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這種動物特難琢磨，不知誰第一個叫了“男人”，從此男人就格外讓人懂：一撇一捺，天生走的賤貨，該是出力忙死的命；平日里他們不止一百次地抱怨忙死了，但若真有一個忙里偷閑的空兒，卻都閑不住，心里十分慌，慌啊，像大煙癮發(fā)了一樣急。何以解慌？唯有挖坑。
　　 挖坑本是流行于陜西的一種紙牌游戲，如今，但凡玩過撲克牌的中國人幾乎都會挖坑，而秦州大地的人對挖坑的情有獨(dú)鐘，津津樂道，是全國出了名的。他們不僅會挖，也善挖，更好挖，留給外人的第一印象便是挖坑這種游戲源于天水。
　　 我不敢否認(rèn)挖坑游戲源于陜西，但我始終覺得挖坑是秦人的本能，當(dāng)然這不是吹牛皮，多多少少是有些依據(jù)的。
　　 想想，偏就那么一個小小的天水，偌大的中國地圖上的一個圓點(diǎn)點(diǎn)，竟生出了伏羲、女媧和軒轅，是不是種奇跡呢？！單說女媧，誰都曉得她曾煉石補(bǔ)蒼天，還摶土造人，才有了生生不息的人類。這女媧何方神圣呢？相傳生于天水市秦安縣，就是出了個飛將軍李廣和詩仙李白的隴西成紀(jì)，大名鼎鼎的“媧皇故里”。我想，女媧造人不止是個傳說，唯心地講，她確確實實造人了，用的就是高原上的黃土，不然，炎黃子孫怎么會是黃皮膚的呢？造出來的人或多或少就擁有了一項本能——挖坑。
　　 挖坑干什么？取土做日用品呀，比如陶罐。你看過秦安大地灣的陶罐嗎？那一個個陶罐，哪怕一個殘碎的有花紋的陶片，都足以將華夏上下五千年的歷史改寫為八千年。秦人的先祖非子在秦邑（今天水市清水縣有秦亭和非子邑城遺址）為周王室牧馬，養(yǎng)得馬兒膘肥體壯。后來秦人不斷發(fā)展壯大，騎著千里馬硬是將地盤擴(kuò)大到陜西一帶去了。這一去，遂把挖坑的看家本領(lǐng)帶走了，再后來就有了兵馬俑，也有了史學(xué)家一直爭議不休的“長平之戰(zhàn)”和“焚書坑儒”。當(dāng)然，這只是我的個人之辭而已。話說這挖坑的游戲并非挖坑取土，卻用“挖坑”一詞形象地道明了游戲的本質(zhì)：挖坑是為留坑，等人陷入坑中方可；圈套，謂之坑，入坑者自然是輸家。
　　 既然挖坑是為留坑，就必然是個動腦筋的智力游戲。智低者或新手挖坑，心中沒有方寸，一挖就深，往往坑了自己，眾目睽睽之下丟了銀子不說，還丟了面子。哎，真是癩蛤蟆跳炕頭，既蹲溝子又傷臉。智高者或老手挖坑，常常雷打不動，胸有成竹，眉頭一皺，坑上心頭，或哼笑：“看我如何耍藝，如何收拾你！”或暗自欣喜：“這傻逼咋就這樣傻呢？又要鉆坑了哇，呵呵！”
　　 挖坑的場上，藝高者眼明心細(xì)，卻常炫耀自己手里的牌總不好，但藝卻總是這樣高；藝低者頭昏膽大，卻永不說自己的藝低而埋怨牌不好。說來說去，都是牌不好。不好，不好，但挖完一把還想下一把，始終挖的是這把牌。旁觀者清，當(dāng)局者迷，誰的藝高誰的藝低，一看便知分曉。然而高是你的高，低是他的低，能湊在一起挖坑的，不圖個高低，都圖個“好”字。
　　 瞧！你一碗漿水面片囫圇下肚，即向妻子恭恭敬敬地報告要到河堤上走走步，話音未落便轉(zhuǎn)身溜出了門。我一碗羊肉泡饃灌了腸，趁伸腰打嗝的機(jī)會忙趿鞋開門，忽聽老婆高吼：“又干啥？”
　　 心跳之余急答：“他媽的領(lǐng)導(dǎo)又叫我加班！”口里不停地連罵著：“哎，他媽的?！本完P(guān)了門。他咕咚咕咚兩聲，一大杯三泡臺見底了，右手還捏著一頁韭菜盒子，就匆匆下了樓，屁股后面竟跑著可憐的兒子，跳著哭著叫爸帶他玩，而他只嗯啊兩句：“乖，球娃，快回去！一個叔叔家有事，爸一會兒就回來了。回來了給你買糖吃哩?！闭f得娃樂滋滋的，他竟一溜煙不見了。
　　 嘿嘿！別看這些城里鎮(zhèn)上的男人們多么紳士，十有八九都是這樣的怕老婆。不怕不行啊，誰叫女人是半邊天？要呵護(hù)，要抬舉，何況當(dāng)今女人是一手遮天的。而男人們長期遭受“妻管嚴(yán)”的冷遇后煉就出了兩套絕活兒：一是逆來順受，順來順受，一是撒謊，能撒得惟妙惟肖，能撒得讓女人們信服。但只要出了門來，那真是個男人，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不是么？他們的嗓門一下子高了幾個八度：“喂，你個鱉慫咋還不來？我在XX煙酒鋪?zhàn)永锏戎ā?br />　　 一個猛沖兒跑進(jìn)煙酒鋪，還不忘狡辯，哎，老婆下班遲，我急忙等不到一碗飯。聽，多男人啊，都是飯來張口的佬兒。
　　 慫，廢話少說，插根煙，吸口氧，挖坑的干活！
　　 挖就挖！三天沒挖了正手癢呢。
　　 一二三檔，幾元的？
　　 還不是老規(guī)矩嘛？這年月里誰還稀罕一個鋼圓！
　　 對，對！五元就五元，誰怕誰！說著就啪的一聲，一個大巴掌重重地拍在桌子上。一看，一張紅鈔。
　　 嗨！這慫今天囂張??！慫，甭狂，你的紅大頭遲早是我的，等著瞧。邊說邊掏了一張拾元錢放在桌上。
　　 呵呵，你們倆二楞子瓜得鼻涕都閑不住。我就這一張五元的本錢，保贏了你們兜里的。曉得嗎？這叫四兩撥千斤！
　　 臭慫，牛皮是吹的，坑是挖的，別把坑當(dāng)牛皮吹?？斐鍪郑?br />　　 石頭砂鍋水。
　　 哦，好啊，我給我先發(fā)嘍！
　　 123，123……去掉大小王，一人一張，循環(huán)發(fā)，正好余了四張作公牌。
　　 三人的手都像鷹爪，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挖（抓）了各自的牌，忙翻看，想著想著，把左邊的調(diào)到右邊，把右邊的插到中間，重新組合了一番。
　　 只聽有性急者大喊，誰拿的“紅桃4”，叫檔！拿紅桃4的，若也是個急性子，早就叫檔了，或應(yīng)聲就叫了；若是個慢性子，總讓別人戲謔：“喂，不管兒子還是女子，你快點(diǎn)養(yǎng)嘛！”也是，不管兒子還是女子，反正都得“養(yǎng)”的。凡叫了一檔的，準(zhǔn)是手里的牌不好，怕挖了公牌后坑了自己，只好讓給他人挖，或手里的牌太好了，尋思留坑于他人。凡叫了二檔的，準(zhǔn)是借風(fēng)行船者，不挖嘛，可能有幾分勝算，放棄了太可惜；挖嘛，得直接叫到位，太冒險。所以只好叫二檔以覺動靜：如果有人接著叫了三檔，挖走公牌了，則千般思萬般想，如何把他坑倒；如果沒人叫，正好合意，贏了就穩(wěn)贏，輸了也少丟銀子。但凡不叫檔而直接挖走公牌的，自然是三檔無疑了，自然是有重器在手。
　　 無論誰挖，都是拿紅桃4者先出牌，且得先見紅桃4。有單出紅桃4的，笑曰：先給你們一泡屎，嘗嘗；有出含紅桃4的對子的，笑曰：敬上兩泡，聞聞；有出含紅桃4的三頭的，笑曰：三泡，誰敢吃？！也有出四張4的，笑曰：四泡拉下，誰能吃？！其實，心里有底沒底，先提高嗓門擺出勢來把對方嚇倒再說。
　　 惡心，惡心，應(yīng)喝著，驚心動魄的較量就此開始了。
　　 如4、5、6者是三連，如9、10、J、Q者是四連……總之，單吃單，對跟對，三頂三，四連四……你對付不了，哼聲“過”，還有他人使手段。顯然，沒挖公牌的兩人是一個籠里的螞蚱，得同心協(xié)力來坑倒那個牛人。同心協(xié)力，四個字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要真正做到同心，那得靠腦子思索兩人的路數(shù)。不吃鍋盔偏給鍋盔吃；猜測對方只依賴于一個單3而生怕人挑了去，這時偏出單2挑他惹他嚇?biāo)?，等等，都是坑場上錘煉出來的大智大謀。一拍即合者自然從牌路里來，水到渠成；不合謀者，或參不透玄機(jī)者，必弄巧成拙，必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必鉆人家挖好的坑，只好等掏銀子了。
　　 輸了，輸了！我瞅著你，你瞅著我，邊掏銀子邊抱怨。我罵你的手氣和腳氣一樣臭，真臭；你罵我弱智到極點(diǎn)，竟不如三歲的憨娃娃。
　　 贏了，贏了！看他的得意樣，見到銀子眼里直冒金星，一把手就是一輛挖掘機(jī)，閃電似的將銀子拋了過去，還不停感嘆今天的財神在他那邊。
　　 輸者越輸越倍加自信，總想遲早會贏的，會把丟了的銀子撈回來；贏者越贏越沾沾自喜，總想本少而錢大都是他人的，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嘛，反正不怕輸。就這樣一輪一輪地又重新開始了，直到老婆電話里三番五次地催問，才罷休。
　　 若在鄉(xiāng)下，家家掌柜的幾乎都是男人。男人是一家之主，女人得順著男人的意，再者寬房大舍的，不怕多一個人后空間就窄了。因此只要有空兒，就三五個、七八個的團(tuán)簇在一起挖坑了。炕上地下，隨處可挖；看的看，挖的挖，輪著來。
　　 農(nóng)家人挖坑很理性，一般是一檔一元，即便是挖個通宵，贏得幾十元，輸了也就是幾十元，疼不在心上?？蓜e小瞧他們囊中羞澀，他們有的是健壯的身體，有的是論斤的酒量。有時便將一箱子白酒擱在旁邊，約法三章：一檔三杯，誰輸誰喝。輸者起初都是酒家，酒杯剛挨到嘴，吱的一聲，酒光了，還不忘把酒杯倒過來，大聲嚷：“咋樣？這就是量！”
　　 旁觀者便嘲笑道：“臭到底了，還夸什么夸，還有臉夸！你慫今天一定是摸了女人的溝子，沒干好事，手氣才這么臭呢?！陛?shù)枚?，喝得就多，喝著喝著，話頭就軟了，酒杯也不倒過來了，這時不是怨自己沒坐對地方，就是怨別人沒出對牌。
　　 只見有眼明手快者將酒杯奪過去，一倒，酒連成一條線往下墜，罵道：“慫，你的杯里要養(yǎng)魚嗎？這是錢買的，不是你女人的奶，要咋吃就咋吃！”
　　 觀者大吼：“罰酒一杯，看慫崽子學(xué)乖不！”
　　 那輸者抵賴不住，只好認(rèn)了，卻將受罰的酒放在眼前，求饒道：“不行了，不行了！先欠下，下把輸了一起喝?！痹拕傉f完，隨即一陣狂哄亂吼。
　　 有人吼：“不，不行！饅頭熱蒸現(xiàn)賣，酒要把把清?？?，快喝！啥慫球男人嘛?！?br />　　 有人喊：“丟人死了！不行了，不行了，這是男人說的？”
　　 有人叫：“是男人的話，掙死也不說不行，我看你連女人都不如呢?！边@時如若不喝，準(zhǔn)有人要強(qiáng)灌了。而大多數(shù)情況下，抵賴者受激將后又會斗志滿滿的，邊拍著胸脯說自己是男人中的男人，邊大口飲酒，又不忘倒過杯來以證明自己確實是個上等男人。
　　 女主人時不時蹭在一旁，瞅著那些失態(tài)的男人們，一陣笑，一陣眥個白眼：“喝，喝，當(dāng)尿尿喝，一下喝死！”
　　 “嘿嘿，還——還敢罵我？！我是什——什么人？男人！你——你等著我喝——喝好了，如——如何看你這婊——婊子的病！”
　　 “嗨！看你的慫樣子，豬圈里正有個等你哩！”
　　 屋子里一片哄笑。
　　 挖坑并非都沾錢沾酒氣，其實天水的男人好挖坑，是因它老少咸宜，貧富咸宜。幾個老漢圍在一起挖坑，從不賭錢，是為消遣時光，打發(fā)寂寞，防老年癡呆。幾個窮人湊在一起挖坑，從不賭錢，是為拋掉煩惱，圖個高興。而舍不得銀子卻想挑戰(zhàn)自我，尋求刺激的，可在網(wǎng)上挖坑，十多年前的我便是其一。
　　 那時，我還單身。租房里沒網(wǎng)更沒電腦，周末書看膩了，無聊了，寂寞了，就跑到辦公室蹭網(wǎng)，玩QQ游戲里的挖坑。登錄，進(jìn)入游戲房間，人湊齊了，開始！每每聯(lián)手者出了好牌，激動得人常在對話框里發(fā)個大拇指，或一杯茶，或幾束玫瑰；每每聯(lián)手者出牌不合心意，頓時覺得連屁眼門里都冒氣，只好送個血淋淋的刀子，或幾泡冒熱氣的屎，解解憤、消消氣。我一度迷上了挖坑，等級從鐵尖鍬升到鐵圓鍬，那刻心里的高興簡直無法用天下的詞來形容。后又降到鐵尖鐵，沮喪啊，有一天里我都不想吃飯。最后成了負(fù)一千多分，倍受打擊，就此洗手。而每當(dāng)看到仍沉迷于網(wǎng)絡(luò)挖坑的同事，那些銀鍬金鍬，那些鉆石鍬神鍬，不由自主地發(fā)出源自內(nèi)心的贊嘆：仰視啊，這哪里是人，分明是一尊神。
　　 有人說挖坑不過癮，有人說過癮但易沉迷，可至少比現(xiàn)在流行的王者榮耀好得多，不止千倍萬倍，因為它不僅是老謀深算者的專屬，更是謀生求官之道。常見有些人昔日為百姓時挖坑技術(shù)平平，甚至手臭不敢觸牌，而身居一官半職時，一夜之間技藝暴增，似乎尋著了傳說中的《九陰真經(jīng)》，似乎練就了辟邪劍法，讓人心悅誠服。再看看曾和他一起挑燈夜戰(zhàn)的坑手們，三日不見竟技藝大減，似乎陽氣泄得太重，似乎走火入魔內(nèi)力全失。怎么回事呢？有好心人總苦口婆心地勸剛參加工作的小子：“小兄弟，要有前途得有眼色，多替領(lǐng)導(dǎo)喝酒，多陪領(lǐng)導(dǎo)挖坑，切記千萬不能多贏，一定要多輸。你懂得！”
　　 這么一說，天水的男人都好挖坑，挖坑果真是秦人的本能了？！看看挖坑場上天水人的直率粗魯，便知秦人是如何的彪悍粗獷豪爽。聽聽挖坑場上天水人的粗言俚語，即曉秦腔為何比京劇更有韻味，更有爽勁兒和感染力。瞧瞧挖坑場上天水人的斗智斗勇，也就懂得秦人是如何的智慧與狡詐，秦滅六國是歷史的必然了。
　　 可惜，人們說起秦人，都知陜西的秦始皇和兵馬俑，而十有八九都不知天水這塊秦州大地，這片渭河流經(jīng)之地才是秦人的根??！不知，實在可惜。一個華夏子民，一個秦人的后裔，若要尋根問祖，先來天水拜拜伏羲女媧軒轅，找找秦非子牧馬的足跡，然后坐下來盡情地挖坑吧。挖著挖著，自然是秦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