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魔鏡(中篇小說)
一
正午時分,天色陰沉,風雨欲來。
房間里悶熱得讓人呼吸困難,楊冬藏坐在書房的窗前抽煙,眼神聚焦在對面那棟樓一戶人家曬著的格子被單上。被單在風中飄搖,沿著曬衣桿自我纏繞,發(fā)出他聽不見的嘶喊聲,像是在給他表演一場獨幕戲。
妻子馮君的嘮叨聲還是勢不可擋地穿門而入,但好在他的耳朵還有一扇門,將其隔絕在外。
他拿出鑰匙開了抽屜,拿出一個長方形木盒,木盒里黃色軟布包裹著的是一枚褐綠色的銅鏡。銅鏡背面沿著鏡邊一周有水波紋,正中心一處凸起的銀元般大小的柳條鏤空紋,圍繞著它的是四只類似麒麟的浮雕神獸。鏡子正面還算光潔,但卻無法映照出清晰的鏡像,邊緣處有一個黃豆般大小的腐蝕斑塊。
他將煙蒂在煙灰缸里狠狠地碾滅,再將銅鏡連同木盒裝進一個黑色的塑料袋中,在心中狠下了決心,并開始思忖待會要怎么說。
客廳里,馮君正在擺碗筷,嘴里卻還在念叨,說是在銀行工作,也就聽著好聽,一個小職員,沒錢沒人脈,古怪脾氣,遇事情只能干著急。說完用眼尾掃了一下楊冬藏。
我出去一下。他說。一邊換鞋。
不吃飯?
不吃了,去遲了李主任就午睡了。
馮君停頓了一下,看了一眼那個黑色的塑料袋,問他是不是真的下定決心送了?楊冬藏沒有回應,算是默認。
下樓的時候,讀初三的女兒剛從輔導班補習回來,蹲在那鎖自行車。楊冬藏的目光剛觸及到女兒時就自動彈了回來,并下意識地將黑色塑料袋往身后藏了藏。
對于女兒楊冬藏有愧于心。因為那時候有機會讓她就讀更好的初中,他沒有花錢,現(xiàn)在卻為了自己所謂的前途,要把銅鏡送出去。
李主任叫李中華,比楊冬藏小一歲,他之所以能擔當木蘭縣農(nóng)村信用社聯(lián)社主任的這個職務,源于他在省行的叔父這個后臺支撐。李中華是個收藏愛好者,他有個二百多平米的別墅,整個二樓專門存放古董字畫,數(shù)百件藏品都是他在全國各地四處淘來的,這句話有多少水分外人不得而知。據(jù)楊冬藏所知,早前一位女同事,才35歲就辦了內退,跟隨丈夫一起去外面做大生意去了。按照工齡,她根本不符合內退相關規(guī)定,但她投其所好,送了李中華一個時大彬紫砂壺,而那個款正是李中華覬覦已久的,價值自然無需明說。
楊冬藏的同事,不是高升就是調到各種待遇都要高于鄉(xiāng)鎮(zhèn)分社的縣聯(lián)社去了,只有他十二年來一直待在鄉(xiāng)下,每天坐二十分鐘的大巴車早出晚歸。這次聯(lián)社又有一個人事股股長的空缺,有消息說,這次是要從各鄉(xiāng)鎮(zhèn)分社選調一位上去。馮君一直催促他去疏通疏通關系,把握這次機會,被她念叨得煩了,也是對自己當下的處境感到厭倦了,不然楊冬藏是不屑去找李中華的,畢竟他和李中華是有宿仇的,他甚至猜想,這些年自己一直被壓制,都是李中華在公報私仇。
那是十二年前的事情,楊冬藏參加信用社公開招聘考試,六十多人參加考試,按分值高低,錄取五個人。他排名第三,但公布錄取結果的時候卻沒有他。后來經(jīng)過父母的無數(shù)次上訪、找人,才得知其中緣由,因為他是普通市井小民,家里無權無勢,他的名額被有背景有后臺的李中華頂替了。也許是他們自知理虧,也為了息事寧人,最后楊冬藏還是進入了信用社工作,只是被分配在了偏遠的二泉分社。李中華進入了縣聯(lián)社,那次考試對于他而言,只不過是一個過場形式的陪考而已。但這利用強權冒名頂替的屎盆子扣在了他的頭上,所以楊冬藏第一次見李中華的時候,就從他的眼里看到了鋒利的寒光,這寒光十二年來都未曾消失,雖然他們不常見,但楊冬藏確定,寒光無處不在。
等紅燈的時候遇見了一個熟人,寒暄的時候他下意識地捏緊了黑色方便袋的袋口。那人走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心滿是汗,這時候他才意識到,他是沒有勇氣站在李中華面前,將這個銅鏡雙手供上的,更沒有勇氣向這個他厭惡的人低下自己高貴的頭顱。
算了,不送了,送了他也不一定將那個位置給我。楊冬藏在心中這樣告誡自己。
這個銅鏡是他們家的傳家寶,據(jù)說是他當赤腳醫(yī)生的爺爺年輕的時候救過一位大戶人家的孫子,銅鏡是他們?yōu)榱烁兄x他贈的。楊冬藏的父親前些年將這個銅鏡拿給專業(yè)人士鑒定過,說是明朝的,價值大概在五萬元左右。銅鏡本來一直在父母身邊,一次家里遭了賊,老爺子才交給他保管。
楊冬藏沒有回家,他坐上公交車,去了西郊楊莊老家,父母住的地方。
小院子的門是虛掩著的,開了門,沒見父母人影,他往臥室尋去。輕推門,父母正在午睡,睡得很香,收音機里正小聲播放著廬劇,唱得凄凄切切的,風扇悠悠地轉著。父親與母親十指緊扣,搭放在父親的肚子上,看著恩愛了一輩子的父母那蒼老但安詳?shù)淖巳?,楊冬藏的鼻子突然有點發(fā)酸。
他不忍心叫醒母親,即使他還沒有吃午飯。輕輕關上門,走到院內,他發(fā)現(xiàn)那一壟菜地上青椒茄子韭菜黃瓜長勢甚好。這些都是母親種的,與田地打了一輩子交道的母親是閑不下來的,隨著縣城的發(fā)展擴張,前些年家里的田地都被征收了,這壟菜上生長著母親的念想。他走過去摘了一根黃瓜,用手摩擦了幾圈大口大口嚼起來,很脆,有一股自然的清香。
大哥楊春生發(fā)來一條信息,老三,我工地上出了事,一個工人重傷,家屬鬧得不可開交,治療費與賠償款是個無底洞,幫我弄點錢。
楊家本來有弟兄三個,老大春生,老二夏長,老三冬藏。本來楊母在懷第三個孩子時,楊父給他取名秋收,但那個孩子與這個世界無緣,三個月的時候夭折,于是秋收這個名字也留給了他(她)。夏長是在20歲那年的夏天,在魚塘里捕魚的時候滑入深水區(qū)溺亡的。夏長去世的第二年,春生去了上海做了粉刷匠,后來竟五個年頭渺無音訊,家人都以為他已客死他鄉(xiāng)。五年后回來時,他已經(jīng)拖家?guī)Э诹?,妻子是個上海郊區(qū)姑娘,獨生女,他做了入贅女婿,一歲的兒子也隨了母姓。又過了些年他從小工變成了小包工頭,腰包鼓了起來,但他卻很少回木蘭來看父母,他說在大城市生存不容易,做倒插門女婿也身不由己,輕輕松松的一句話,就把贍養(yǎng)父母的責任推到了楊冬藏的身上。楊冬藏也能理解他,他那個耿直甚至有些暴躁的脾氣,做了倒插門,說明大嫂是個比他更厲害的角色。也因為這事,馮君沒少和他吵架。
楊冬藏沒有回復楊春生,他帶著那枚銅鏡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氣壓低得讓他喘不過氣來,已經(jīng)濕透的劣質襯衫緊緊地貼在后背上,就像一直如影隨形的低迷命運,你剛把它牽開,它卻似生了眉眼一樣,鍥而不舍地再次貼過來。
二
辦公室里,兩個年輕人在聊著一些八卦,身體隨之話題的深入而笑得前俯后仰,楊冬藏看著他們那不諳世事的臉,感嘆青春真是一個好東西,就是太不經(jīng)用了。
后來有同事小聲告訴楊冬藏,誰要能拉到三百萬的存款任務,那個人事股長的位置就歸誰。他在腦中迅速將認識的親戚朋友搜索了一遍,但一會兒就泄了氣,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不是沒道理,如果他真有個能拿出三百萬閑錢存銀行的親戚或好友,他這些年也不至于過得這么憋屈。
臨近下班的時候,楊冬藏接到了老爺子的電話,叫他回家一趟。他問是不是哪不舒服。老爺子說不是,說具體事情到家再說。放下電話后楊冬藏猜想大概是因為大哥的事情,躲是躲不掉的,該來的總會來,時間不會因為你不想就停滯不前。
三兒,老大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吧?老爺子見了楊冬藏寒暄了幾句后開門見山。
爸,我是知道,但是我到哪搞錢給他?您老也不是不知道我的情況。是呀,他一個月那一千來塊的工資,扣去公積金和養(yǎng)老保險,所剩無幾,馮君在超市上班也只有八百塊的工資,家里的收入維持生計還行,卻沒有多少存余。
我知道,這些年你也不容易,老大的意思是你給他拿點貸款,利息他付,等他周轉過來了,他立馬還貸,不讓你為難。
楊冬藏抽著煙沒說話,太陽剛下山,暑氣難消,母親在院子里潑了幾盆水,周遭的空氣里立刻升騰彌散起一股泥土的味道,楊冬藏貪戀地深吸了一口氣。
老爺子靜靜地等著楊冬藏開口,佝僂的他坐在小木凳上,像極了一張繃緊的弓弦。對于這兩個兒子,老爺子內心里還是更偏向老三的,且不說老三這些年一直承擔著照顧二老的責任,僅老三是他們家唯一一個靠讀書走出農(nóng)門吃上國家飯這一點就夠了。老爺子是熟讀四書五經(jīng)崇尚孔孟之道的人,早年在鄉(xiāng)村小學當過近三十年的民辦教師,一直到退休都沒能轉正,這是他活了一輩子最為痛心的事情,僅次于失去楊夏長。相信知識改變命運的他認為老三的處境和自己不同,現(xiàn)在的默默無聞都是為來日的崛起做功課。老大和他不一樣,即使在外當了多大的老板,都是居無定所動蕩不安的浮萍,難成大器,現(xiàn)在遇到這樣的事,作為兄弟,他希望老三能夠伸出援手,體現(xiàn)兄弟倆的團結友愛和他教育子女的方式是值得考驗的。
好吧。楊冬藏突然想到小時候一次也這樣熱的夏天,大哥背著他走了好幾里路去鄰村看電影的情況。我盡量,能籌多少籌多少。
老爺子正了正身子,欣慰地點了點頭。
爸,咱家那個銅鏡……
楊冬藏話還沒說完,老爺子立即打斷,再怎么缺錢也不許打那個銅鏡的主意!
我不是這個意思,算了,不說了,我也該走了。說完起身欲走。
在給菜地潤水的母親喊,三兒,吃了晚飯再走吧!
楊冬藏回了母親,說改天和馮君以及女兒一起來吃飯。老爺子起身拍了拍他的肩,掌心里飽含著哪些意思,楊冬藏領略到了。母親又摘了一袋子新鮮的瓜果蔬菜讓他帶回去,后來目送他走出小院子,眼神里布滿疼惜。
楊冬藏回家后,馮君已經(jīng)在洗碗了。到哪晃蕩去了,回來吃飯也不打電話說一聲。她嘀咕。
楊冬藏懶得解釋,將一袋子瓜果蔬菜提進廚房,瓜果無言,但卻替他作了解釋。他不想也不準備將替大哥拿貸款的事告訴她,結婚多年,窘迫的生活現(xiàn)狀將當年那個善解人意溫柔大方的女孩變成愛計較愛嘮叨甚至有些勢利的女人。
女兒在開了空調的房間學習,燈光從虛掩的門縫里透出來,他走過去,輕輕地將門關嚴實,將外泄的燈光與冷氣逼退,將一個舒適的不受外界侵染的空間留給女兒。
馮君給他端上面條時,楊冬藏收到了劉國慶的信息:馮老六在秀婷棋牌室。他顧不上吃飯,匆匆出了門,將馮君的怨言丟在身后。劉國慶與楊冬藏一樣,也是二泉分社一名小小的信貸員,分管不同的村。他說的馮老六是個跑長途運輸?shù)乃緳C,他欠的一萬元貸款即將到期,別說本金,一年的利息他也是分文未交,每次打電話催要時都說在外地,又或者說在開車不方便接電話,最后干脆直接不接楊冬藏的電話。楊冬藏其實為了完成收息任務,一直在給他墊付。
棋牌室里煙霧繚繞,打牌的看牌的釣魚的將幾張桌子圍了個水泄不通,汗水在空調房里被冷卻之后的餿味混雜著煙味,散發(fā)出讓人作嘔的味道。劉國慶側著臉抬了抬下巴,順著那個方位,楊冬藏發(fā)現(xiàn)了叼著煙正在摸牌的馮老六。他站到他的身后,什么話也不說。一牌結束,馮老六對著穿梭在各牌桌之間給客人端茶遞水的秀婷說,老板娘,沒見楊會計在這呢?也不知道招呼一聲。老板娘立馬賠笑,什么風把楊會計吹來了,要不要給您安排一桌。
不了,我不會。楊冬藏從未在外上過牌桌,逢年過節(jié)偶爾在家陪親戚打。旋即對馮老六說,馮師傅,見你一面真難,今天無論如何也要把貸款利息結算一下了。
馮老六聽了這話如同在大庭廣眾之下被楊冬藏扇了一巴掌,他雖然混得不怎么樣,但好面子,而楊冬藏也正是了解他這一點,才說出這樣的話。
他壓制住怒火,皮笑肉不笑地說,楊會計,今天如果你能破個戒,陪我打幾圈,貸款我連本帶利一次性結清。說完從包里拿出一沓百元大鈔,然后洗牌似地將錢翻得唰唰響,挑釁的目光分明在說:老子有的是錢,真的不給你你又能怎樣?
楊冬藏是凌晨三點的時候走出秀婷棋牌室的,他拿到了馮老六一萬元的貸款及2000元利息,但同時也輸?shù)袅?56元。喧鬧了一天的小城正在沉睡中,路燈昏黃,夜晚的風吹拂在臉上,有點腥甜的味道,一只紅色塑料袋跟隨著風來到腳下,他踩踏了一下,繼續(xù)往前走,塑料袋在身后追著風忽上忽下,慢慢飄遠,帶著他的某些心緒,此情此景,他突然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空虛。
三
人事股長的位置是一顆懸掛在夜空中遙不可及的星星,就在楊冬藏忍痛準備轉身離去,不再關注它的時候,突然有人拍著胸脯來告訴他,要帶他去找這顆星星,這個人是他們分社的方田主任。
方田五十來歲,生得慈眉善目,禿頂嚴重,有點兒像彌勒佛,平時就算是發(fā)起火來,也沒有什么震懾力,下屬們也都不怕他。楊冬藏對他也沒有太多好感,總覺得他是個笑里藏刀的人。那天下午,他將楊冬藏喊到辦公室,還給他泡了一杯茶,告訴他一個叫楊三和的老板在隔壁永和縣做鋼材和房地產(chǎn)開發(fā)生意,身家不菲,他認識楊三和的新老婆小可,通過小可的牽線,爭取到了楊三和的一筆存款,讓楊冬藏準備一下,明天和他一起去永和縣。
欣賞佳作了,問好憐幽姐。
無欲則剛。當一個人看淡名利,世界會突然安靜下來,就像你身處大山里的湖泊,坐在蕩悠悠的小船上,天高云淡,綠水青山,蟲鳴鳥啼。
小說冷靜地敘述,抽絲剝離般刻畫著人物,人性在故事進行中得到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極為深刻!
小說沒有塑造高大上的人物,有的人是惡有惡報善有善報不是不報是時候未到,有的人初心積累,殺人不見血,有的人缺乏主見,膽小懦弱,被人當槍使……
故事之外的東西,讓讀者思考。
小說敘事沉穩(wěn),語言凝練,構架鏡子,巧妙地使用道具“銅鏡”,銅鏡最終成為魔鏡,就如貪念起,人性就成了獸性!
佳作,向憐幽學習!
你一直是寫小說的高手,佩服!
迢迢會兮月下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