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一鼓山的夏天還有多遠(小說)
一
再過半個月就立夏了,一鼓山的夏天還遠著呢,山頂?shù)姆e雪還沒有融化,河溝里照不到陽光的地方,冰還有半尺厚。河溝邊的白楊樹柳樹顏色還是鐵青的,絲毫沒有一點快到夏天的氣息。山坡上枯草已經(jīng)被牦牛吃光了,甚至草根也被牦牛尖銳的蹄子踩踏的翻了出來。
風(fēng)從昨天下午開始刮起,已經(jīng)兩天了,塵土被風(fēng)吹得就像煙霧一樣,籠罩在一鼓山的上空,太陽白花花得就像病人蒼白的臉一樣,沒有一絲暖意。
開榮睡到半夜里,就睡不著了,是被凍醒的。
他不得不起來,又重新燒炕,折騰了大半天,炕是燒熱了,可是自己受了一點風(fēng)寒,打起了噴嚏,鼻涕眼淚也開始流了,天亮?xí)r,頭也開始有點痛,而且咳嗽不斷。
在這深山曠野里,不要說沒有醫(yī)生,除了他們?nèi)谊笈敉庠僖矝]有人,就是他們?nèi)乙蚕喔舳锫贰K麄兊募移鋵嵍疾辉谶@里,這里只是他們臨時的家,就是這放牧牦牛的窩棚。他們的家最近的也在十公里之外。婆娘說你一個人在山里放牛沒人照顧你,并且年紀(jì)也不小了,應(yīng)該準(zhǔn)備一些感冒之類藥,如果有個風(fēng)寒發(fā)熱拉肚子什么的就可以吃??伤麉s對自己的身體百分之百的自信,所以把婆娘說的話沒有放在心上。二十多年來,很少感冒過,即使偶爾感冒一下,爬上一趟山,出上一身臭汗,感冒也就完全好了,從來沒有吃過藥。最近幾年來左腿一受冷就疼,他也沒當(dāng)回事。
最近家家的牦牛都在死,都是因為前幾天下的那場雪使牦牛吃不上草。僅有的一片灌木林里,柳樹的嫩枝也被牦??械弥皇O履粗复忠陨系闹Ω闪?。
一頭懷犢的母牛好些天不在牛群里,到附近的牛群里都尋找過了,還是沒有找到。以為是跑到更遠的牛群里去了,昨天碰到北上放牛的王喜生說河溝陰面的樹林里死了一頭牛。跑去一看正是自己懷犢的母牛,看樣子已經(jīng)死了好久了。牛的尸體已經(jīng)僵硬的牛皮都不好剝,直到天黑才弄清楚,還幸虧有王喜生幫忙。
開榮是全村第一個養(yǎng)殖牦牛的人,也是第一個辦起家庭牧場的。包產(chǎn)到戶后,大隊的牦牛也要承包,承包方式,是給承包人分成年增長的百分之三十,他沾了大隊書記是自己親家的光,便承包了。
他承包了大隊的牦牛后,便不再讓自己剛滿十四歲的兒子再上學(xué)。天晴的時候替自己看牛,自己在地里勞動,天陰下雨的時候自己放牧。那時候一鼓山的草場真正的好,除了大隊的牧場沒有私人牧場,山坡上的野草齊腰深,一鼓山的陰坡上全是灌木叢,野生動物經(jīng)常出沒,還常常有獵人來打獵。
他承包的時候,大隊的牦牛已經(jīng)有一百零三頭。因為草場好有四十六頭牦雌牛年年都生犢。剛生下牛犢除了當(dāng)時人不在跟前有被凍死的,和被狼吃掉的,每年成活率百分之八十以上,他每年也就能分到七八頭小牛。直到大隊的牦牛全部賣給藏民那年,他已經(jīng)擁有了四十二頭牦牛,并且都是挑選出的最好的牛。
每當(dāng)看到四肢健壯的牦牛在山坡上狂奔的姿態(tài),開榮心里是無法形容的愜意。他點上一鍋自己種植的旱煙,有滋有味地吸著。他吸煙的時候總是半閉著眼睛,就像從來沒有吸過這樣好的煙葉似的,一臉的享受和滿足。其實這時候他的心里正在盤算著如何再搞些其它收入。
開榮是非常有頭腦的人,只要想到,就要付諸行動,從來不會浪費時間。利用閑暇時間在自己的場房前開出了一小塊土地,春天的時候種上土豆和白菜之類。因為氣候太冷,其它的作物根本成熟不了。到了夏秋的時候就能夠吃上白菜和土豆了。他自己又修了一個豬圈,開了更多的荒地,種上更多的土豆和甜菜。他開始養(yǎng)豬,剛開始養(yǎng)豬只為自己吃肉,后來發(fā)展到養(yǎng)母豬,一年的豬仔賣的錢夠全家花銷之外還有剩余。
開榮辦起牧場后的第二年,劉大貴也把牧場搬遷到了一鼓山。劉大貴是另一個村的人,原在離一鼓山相隔十里路的咕嚕溝放牧,后來那里被藏民的牛群占領(lǐng)了。為了和藏民掙草場,不但被藏民打了,而且打官司也輸給了藏民,最后被藏民從咕嚕溝趕了出來,只好來到一鼓山。
劉大貴的牦牛雖然不多,只有二十多頭,但是剛從青海買來的,沒有老牛也沒有牛犢,都是年輕健壯的牦牛。沒幾年,他的牦牛數(shù)量超過了開榮的。自從劉大貴來到一鼓山,打破了開榮平靜的生活,他們倆經(jīng)常為草場和牛爭吵,甚至打架。每次打架開榮都占下風(fēng),畢竟劉大貴年輕力壯。開榮不甘心,叫來他的三個兄弟。兄弟三個都是好斗分子,把劉大貴狠狠教訓(xùn)一頓。并且為了有個幫手聯(lián)手對付劉大貴,開榮把同村的王喜生也邀請到一鼓山放牧。王喜生來到一鼓山之后,他倆把劉大貴又狠狠揍了一頓,劉大貴只好把他的牧場扯到一鼓山北面去了。
開榮每天早上,一聽到鳥雀叫就起來了,這已經(jīng)成了他的習(xí)慣。其實這時候天還沒有亮,正是東方發(fā)白的時候,用他的話說,就是東方已經(jīng)動了。他起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生火燒水,然后洗臉吃茶。饃饃已經(jīng)很干了,還是過年的時候從家里拿來的,好在山里氣候冷,饃饃沒有發(fā)霉變味。他在火盆上烤了兩個饅頭,這兩個饅頭就是他的早餐??紵岷蟮酿z頭也軟了一點,他邊吃邊考慮天亮后把牛收攏到一塊就回家去取點感冒藥。煤油、茶葉和煙葉子也快沒有了。
吃過早餐,開榮把火盆上沒有燃盡的柴禾用水澆滅,然后鎖上房門徑直向牛群走去。牛群就散落牧場對面的山坡上。要是平常日子他必須要帶上繩子和斧頭,將牛驅(qū)趕到一起后順便到林子里砍一捆柴背回來,待到柴曬干后回家時背到家里。如果是夏秋季節(jié)采挖草藥的時候,他會帶上鋤頭邊看牛邊采藥,每年光貝母就能挖三四斤,能賣近千元。由于打算要回家一趟,怕耽誤了時間天黑之前趕不會來,又加上受了風(fēng)寒,頭疼咳嗽、渾身乏力的他,破天荒第一次空著手去看牛。手里不拿東西還真有點不太習(xí)慣,心里有一種空落落的感覺。在過河的時候,他見河邊的柳叢里有一根已經(jīng)干枯了的胳膊粗的柳枝,他便上前折了下來,放在路邊上,等回來的時候拿。
真是鬼天氣,昨晚還天晴得好好的,怎么就變陰了呢。開榮邊走邊罵。
一鼓山海拔四千九百多米。只要天氣一陰下來,就被大霧籠罩的嚴(yán)嚴(yán)實實,十步之外什么也看不清。即便不是陰天,就是多云天氣,在山下的人看一鼓山,都會看到一片一片的云彩,在一鼓山的半山腰纏來繞去,其實那是霧。一鼓山的霧一旦升騰起來,下雨是無疑的。一鼓山周圍十里八鄉(xiāng)的人們,看天氣下不下雨,就看一鼓山什么時候起霧。
二十多年的放牧生涯,使開榮習(xí)慣了一個人在大霧中行走。再說他對一鼓山的每一個山卯、每一條溝壑都再熟悉不過了,就是霧再濃也不會迷失方向。剛到一鼓山來的那幾年,林木茂盛,還有很多的野生動物經(jīng)常出沒。除了鹿、麝香、兔子、狐貍、野雞外,有時候還有狼,如果一個人在大霧里行走,多少還有點擔(dān)憂??涩F(xiàn)在完全不必要擔(dān)心會遇到狼,因為后來一部分喬木被人砍伐燒了木炭,一部分被山下幾個村莊的村民砍柴,只剩下一些稀疏的灌木了。這些灌木以一種低矮的柳樹為主,野生動物也被人們獵殺地獵殺,逃跑地逃跑。剛來一鼓山的那一年,一次他把牦牛趕到牧場附近的山坡上,正往回家的路上走,迎面過來了一只母狼帶著兩只狼崽,他被嚇呆了,竟然忘記自己肩膀上挎著一桿獵槍。好在母狼沒有向他發(fā)起進攻,而繞過自己走了?;氐侥翀龊笤较朐胶ε?,一摸額頭全是冷汗,整個下午沒有心思干活,就是現(xiàn)在回想起來也心有余悸。
那時候最擔(dān)心的就是牛被狼吃了,尤其是剛出生的小牛。從來不擔(dān)心牦牛沒有草吃被活活餓死,就是下雪天,再厚的雪也不會把野草埋沒。況且那時候樹木非常茂密,冬天的時候牦牛更喜歡吃的是柳樹的嫩枝??涩F(xiàn)在,每年還得提前準(zhǔn)備些莊稼草拉到山上,待到接連下上幾場厚雪的時候讓牛吃,牦牛還不喜歡吃,大多數(shù)浪費掉了??粗笈R惶焯焓菹氯?,他的心里真不是滋味。那時候整個一鼓山只有一百多頭牦?!,F(xiàn)在一千多頭。除了他們?nèi)夜潭ǚ拍恋耐?,還有七八戶人,也把牛趕到了這里短時間放牧。好在那七八戶的數(shù)量不多,每家只有幾頭到幾十頭。眼看著草場一天天在衰退,再過二十年就不能放牧了。管它呢,自己已經(jīng)快六十歲的人了,誰知道還能活幾年?開榮邊走邊想。
其實開榮很少想到過自己的生死,也就是在身體不適或者心情不好的時候,偶爾想想。很多時候他想的是牦牛如何繁殖的更多,牛能賣到好價錢,自己死后,好都留給兒子。
近幾年當(dāng)歸價錢好,家家都因種當(dāng)歸發(fā)財了,修起了磚瓦房,買了農(nóng)用三輪車、摩托和手機。開榮家住的還是六十年代修的土房子。兒子摩托車手機都沒有,只有一輛三輪車,因為春天要給地里送肥料,秋天要拉田禾。
兒子早想修新房子、買摩托車。他去給父親說的時候,開榮就拿已經(jīng)去世多年的趙玉賢做例子開導(dǎo)兒子:“趙玉賢在解放前是附近頭號富戶,有十幾頭牛,四五匹馬,一百多頭羊,一百多坰田地,可是住的房子、穿的衣服比窮人還破爛。每年的收入都變換成銀元埋藏起來,每次土匪路過,都不進他家大門,以為他家很窮,沒有值錢東西。解放后土地牛羊都歸了公,銀元卻沒有拿出來多少。改革開放后,趙玉賢的兒子買磨面機和榨油機的錢,還不是老子留下來的!我不讓你們修房子買摩托,還不是為你們以后好嘛,難道我把錢帶進棺材不成?”盡管兒子不再說什么,但他看出兒子心里十分的不愿意。
最近一年里,兒子有點不對勁,見了自己也很少說話,也不再把地里收入的錢交給他了去存。一問就說他已經(jīng)存到了縣農(nóng)行。去年兒媳婦的弟弟考上大學(xué)后,親家到處借錢為兒子湊學(xué)費,他懷疑兒子是把錢借給了丈人家。
“唉——”開榮重重地嘆了口氣。
二
一鼓山屬于西秦嶺山脈,是由灰白色的石灰?guī)r組成。遠處看去,整個山形像一面鼓,不知道是哪個聰明的祖先起了這樣一個好聽的名字。鼓面上只有平坦的草地,沒有任何樹木。一到夏秋季節(jié),走在軟綿綿的草地上,特別舒服。不過這個草原太小了點,方圓只有五六華里。三十年前,鼓面上的野草有半人深。一到夏秋季節(jié),在那些草叢里,就有各種各樣的野花相繼開放。最惹眼的是一種叫做綢子花的紫紅色的野花,顏色非常艷麗,就像一團團火焰一樣散落在草叢中。綢子花開了,人們就知道已經(jīng)到了盛夏。綢子花開了的時候,牦牛也就開始肥壯起來,就有牛販子來收購牦牛了。
可是什么時候綢子花才開呢?眼下牦牛沒有草吃。那幾頭哺犢的牦雌牛,已經(jīng)瘦的皮包骨頭了,如果再不想辦法,說不定就活不到夏天。一場雪后,也會像那幾頭老牦雌牛一樣死掉。開榮走熱了,是因為走路太緊張、還是感冒了身體發(fā)虛,盡管天氣還冷,直到爬上一鼓山的草坪時,額頭上已經(jīng)滲出了一層細細的汗珠。他用手背揩了揩,然后在路邊的石頭上坐下來抽煙。
冬天的時候,家里人都讓他把老牛賣掉,但他一聽,讓他賣牛心里就來氣,為此還和婆娘吵了一架。已經(jīng)是六十多歲的人了,兒子都三十多歲了,如果再打婆娘在晚輩面前也不好看,只好忍了下來。如果十年以前的話,他早動手抽婆娘幾個耳光了。風(fēng)里來雨里去,沒白天沒黑夜的,一個在人深山老林里,苦了這些年,才有了這么一群牛,能說賣就賣嘛!誰知道自己受的苦?有誰知道自己在漆黑的夜里,大雨傾盆地下。為了看著生第一胎牛犢的雌牦牛,能順利地把牛犢生下來,自己在雨中守候了大半夜。牛犢生下來自己回到房子里時,衣服粘在身上半天脫不下來。綿綿秋雨下了足足半月,要生火暖暖身子卻找不到一根干柴,不得已只好把一個裝雜物的舊箱子砸了燒火。
十歲口以上的老牦雌牛只有五頭,其中三頭懷犢了,最遲五月初就會生犢。還有兩頭說不定也懷犢了,不過現(xiàn)在還看不出來,因發(fā)情的遲,發(fā)情時,已經(jīng)十一月初了,那時候種牛的發(fā)情期基本結(jié)束了,這就有點不太保險。他怎么舍得賣掉懷犢的母牛呢,只有傻瓜或者敗家子才干的出來。再說冬天的時候,牦牛還沒有掉膘多少。去年農(nóng)歷九月雨量特別多,幾乎天天下雨,憑他的經(jīng)驗,秋后多雨冬天就少下雪,只要不下厚雪,牦牛就不會死。再說已經(jīng)接連三個冬天沒有下過一場厚雪,他以為不下厚雪,牦牛就不會餓死。可是誰想到不下雪卻下土,下了整整三天。據(jù)上大學(xué)的侄子說,是沙塵暴。是不是沙塵暴他弄不清楚,在他看來下的就是土。
自從那一次下過土后,所有的牦牛都拉肚子。他從獸醫(yī)站請來牛大夫,西藥整箱子的用,只三天就花掉了上千元的藥費,但沒起多大作用。牛仍然拉肚子,三頭老牛和五頭牛犢,還有一頭正在哺乳期的年輕牦雌牛,沒有挽救過來,最終死掉了。
當(dāng)看著活蹦亂跳的小牛,接二連三的死亡的時候,他的心里那個痛,就像刀子割一樣。于是他心里不安起來,懷疑是不是得罪了什么神靈專門報應(yīng)自己。于是他不得不問佛爺(當(dāng)?shù)匾环N迷信活動,既人替神說話,告訴信徒災(zāi)難的緣由和禳治)給山神爺許愿燒香。就在問佛爺?shù)穆飞?,遇到一個以前給青海牧區(qū)工作過的老人,告訴他牦牛吃了食鹽就不會拉肚子。于是買了兩袋子撒給牦牛,果然吃了食鹽后就不再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