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我的故鄉(xiāng)老城(散文)
德寧有三處城,一處在村南名六十畝堰的地方。幾時湮沒的,就是爺爺?shù)臓敹颊f不知道,只在東南一角至今留有依稀可辯的板筑的痕跡。
一處在東溝畔,東西南三面懸崖,北邊一面隔兩丈多寬的城壕,連著平地。城不大,占地只有五六畝,傳為曹姓所居。大約在清時曹姓就斷了煙火,如今只剩下北面幾堵殘缺的城墻,和城周溝畔依厓而鑿的一溜黑洞洞的窯洞,空伴著日月。
小時跟著放羊人挖藥打柴,常和小伙伴們鉆到這些爛窯里玩耍。大人們把這些窯通稱為窨子,似乎窨子比窯大。有些窯在不顯眼處,通過小洞相互串通。有的小洞像地道,很深很深,從來沒有人鉆到過頂。看得出,曹家人只所以把住處選在這里,完全是為安全著想,一旦有警情,全族人能迅速撤進(jìn)城里,關(guān)上城門,與敵周旋。
剩下的一處,便是我們姚家城了,姚家城大約建于明代,占地二三十畝,比曹家城大得多。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城還在,城里瓦屋樓舍鱗次櫛比、古色古香,兩條街道東西方向南北并列。間或有幾戶守不住祖業(yè)的,把瓦房拆了賣給人家,然后在房基上挖下去,重回穴居,住到了地下。
據(jù)老人講,姚城原有四門,分別位于東西南北四個方位,后來大概因為清末回回之亂,才將東西北三面門給堵上了,在原門的上邊修了三座炮臺,炮臺上架有抬扛。我清楚地記得,東城門改的炮臺底下有兩只套著的大窯,窯里盤著一個很光很光的碾子,碾子簸架上穿著一個比胳膊還粗的鐵扛子。村里的老人說,這就是當(dāng)年架在炮臺上的抬杠。
過去村里人碾米軋辣子剝蕎麥皮全在這里,有時鄰村的也來,時間久了,碾道便被踩成了一圈深渠。
碾子在我家厓背上,我是老大,小時候常跟著父母掀碾子。一晌下來,天旋地轉(zhuǎn),頭昏眼花,想吐吐不出,那感覺要多難受有多難受!
城里緊挨著城墻,有一圈一丈多寬的高臺通到城上,老人說那是警道,匪患來時人們上城抵抗土匪用的。
站到高處向城里看,北邊成爺家后院的井臺上,新娶的媳婦和婆婆沒完沒了地?fù)u著轆轆絞水。狗娃一頭亂發(fā)上沾著濕濕的泡沫,散胳膊散腿地從西街跑來,后面狗娃的媽一手提著圍裙,一手攥著剃刀,追著喊著要給他剃頭……
再遠(yuǎn)處,老二爺坐在自家樓房前的高臺上翹著二郎腿悠然自得地彈著三弦。老人家在舊縣上干過事,如今賦閑在家。
跟前,本家五爺一頭銀發(fā),拄著雙拐一踮一踮地往城外邊挪著……
五爺家以前是財主,祖上曾出過一個讀書的,為求功名,這讀書人三年未曾出過城門。五爺娶妻任氏,任氏原本大家閨秀,娘家更是蓋縣財東。卻不料,任氏不知從啥時開始染上了洋片煙癮,煙癮一來飯也顧不上做就躺到灶火偷著吸煙。為此,任氏沒少挨過五爺?shù)拇颉?br />
臨近解放時,五爺忽然看明白了,該賣的賣,該散的散,工作隊來了,只給評了個貧農(nóng)成分,你說奇不奇。不過城里邊的樓房只有他家的高,只有他家的好。他家門前的那兩個拴馬樁很高,雕刻也很精致。記得一個刻著獅子,獅子按著繡球;另一個上邊刻著馬,馬上踦著猴,猴的肩上還坐著一個小猴,可能寓意馬上封侯世代相傳吧??上У氖?,這兩件東西后來被五爺?shù)暮笕艘詢砂僭膬r格賣給文物販子了。石馬和石獅子如若有靈,一定會思念故里長長垂淚的……
城外如同城里,一出城,緊挨城墻的是一丈多寬的旱臺。旱臺外便是兩丈多寬、一丈多深的城壕。城壕是筑城時取土的遺存,保留下來自然就成了城墻的屏障。城外除了村東的老爺廟和藥王洞是房外,人們都住在地坑院里。
一到冬天,東城根炮臺南面背風(fēng)向陽,自然形成了一個曬暖暖的好去處。吃過早飯,幾個穿著大襟襖、扎著棉褲腿、留著胡子的老漢,背著手提著旱煙袋,陸陸續(xù)續(xù)來到旱臺上。大家相互之間打過招呼后,便依著墻根選好位子蹲下來曬起了太陽。
這中間有一位老者最為特殊,老人家腦勺后邊留著一條細(xì)細(xì)的辮子,不長,花白花白的撅得老高,看起來十分滑稽。這老者我認(rèn)得,他是前村的文老漢。我只是不明白,老漢人都老成這樣了,還留下辮子做啥?我為這事向母親求證過,得到的答復(fù)是一個重重的嘴巴。后來,文老漢死了,聽說是關(guān)著門自殺的,血淌了一地。
曬太陽自然不能悶坐著,話題一開,山南海北,古今中外,無所不包。這些人里有參加過抗戰(zhàn)后來被俘的,有見過劉志丹打過游擊的,還有從國民黨軍隊中跑出來的。說到一個事件上,大家有時爭得面紅耳赤,誰都不服誰。
有這么兩個老人論輩分還是叔侄,偏偏愛用下方格子棋,下著下著,一個感到要輸了,硬要悔棋,另一個卻攔著死活不讓。爭著爭著,要悔棋的一方竟然用頭頂開了。末了,一個嚷著還要給另一個去跳山崖,一頭牛似的拉都拉不住。幸好,這時從潤鎮(zhèn)街上過來的小爐匠挑著擔(dān)子來了,人家扁擔(dān)一撂,上前一把把人拉住了。
這只是一個小插曲。第二天,叔侄依然如故,還在一起下方格子棋,還在爭論著輸嬴。
小爐匠做生意,也尋城旱臺,年年如此。以前老年人抽煙都拿的是旱煙袋,老人們視煙袋如寶貝,大家坐在一起,時常比誰的煙鍋好,誰的煙袋嘴子值錢。你今兒給煙鍋子上備個銅碼子,我明兒給煙鍋上備個銀碼子。這里儼然成了一個小集市,小爐匠做生意自然會尋人多處,誰愿意挑著擔(dān)子辛辛苦苦地滿村吆喝呢。
城墻跟冬天是這樣,夏天另有一番樂趣。大雨過后,一道彩虹出現(xiàn)在城的那一邊,慢慢地越來越近城墻。我和小伙伴們一路追著彩虹上了城墻,可不料彩虹卻一點一點消失了。站在城上朝南看,遠(yuǎn)山如洗,彩色如畫,一道陽光從云里射出來,照在仲山上,山上的道路田塊、溝溝岔岔乃至山頂?shù)臉淠径记逦杀妗?br />
這是六七十年代的印象了,如今每每回想起,心里美美的,一有機會,我都會爬到高處朝南看去。妻子有時看我癡癡的樣子,就問我:“你在看啥?”我揉揉眼睛說:“沒看啥。”妻子哪里知道我是在尋找兒時的記憶呢。
不知是我兒時的記憶太美好了,還是現(xiàn)實太無情了,自從211國道變成柏油路后,我一次也沒有看見過記憶中的清晰如畫的南山。也許是我老眼昏花了吧,但愿南山還是我記憶中的南山……
到了七十年代,隨著積肥運動的轟轟烈烈開展,村里的城墻被一層一層地削去了。這些城土不知道有沒肥力,都被社員們一車一車地拉到地里壯地去了。
2006年村里來了幾臺大型裝載機,不到十天就把德寧老村掀了個底朝天。這中間出了一件大事,在村東的古廟旁邊推土機一鏟下去推出了兩甕麻錢,這些麻錢不知道是先人幾朝代埋的,穿麻錢的繩子早就朽得沒了蹤影,有的麻錢銹成了綠錠錠,用手掰都掰不開,引來圍觀者一陣轟搶。村干部一看著了急,鞋一脫,紅著眼,赤腳上陣,提上鞋見人就打,好不容易把村民驅(qū)散開,收攏了一下,將近千斤。后來,村領(lǐng)導(dǎo)把這些麻錢通過黑道賣了,引得警車三番五次來村上調(diào)查。后來幾個領(lǐng)導(dǎo)還被傳進(jìn)了局子,回來時灰土土的,一臉的疲憊……
老城殘存的那一點點根子自然也沒能幸免。推老城時,村里男男女女都跟著看。裝載機用不了多大工夫,就能推出一眼老井。許多老井,八十歲上的老人都說不清,他們只聽說過德寧城里有三十六口老井,至于在哪里誰都說不上來。當(dāng)裝載機舉起滿滿的一鏟土填入剛剛推出的老井里時,井里平靜的空氣被下落的重土一壓縮,猛地反沖上來,裹著煙塵騰起十幾丈高的土柱,向炮一樣射向高空。幾個老者不知是塵土飛進(jìn)了眼睛還是咋的,抹著眼淚蹣跚著離開了。我眼睛好好的,竟然也濕潤了……
我的故鄉(xiāng)老城,從此以后只能在夢中相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