識地看了看天空,有一只鳥兒正緩緩飛過。
工頭成為了植物人。
工頭手下的建筑隊連吳為在內(nèi)有十幾個人,都來自老家的同一個縣。大家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首先想到的是他們這一年的工錢會不會打了水漂。吳為卻感到很驚懼,再次站在腳手架上的時候,他的雙腿直打顫,心跳加速,呼吸困難,想象著自己某天也會像工頭那樣,失足落下??粗切艿囟鸬母邩?,他突然發(fā)現(xiàn),城市里的人都是生活在空中的,如果能夠?qū)⒛切╀摻钏嗥帘?,會有無數(shù)人在空中吃喝拉撒睡,那是怎樣的一幅畫面呢?
他決定結(jié)了工錢就回家,因為知道自己再也無法像舊日一樣在高空中作業(yè)?;丶乙埠?,或許能緩解他和杏花緊張的夫妻關(guān)系,常年的兩地分居才是杏花幾次三番提出離婚的根本原因,缺乏交流與夫妻生活的婚姻,比紙還薄。他想。但又想會不會太遲了。
二
吳為拔著煙,蹲在那棵老楓樹的洞口前,斜著頭將目光送進(jìn)樹洞中,樹洞里潮濕、黑暗,有一股朽木的味道。小時候,木訥甚至有點懦弱的他常常作為“小偷”蹲在里面躲避“警察”小伙伴的“追捕”,一晃四十年過去了,歲月在他的臉上和心里留下了太多的痕跡,而這棵樹卻還是從前的樣子,保持著兩個成年人都合抱不過來的身軀,靜靜地屹立在村口的池塘邊,不動聲色地注視著吳莊在時間的長河中穿梭。
以前,吳為一直在家守著幾畝薄田耕種,閑了去縣城接點散活干,日子過得緊緊巴巴。后來村里的大部分男人都涌入城市,而做泥瓦匠這些苦力活的工資也很誘人,吳為才隨了大潮。每年收割油菜、麥子、早晚稻的時候,吳為都回來幫杏花,與其說他是擔(dān)心杏花一個人應(yīng)付不過來,倒不如說他是想念家和泥土的味道,而為親近它們找的一個合適的理由罷了。
他走進(jìn)池塘邊一個已經(jīng)干得板結(jié)的田里,隨手撿起田埂邊一塊土坷垃,使勁捻了捻,然后湊到鼻前聞了聞,似乎沒能聞到他期許的味道,不然他怎么隨即將手在褲子上擦了擦,離開了田,拎著兩個大帆布包繼續(xù)往家的方向走。
剛走到村口,村長家的狗就沖著他吠叫起來,那是條瘦骨嶙峋皮毛臟亂的黃狗,已經(jīng)被人去樓空的村長家遺棄,唯獨那刺耳的聲音在捍衛(wèi)著它并非是一條流浪狗的尊嚴(yán)。
明明是傍晚時分,卻沒有炊煙升起,沒有母親呼喚調(diào)皮的孩童回家吃飯的聲音。村里一片靜寂,很多屋子的大門緊閉,掛著一把沉默而又銹跡斑斑的鎖。
吳莊坐落在省道邊,夾在縣城與省城之間,離縣城六公里,縣里要打造成工業(yè)園區(qū),拆遷報告已正式下發(fā),大部分人拿到安置費以及第一批補償款后都已涌進(jìn)縣城,搖身一變成城里人,一小部分人因為賠償款的問題膠著,企圖做最后的掙扎。
吳為的家其實也已經(jīng)搬得差不多了,在縣城三中附近的老小區(qū)租了套帶院子的房子,因為二女兒吳麗麗在三中讀高一,杏花要陪讀。大女兒在省城讀大一,很少回家。
從省城的方向回來,他是看到那棵老楓樹的時候,才臨時決定回吳莊一趟的,費了好一會功夫才打開了生銹的鎖,看著空蕩且灰塵遍布的家,他的心里空落落的,比杏花提出離婚時的感覺還要真切。又站在門口看著他小時候栽下的果樹、老井,還有那個父親喜歡坐在上面抽煙的大石凳,他的鼻腔里有一股酸澀,眼睛有點模糊。
祖祖輩輩生活的家園,就要覆滅了。他在心里嘆。
回到城里的出租房,杏花并不在家,他知道她去跳廣場舞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太陽剛沉下去,就會有一撥又一撥的大媽們占據(jù)了城里任何一塊稍大一點的空曠之地,跳起了廣場舞,雖然節(jié)奏混亂,但每個人都很享受,且敬業(yè)得很,準(zhǔn)時上下班,除非下雨下雪才休假。吳為上個月回來時,杏花給他做了晚飯就急著要去跳廣場舞,吳為有點兒不高興,數(shù)落了她一番:城里人閑得無聊打發(fā)時間的,你摻和什么?杏花白了他一眼,自嘲地說:城里人才拉不下臉面,只有我們這些鄉(xiāng)下大媽們才會跳這些沒品位的廣場舞。
杏花回來的時候,吳為已經(jīng)吃了一碗面條,半躺在沙發(fā)上百無聊賴地看著電視。她顯然對他的突然回家有點猝不及防,露出驚詫的表情,但仍舊平靜地問:“你怎么回來了?”
“你說我怎么回來了?”吳為反問,掃了杏花一眼,不知為什么,他覺得杏花和以往有些不同了,具體哪里不同他一時又說不上來。
杏花沒有接話,去了臥室換衣服。
“你那話到底什么意思?”見杏花不冷不熱的表情,吳為有點火大,提高了聲調(diào),趿拉著鞋跟了過去。
“不是說得很清楚了嗎?我不想和你過下去了?!毙踊ㄕf,沒有看他,自顧自地?fù)Q衣服。
“你不會是有人了吧?”話一問出吳為又即刻否定了自己,杏花不是那樣的人。
五年前,吳為和幾個工友在縣城大排檔喝酒,突然覺得眼前一片模糊,頭疼欲裂,隨后暈倒。杏花接到電話后趕去縣醫(yī)院,被告知了一個晴天霹靂的消息——吳為得了腦瘤,且縣醫(yī)院沒有那個技術(shù)為他手術(shù),建議轉(zhuǎn)院。這個消息一下子在家里就炸了鍋,特別在轉(zhuǎn)到省城后,醫(yī)生說沒必要再做手術(shù)了,即使手術(shù)成功,也活不了幾個月,花冤枉錢不說,病人還遭罪。吳為得知自己的病情后,表現(xiàn)得很坦然,至少表面上是,準(zhǔn)備回家安靜地度過生命中最后的時光。幾個長輩親屬,包括老爺子也都同意吳為的決定,畢竟花幾十萬延續(xù)幾個月的生命,倒不如把錢省下來留給杏花和孩子們。
唯一持反對意見的是杏花,雖然很傷心,但她卻保持著清醒的頭腦,堅持要賭一把。在杏花的堅持下,吳為同意做手術(shù),于是輾轉(zhuǎn)多方,找到一個在上海瑞金醫(yī)院有熟人的親戚,花光了夫妻兩人多年來的積蓄,在上海做了手術(shù)。手術(shù)前,吳為留下了遺言給杏花,讓她在自己死后就改嫁吧,但要對兩個女兒好好的,因為他不知道進(jìn)了手術(shù)室是否能活著出來。杏花哭著說,她不嫁,這輩子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事實證明,杏花的堅持是對的,吳為好端端地活到現(xiàn)在,這是一個醫(yī)學(xué)奇跡,又或者說,這個奇跡是杏花創(chuàng)造的。
這樣的杏花怎么可能會背叛自己呢?
“就當(dāng)是我有人了吧?!彼唤?jīng)心地答。
吳為用力拉扯了一下杏花的胳膊,將她拉到自己的跟前,扇動的空氣將一股香水味送到吳為的鼻息前,吳為想打噴嚏,卻沒打出來。近距離看著杏花的臉,他才明白杏花哪里不一樣了——她化妝了,搽了粉,描了眉,涂了口紅。
杏花被他盯得有些尷尬,掰開他的手,說了句:“發(fā)什么神經(jīng)?!?br />
架沒吵起來,因為吳麗麗下晚自習(xí)回來了。見了吳為,她冷淡地喊了一聲爸后,洗漱了一番后就進(jìn)了自己的臥室。
上了床,吳為準(zhǔn)備脫杏花衣服的時候,她拒絕了,理由是他們即將離婚。吳為紅著眼睛悶聲說:“只要一天沒離,你就得讓我睡?!毙踊]再拒絕,但整個過程中如死魚一樣一動不動。
夜很深了,吳為還沒有睡著,房間里隱約著霓虹燈和路燈的微光,朦朦朧朧的,不遠(yuǎn)處的棋牌室一陣陣地傳來嘈雜的聲音,伴著一兩聲汽車鳴笛的聲音闖入他的耳朵里。他的思維一團亂,先是想到工頭那副慘樣,然后想自己現(xiàn)在也被逼仄的高樓擠壓著,心提拉了一下,又想到以后都要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覺得更難受了。
他知道杏花沒有睡著,因為她一直保持著背對自己的姿態(tài),二人之間的距離楚河漢界般分明,她的吐息聲也憋著氣般的輕巧。
吳為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感。
他倚在床頭,抽起煙來,也不點燈,忽明忽暗的煙火,像極了他起起伏伏的心思。
“吳為——”杏花喊,聲音弱弱的,尾音卻拖得老長。
他沒有應(yīng)聲,等待著她的后話。
“我們離婚吧,你再找個能給你生兒子的女人。”她的語氣很平淡,像說別人的事。
沒有兒子,這是吳為的痛處,他想到兩年前父親去世時那死不瞑目的目光和最后的遺言:不孝有三,無后為大……
三年前,吳為帶著杏花在一個熟人的陪同下去了皖南一個隱秘的私人診所,給結(jié)扎過的杏花做了接通輸卵管的手術(shù),只為求得一子。這件事兩個女兒都極力反對,因為這個決定顯然將她們置于一個無足輕重的境地,認(rèn)為父母根本不在意她們,不相信她們來日會肩負(fù)起贍養(yǎng)他們的責(zé)任。經(jīng)過幾場爭辯后,兩個女兒就開始實施冷暴力,與父母之間的交流幾乎斷了,這種狀態(tài)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在。手術(shù)花費了不少錢財,杏花也忍受了不少疼痛,大半年之后發(fā)現(xiàn)懷孕了的時候,夫妻倆又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雖然不能確定懷的是男是女,吳為仍然喜不自勝,雖未對外張揚,但對生活的激情很明顯多了幾分。然而胎兒兩個月的時候,卻流掉了,因為杏花有子宮肌瘤,且生長位置特殊,以后都不能懷孕。不是意外,是必然,醫(yī)生說。
那段時間吳為和杏花的心情都糟糕到了極點,面對杏花恍惚的狀態(tài),以及老爺子沒完沒了的嘆氣聲,吳為心力交瘁。他安慰杏花和老父親說,人家城里人,都生一個,我好歹還有兩個閨女。但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卻底氣不足。
吳為的心里一軟,“這就是你要和我離婚的原因?”
“還有,我確實不想和你過下去了,咱好聚好散吧?!?br />
前一秒燃起的感動的火苗,下一秒就被澆滅。
三
吳美美從省城回來了,不管是對杏花,還是對大半年沒見的吳為,都不冷不熱的,問她一句才答一句,余下的時間都是低著頭,沒完沒了地玩手機。吳美美回來了,吳麗麗有了同盟軍一樣,兩個人保持著同樣的態(tài)度,雖然從凝結(jié)的空氣中感受到了父母之間有事發(fā)生,但卻沒有表現(xiàn)出想窺探秘密的欲望。
吳為突然意識到自己的一生過得太窩囊了,女兒教育成這個樣子,妻子也要離開自己,祖祖輩輩生活的家園也沒了。
剛放寒假,吳麗麗的班主任魯宗仁登門家訪。吳麗麗剛上三中的時候,杏花給魯宗仁送過一張2000元的購物卡,只為他能多照顧照顧女兒。當(dāng)初遠(yuǎn)在蘇州的吳為聽說這件事,不同意杏花送,還將當(dāng)下的教育工作者貶低了一番。杏花說那也沒辦法,別人都送,咱不送,老師要是不待見孩子怎么辦?所以吳為對這個魯宗仁沒有一丁點兒好感,心想,哪有剛放寒假就來家訪的,分明就是索賄。
魯宗仁生得很白凈,戴著深度近視的眼鏡,雖比吳為年長兩歲,那股書卷氣質(zhì)與講究的穿著卻為他加了分,顯得比吳為年輕很多。
杏花表現(xiàn)得很熱情,大張旗鼓地做了一桌子的菜,還拿出了家中珍藏多年的一瓶好酒。
起先聊了聊吳麗麗學(xué)習(xí)方面的事情,又就該不該上輔導(dǎo)班的事情討論了一番,酒過三巡,魯宗仁的話變得多起來。
“吳老哥,你看你真是幸?!?br />
吳為不明所以,看了杏花一眼,苦笑了一下。
“別看我們平時為人師表的,過得比誰都憋屈,就像我,老婆都跟人跑啦!兒子在外工作了,幾年都不回來一次,為什么?不就是沒本事嘛!”說完仰盡一杯酒。
晚上是吳為和杏花一起送魯宗仁回家的,順帶送去了煙酒等禮品。魯宗仁的家也在學(xué)校附近,雖然沒有女主人,家里倒收拾得很干凈,餐桌上的花瓶里還養(yǎng)著鮮花?;厝サ穆飞希瑓菫楦袊@魯宗仁看著體面光鮮的,活得也這么窩囊。杏花反駁,他老婆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有個這么好的男人,居然劈腿。吳為說,你怎么知道他是好男人?有多少為人師表的其實是披著羊皮的狼,還有你這意思是不是說我不是個好男人。杏花白了他一眼,懶得和你白說。加快步伐往家走。
一次酒后,吳為向關(guān)系不錯的工友倒苦水。他提醒吳為,杏花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提出離婚,肯定是想分房產(chǎn)和拆遷款,八成她在外也是有人了,不能讓她得逞,最起碼要抓住她的把柄,在財產(chǎn)分割上好占上風(fēng)。
一經(jīng)提醒,吳為如醍醐灌頂。杏花以前確實對自己挺好,但人會變的,特別是有姿色的杏花,脫離了農(nóng)民的實質(zhì)身份,進(jìn)入城里之后,不但在衣著打扮上變了,性情似乎也變了。
小說描寫了一個時代的痛。城郊鄉(xiāng)村轉(zhuǎn)型之際,村民的思想是空的。盲目擴張的城市吞噬了農(nóng)村,也吃掉了淳樸的民風(fēng),挖走了身體某一個器官,人也空了,更可怕的是,心空。心空必生事端??粗疬w突來的財富,不知所以,手足無措,于是,上演了五花八門的丑劇,就如杏花一樣!終歸落得家離子散,臭名遠(yuǎn)揚。
文中的人物都有自己的缺陷,這是真實的,人性不是單一的,多維才是正點。
現(xiàn)實題材作品,人物形象鮮活,故事之外的東西,更能讓人思考。
憐幽佳作,拜讀學(xué)習(xí)了!
可以這么說吧,憐幽的作品,我?guī)缀踝x過,是我欣賞的寫法,換句話說,憐幽用中國話講中國故事,講普通人的故事,好讀,讀得懂,耐人尋味,啟迪人生。要歸納的話,憐幽屬于傳統(tǒng)小說家。之所以說是傳統(tǒng),就是好好講故事,故事之外有深意,引發(fā)讀者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