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征文】吃瓜時代(小說)
那時候,有個新鮮的詞兒,叫做“瓜菜代”。也就是說,主糧不夠吃,要用瓜和蔬菜來代替。生產(chǎn)隊喜歡種瓜,種瓜當然得瓜。種瓜不僅產(chǎn)量高,還能拿過來就吃,不必做二次或三次加工。晚上收工回來,不想做飯或沒米下鍋,一家人啃幾個瓜,肚子鼓起來了,洗洗睡吧。省了糧,省了柴,也省了力氣。
既然種瓜如此重要,那就得把種瓜當作種糧一樣看待。那時種瓜,不叫“種”,叫“抹”。就是把瓜籽兒浸了水,放在高溫下長出芽兒,再把芽兒栽到地里就行了?!胺N”,顯得粗略,“抹”,顯得細膩。可見種瓜比種糧麻煩。瓜熟時節(jié),遍地噴香,老遠就聞得到。不用“向導”,就能知道哪里有瓜熟了。所以,種瓜沒有秘密可言。這就得找一個看瓜人。沒有看瓜人的瓜田,不僅兩條腿的人來偷,就連四條腿的豬呀狗呀也來糟蹋,種也是白種。那就是種瓜不一定得瓜了。生產(chǎn)隊在瓜田中央,搭一個兩頭透氣的棚子,里面放一張小床,看瓜人整日整夜地守在里面,直到瓜秧枯萎罷園。
十七歲的張鐵蛋就是生產(chǎn)隊的看瓜人。那時的看瓜人都是滿頭白發(fā)的老頭兒,只有鐵蛋一個未成年人??垂喜粌H寂寞孤獨,夜晚還得受蚊子的欺負。未成年人玩性大,不適合看瓜的。鐵蛋原也不想看瓜,都是他娘勸服了他。娘說:“看瓜苦是不錯,可工分可靠,白里夜里都有工分拿,一個人頂兩個人。咱把工分掙多了,糧食分多了,好找媒人給你說媳婦兒?!?br />
張鐵蛋最聽娘的話,娶不娶媳婦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掙到工分,分到糧食。現(xiàn)在的人都喜歡儲藏錢,那時的人,喜歡儲藏糧。今年吃去年的陳糧,那得是土豪人家。普通人家沒那個福分。也是生產(chǎn)隊長同情他娘兒仨日子過得艱難,就在眾多的報名看瓜的人中,選中了張鐵蛋。生產(chǎn)隊長也姓張,五十多歲了,是個好人,對孤兒寡母的人家特別照顧。于是,張鐵蛋便拿了草席和被單,高高興興地上任去了。
瓜田離村莊約一里遠,大約十來畝。這片瓜田,種著十幾種“雜瓜”?!半s瓜”指酥菜瓜、甜瓜(甜瓜又分若干種)、老肉牛(可炒菜)、面瓜,還有西瓜。西瓜成熟晚一些,要等那些雜瓜罷園了,才可以吃到西瓜。鄉(xiāng)下人很懂土地利用,雜瓜與西瓜套種,一墑雜瓜,一墑西瓜。雜瓜敗了,正是西瓜長藤蔓、結瓜娃的時節(jié)。細算起來,從看雜瓜到西瓜罷園,前后需兩個多月呢!
鐵蛋看瓜可認真了,他很少呆在陰涼的瓜棚里,而是在瓜田四周逡巡著,像個放哨的小八路,警惕地注視著瓜田四周的動靜。村子里的半大孩子,都愛吃瓜。他們不去學校上學,大孩子帶著小孩子,在瓜田附近躲藏著,一有機會,摘一個就跑,也不管生熟,只管吃。有些甜瓜未成熟時,還有苦味,他們就啃了兩口扔掉了,挺心疼人的。鐵蛋就嚴密地監(jiān)視他們,不給他們偷瓜的機會。
村里有個跟鐵蛋妹妹一般大的孩子,名叫孬貨,最愛吃瓜,人送外號叫“瓜蔞子”。他是個狡猾的家伙,不管誰看瓜,沒有他吃不到嘴的。
孬貨還有個姐姐,名叫“大妞”。姐姐雖然比弟弟大,但姐姐得聽弟弟的。那時候,村里正搞計劃生育,孬貨的媽媽生下這個男孩,就做了絕育手術。所以,孬貨便擔負了傳宗接代的中心任務。當姐姐的當然得為這個中心服務。她實際上就成了弟弟的保姆兼保鏢了。弟弟去塘里洗澡,大妞得坐在岸上看著;弟弟去偷瓜,姐姐得嚴密配合,以保證弟弟百分百成功。大妞的主業(yè)是保護弟弟,副業(yè)是放一頭草驢。通常,弟弟到哪兒,姐姐就牽著驢跟到那兒。
其實,鐵蛋與孬貨是好朋友,“抹泥”之交。在水塘里洗澡,都朝對方臉上身上涂抹泥巴。以前,孬貨就像鐵蛋的“跟班”。鐵蛋朝東,他也跟著朝東。鐵蛋上任看瓜的第二天,孬貨和他姐姐就來了。他們直接走到瓜棚,要鐵蛋摘甜瓜給他們吃,好像他們是鐵蛋請來的客人。
鐵蛋說:“你倆跟我好,我記得的??蛇@瓜是生產(chǎn)隊的,不是我私人的。我今天給你們面子,下次不要再來了?!闭f著,就跑去瓜田,摘了一個甜瓜,摔成兩半,一半給了大妞,一半給了孬貨。說:“趕緊吃,吃完了就走,別叫人逮著?!?br />
孬貨說:“鐵蛋哥,麻煩你再摘兩個,我和姐一人一個帶回家吃?!?br />
鐵蛋說:“妄想,趕緊吃了走人?!?br />
孬貨說:“鐵蛋哥,去年俺偷了瓜,還送給你兩個吃呢!今年你看瓜,得加倍還我?!?br />
鐵蛋說:“好,等生產(chǎn)隊分了瓜,我還你!”
孬貨說:“我要你這會兒就還!”
鐵蛋發(fā)脾氣說:“你想叫我拿公家瓜還你,沒門!趕緊吃了滾蛋!”
大妞大了,有點愛面子,見鐵蛋發(fā)脾氣,就胡亂啃完,先走了。孬貨吃完,吹著口哨往外走,快走出瓜田時,瞅準一個,摘了就跑。鐵蛋在后面大叫:“好你個孬貨!下次別想踏進地邊了!”
可是,次日上午,孬貨又來了,這次是他自己來。大搖大擺地進了瓜棚,叫鐵蛋給他摘瓜吃。鐵蛋當然不摘,孬貨就躺在小床上,用雙腳蹬著鐵蛋的背,說:“你不摘瓜我吃,我就不走?!?br />
鐵蛋說:“不走也不摘!你要想擱這兒陪我,我也不分給你一個工分!”
孬貨磨蹭了一會兒,鐵蛋不為所動,只得走了。鐵蛋怕他故伎重演,就緊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像押解犯人似的,送他走出瓜田。
可孬貨還是經(jīng)常來,但都被鐵蛋擋在瓜田之外,瓜棚更不讓進了。孬貨知道鐵蛋不給面子了,明著不行,就來暗的。他常常潛伏在瓜田西邊的玉米地里,只要鐵蛋巡邏到東邊,他就像泥鰍一樣,鉆進瓜秧里,挑成熟的瓜來偷。他偷來的瓜不吃獨食,總要跟姐姐一起分享。有一次,鐵蛋差一點抓住了他,他把摘掉的一只瓜摔在地上,瓜碎裂成若干塊,流出淡黃色的瓜籽,鐵蛋心疼得直跺腳。
鐵蛋知道了孬貨出沒的地方,就守在玉米地邊。孬貨沒了機會,開始改變策略,就跳進瓜田北邊的土井坎里躲藏著。這口土井,是前幾年抗旱保苗時挖的。土井那地方,原來是一口半畝地的池塘,池塘里已經(jīng)沒一滴水了。生產(chǎn)隊長領著大家往下深挖,后來就挖出了水。人們挑著水桶,一擔一擔地把水運到南邊紅薯地里,然后一瓢一瓢地澆在土垅上,再插上紅薯苗。隔一夜,紅薯苗就醒過來,舉起小旗幟一樣的葉兒,艱難地生長著。后來,下了幾場大雨,土井被碎土淤了一部分,還有大約一人多深。孬貨別看只有十四歲,可他的水性很好,可以在水面上漂浮而不下沉,也可以在水里憋上幾分鐘不換氣。孬貨在土井里悠然自得地游來游去,但他瞞不過鐵蛋的火眼金睛。鐵蛋知道他不是為了洗澡而洗澡,是瞅機會偷瓜。所以,鐵蛋就坐在土井不遠處,監(jiān)視孬貨的一舉一動。
其實,孬貨不過是調虎離山之計,他在土井洗澡,是為了吸引鐵蛋,而他的姐姐大妞從玉米地鉆出來,偷摘半筐熟瓜。后來,鐵蛋發(fā)現(xiàn)靠著玉米地的熟瓜都神秘地消失了,這才知道他中了孬貨的詭計。于是,他就把妹妹找來,??从衩椎氐膭屿o。孬貨姐弟倆也就無計可施了。
鐵蛋娘每天夜里都來陪著鐵蛋,她擔心鐵蛋夜里害怕。鐵蛋從小膽子就小,夜里不敢出去解手。鐵蛋娘吃了飯,安排妹妹石花閂上門,自己就提著陶罐來給鐵蛋送飯吃。陶罐里盛著三大碗面條,能把鐵蛋的肚子吃得溜溜圓。俗話說,半大小子,吃死老子。鐵蛋就是一個吃死老子的貨。
鐵蛋娘也是一個很負責任的人,她每天早上離開瓜田時就對鐵蛋說:“除了生產(chǎn)隊長,誰來摘瓜都不允許。不聽勸的大人,你還要向隊長報告,扣那人的工分?!?br />
鐵蛋點點頭說:“放心吧娘,我一定把瓜看好?!?br />
那天上午,生產(chǎn)隊民兵排長拿個布袋來摘瓜,說是生產(chǎn)隊長讓他摘一布袋甜瓜,送給大隊支部書記。支部書記是什么官,鐵蛋不知道,但他知道支部書記能管住生產(chǎn)隊長。
民兵排長說:“你幫我摘一布袋好瓜,送給支部書記?!泵癖砰L把自己當成了大官,坐在小床上等待著鐵蛋摘瓜。
鐵蛋說:“你送給誰我管不著,可你摘瓜得隊長批準?!?br />
民兵排長說:“就是隊長叫我來摘的呀!”
鐵蛋說:“你說生產(chǎn)隊長叫你摘瓜,空口無憑我不信你。”
民兵排長說:“等我送完瓜,叫隊長給你補個條子好吧?”
鐵蛋說:“不行,必須先有條子再摘瓜?!?br />
民兵排長無奈,只得氣咻咻地走了,一會兒功夫弄了一個摘瓜的條子來。其實,條子是民兵排長自己寫的,反正鐵蛋也認不了幾個字,更認不得隊長的筆跡。他就這么糊弄了鐵蛋一回。
這件事后來隊長知道了,還表揚了鐵蛋,讓記分員給鐵蛋記了三十分。鐵蛋可高興了,三十分等于大人干滿滿三天活兒。
鐵蛋最愛吃面瓜,面瓜不僅香,還有點像吃面食,最能管肚子餓。吃著還不費勁,沒牙的老頭兒也能吃。但鐵蛋嘴饞得淌水也不吃,因為他是看瓜人,看瓜人怎么能帶頭破壞生產(chǎn)隊的規(guī)矩呢?鐵蛋不僅自己不吃,他還不讓妹妹吃,妹妹天天中午來給鐵蛋送飯,妹妹愛吃甜瓜,就纏著哥哥給她摘甜瓜吃。鐵蛋耐心地開導她,說這瓜是生產(chǎn)隊的,哥是看瓜人,不能偷著吃。妹妹石花也是十四歲,很聽哥哥的話,她咽下口水,不再提吃瓜的事了。
第一輪瓜成熟了,生產(chǎn)隊長派人來摘了一堆瓜,分給各家各戶。生產(chǎn)隊長說:“今年的瓜比往年任何一年都好,原因就是鐵蛋看得緊。不像那些老家伙,不僅管不住偷瓜的半大孩子,還把沾親帶故的叫來大吃二吃,拿公家的東西送人情?!?br />
分瓜之后的大約五天之內,見不到偷瓜的孩子。這時候,鐵蛋就可以躺在瓜棚里,享受著西風或者東風進出瓜棚帶來的爽快,聽取土井里的蛙聲蓬勃而生動的鳴唱。鐵蛋想,要是五天分一次瓜就好了??上Ч鲜斓脹]那么快,要等十來天才能分一次。
這天中午,妹妹還沒送飯來(后來才知道,妹妹送飯的路上,被絆了一跤,裝飯的罐子摔碎了,妹妹就哭著回家了)。鐵蛋此刻肚子很餓,早晨吃的是麥仁粥,又沒有饃,不頂餓。他想摘個瓜墊巴墊巴,可他又不好意思。哪能自己看瓜又偷瓜吃呢?監(jiān)守自盜的詞兒,鐵蛋不知道,可他知道這個意思。躊躇半天,肚子催得緊,胃都快餓掉褲襠里去了,他這才去瓜田四周轉了轉。確信沒人看見后,他找了個小小的面瓜,小心地摘掉了,拿到土井那兒去洗。土井水很清,肉眼可以看到水底的雜草。鐵蛋坐在土井邊,細細地洗著面瓜。突然,他看見土井中央泛起一串水泡,待定睛看時,倏地冒出一顆黑發(fā)飄浮的人頭。鐵蛋“媽呀”一聲,扔掉面瓜,扭頭就跑。一口氣跑回家,連嚇帶累,撲倒在院子里,暈過去了。
鐵蛋娘正在廚房重新給鐵蛋做飯,聽到動靜,跑院子里一看,發(fā)現(xiàn)兒子直挺挺地趴在地上,喊了幾聲,不見回應。她急忙去找了幾個鄰居,摘掉一扇門板,把鐵蛋放在門板上,抬到鎮(zhèn)上衛(wèi)生院。一個戴眼鏡的醫(yī)生檢查完畢,叫護士打了一針強心劑。過了一會兒,張鐵蛋醒過來了。醫(yī)生問他:“你這是怎么啦?”
鐵蛋想了想,回憶起晌午洗瓜時的情形,但他不好意思講他偷瓜吃。醫(yī)生再三詢問,他才結結巴巴地說了。
醫(yī)生笑笑說:“你做賊心虛,自己嚇自己。”然后醫(yī)生開了藥方,說:“你這是驚嚇過度,回家把這一盒‘安神丸’吃完就好了?!?br />
回到家里,張鐵蛋再也不去瓜田了。不管媽媽怎么勸,他就是不放一個屁。他傻傻地坐在門坎上,手里拿一根筷子,在灰土地上畫那顆虛幻的人頭。娘和妹妹跟他說話,他也不理。一盒“安神丸”吃完了,病還不見好。鐵蛋娘著急了,跑鄰村找葛半仙,葛半仙問明了情況,又掐指算了算說:“你兒子是嚇掉魂魄了。人有三魂七魄,你兒子嚇掉了兩魂四魄,能有好嗎?吃藥打針都是瞎子點燈白費油的。”
鐵蛋娘點點頭說:“俺想許是嚇著了。老神仙給俺兒治治吧!”
葛半仙說:“你回家,取一根樹枝椏,上面搭一件兒子平時穿的衣裳,正晌午時,拉著樹枝繞著那口土井轉七七四十九圈。叫著兒子的名,還得一人應著,連喊三晌就好了?!?br />
鐵蛋娘千恩萬謝,付了十只雞蛋,作為酬謝。
鐵蛋不愿出門,娘和妹妹就替他看瓜。娘通常給鐵蛋做了飯,自己扒拉兩口,就提著罐子給石花送來。等石花吃了飯,娘看看日頭,再看看影子,影子萎縮在腳下了就是正晌午。娘就拉著樹枝走出瓜棚,開始在土井繞圈兒。娘叫道:“張鐵蛋哎,來家呀——”妹妹應道:“來了啦!”石花還得記數(shù),娘兒倆轉夠一圈,石花就把事先裝到兜里的小石子取出一枚,丟在地上。兜里的石子沒了,娘兒倆就完成了任務,停止繞圈。
三天過去了,張鐵蛋仍未見一點好轉,還是傻乎乎地畫著人頭,不理他娘和妹妹。娘憂心忡忡地去找葛半仙。半仙說:“你兒子的魂魄可能沉到水底,被水草纏住了,他在水底上不來,你喊他,他干著急,就是上不來。還有,你兒子為啥叫‘鐵蛋’呢?這個名字不好!你想想,‘鐵蛋’掉水里了,能不沉嗎?要是當初取名‘木棍’、‘船兒’啥的,就沒有這樣的麻煩了!你還是等水塘沒水了,再喊魂吧!”
鐵蛋娘完全相信半仙的話。鐵蛋十二歲那年夏天,跟爹從地里回家,到村口水塘邊,他說要洗澡,爹還沒答應,他就脫光衣裳,一個猛子扎進水中,但半天沒出來。爹急了,跑到鐵蛋入水的地方摸,摸到了鐵蛋的腿,他被水草纏住,掙扎不動,險些淹死。至于“鐵蛋”這個名,就是為了好養(yǎng)活、潑皮,才起的?,F(xiàn)在改名也晚了。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