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朝門里的野丫頭(散文)
從記事起,失去母愛的我生活在一個有朝門的大四合院里。我和爸爸住在面南背北的兩間正屋里,抬眼就能看見朝門。朝門里,有時令人憋屈、郁悶;朝門外,是廣闊的田野、山川、河流。朝門外,總是令人身心自由。只要我從朝門走出去,就像被放出籠的鳥,像一條融入大海的魚,快樂無比。
也是從那時候起,我覺得自己在這個大家庭里并不招人喜愛。究其原因,他們個個都說我太調(diào)皮,總?cè)撬麄兩鷼?。但我覺得可能是沒有母親庇護的緣故。因為我發(fā)現(xiàn),不管我從誰的身邊經(jīng)過,比如三叔婆、四嬸、四叔、六叔……他們都會不由自主地瞪我一眼,好像我天生就是長在他們身上的癩頭瘡,恨不能除之而后快。就連我覺的世上最親的人,比如爺爺、奶奶、爸爸,對我也有點愛理不理的樣子。相反,我覺得他們都很喜歡四叔家的小堂弟。小堂弟有四嬸護著,誰也沒給過他白眼。
嚴(yán)重不服氣的我,于是很樂意看著這一大家子人發(fā)生爭執(zhí)。不管誰家有點啥大事小情,只要一鬧別扭,我都會依在自家的門框上幸災(zāi)樂禍地笑著看。其實,引起他們發(fā)生爭執(zhí)的原因很簡單:比如三叔婆家的貓叨走了奶奶家的一塊臘肉;比如奶奶家的雞吃了二叔公家的雞食……總之,我最喜歡看四嬸和三叔婆鬧意見,因為我感覺她們最看我不順眼。
我還感覺,四嬸因為生了個男孩兒,總是在眾人面前趾高氣揚。每次看到我,都會橫眼冷對。三叔婆不知道是不是豆腐心,只知道她是這個院子里的刀子嘴,總是得理不饒人。對我更是處處刁難。
每當(dāng)四嬸和三叔婆發(fā)生爭執(zhí)時,我都會看到不止我一個人依在自家的門框上看他們吵嘴。有住我對面的二叔公,有住在朝門東邊的六叔。他們端著飯碗,白花花的大米飯上蓋著一層綠綠的炒青菜,青菜上灑上紅紅的辣椒水,似笑非笑地邊往嘴里一邊劃拉飯菜,一邊饒有興致地看著她們吵架。那美滋滋的感覺,似乎看吵架就是一道最佐飯的佳肴,比他們端在碗里的飯菜、甚至過年時做的香腸還香。
有時候,朝門里也會消停一段時間,但我不會讓它消停太久。
一次,我正好走到二叔公家門口,發(fā)現(xiàn)一只被他用繩子拴在木樁上的大老鼠。大老鼠眼睛亮亮的,豎起的小耳朵有點小可愛,長長的胡須尖尖的嘴巴,尖嘴邊還有斑斑點點的血跡。它那碩長肥胖的身子壓在兩條前腿上,被繩子拴住的那條后腿已不能用力,另一條后腿明顯已經(jīng)斷了。它使勁地向前掙扎,想要掙脫繩子的束縛逃命去。不知道怎么的,我仿佛看到了老鼠眼睛里的哀求和痛苦。于是,我不聲不響地回到家,拿了把剪刀,趁著二叔公在鍋灶間忙活的空檔兒,我悄悄剪斷了二叔公綁在木樁上的繩子。繩子還是有點長,老鼠因為太用力,拖著一下子被我剪斷的繩子翻了個跟頭,接著還“吱”地叫了一聲。我險些笑出聲來,猜想它一定很疼吧?很疼的老鼠拖著長長的繩子慢慢地向前挪動,我就跟著它,一直跟著它。一直跟著老鼠穿過朝門的那條長長的走廊,正當(dāng)它要鉆進朝門邊的一個洞里的時候,我忽然想到一個壞壞的念頭,猛地一提繩子,老鼠就吊到了空中。我想起了四嬸曾經(jīng)罵我爸爸時那唾沫星子四濺的嘴臉,想起了罵我“瘋丫頭”、“野丫頭”時憎恨的眼神,我詭異地笑了笑。
果然,還在睡夢中的我便聽到了四嬸破口大罵的聲音:“誰那么缺德,把死老鼠吊到我家門頭上了?”我能想象到四嬸受驚嚇時的狼狽,獨自在被窩兒里笑出了聲。任她怎么罵“瘋丫頭”、“野丫頭”我都沒聽見。
朝門里,對我好一點的就數(shù)二叔公了。他的腿腳不靈便,可能是這個原因,他終生沒有娶妻生子。他喜歡身著長衫,不是灰白的就是深藍色的,走路磕磕絆絆,東倒西歪。我不止一次看到他端著菜湯,從他家的灶臺走到他放在屋子中間的四方桌上,人還沒走到,那菜湯里面就像裝了條活蹦亂跳的魚,綠綠的菜湯一漾一漾地被撲騰了出去,等菜湯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胤旁谒姆阶郎系臅r候,差不多只剩湯底了。我就樂得“咯咯”笑,笑得小臉蛋兒火辣辣的,直不起身子來,全然顧不得二叔公慍怒的眼神。盡管如此,二叔公只要有點稀罕的東西,都會留一些給我。
有次我在逗小堂弟玩的時候,驀然發(fā)現(xiàn)院子里的洗衣臺上,有一小團綠綠的小東西上沾了層白白的粉末,那小東西還一動一動的,卷曲成一團。我走近了仔細(xì)瞧,發(fā)現(xiàn)是只螞蟥。聽說螞蟥是會吸血的,只要一粘在人的身上,扯都扯不下來,而對付螞蟥的辦法,就是在它身上灑上鹽,聽說這樣它就會慢慢死掉。我嚇得不由自主倒退了一步,頓了頓,又實在忍受不了內(nèi)心的好奇,找了根小棍子,準(zhǔn)備拔拉那螞蟥幾下,順便再搞點惡作劇。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棍子剛要碰到螞蟥,冷不丁身后冒出了二叔公冷硬的說話聲:“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想要干啥?上次,你把我準(zhǔn)備喂貓的老鼠吊到你四嬸家,惹你四嬸罵,我給你保密了。這回,看你還想干嘛?”我本想把這條螞蟥丟進三叔婆的水缸里,但聽了二叔公的話,我嚇得脖子一縮,仿佛二叔公冰冷的說話聲鉆進了我后頸窩又粘在了我的脊背上,使我后背一陣陣發(fā)涼。我想都不用想便知道二叔公正用怎樣冷冷的目光盯著我。我也沒敢朝他看一眼,低著腦袋繞到小堂弟身后。小家伙知道我挨了罵,吃吃地笑了起來,得意地看著我。我發(fā)現(xiàn)他的皮球正好滾到我的腳邊,我心一橫,用力朝高處一踢,那個深紅色的小皮球就在我的腳尖飛了起來,飛到了房頂上,彈到朝門外面去了。小堂弟“哇”的嚎哭起來,大大的嘴巴能塞進一只大飯團。二叔公鐵青著臉敲著他的竹棍開始虛張聲勢地罵我,但我毫不在乎。我必須趁著小堂弟的哭聲還沒引來兇神惡煞的四嬸之前,趕緊也像皮球一樣飛出朝門溜之大吉,否則,我會成為眾矢之的,后果可想而知。
朝門外天寬地廣,綠綠的水稻秧散發(fā)出好聞的味道,青哇“呱呱”地歡叫聲撓得我心里直癢,水田里的蝌蚪河里的鯽魚、螃蟹、泥鰍,還有天上飛的小鳥,都是我的小伙伴。青蛙追累了,蝌蚪逮累了,掏鳥窩也不稀罕了,我就繞回房后的竹林里,一排一排找尋三根呈三角形的竹子當(dāng)支架,兩手各抓住一根竹子,雙腿再蹬住與我對立的另一根,腦袋朝后用力一仰,腿上再一用力,“嗖”地一下就翻過了一個跟頭。我輪流摸著那些竹子,一個接著一個地翻跟頭。等我把那些竹子都摸完,日頭已經(jīng)偏西,瞅著朝門那邊沒有人,便悄沒聲息地拐進去,穿過長長的走廊,繞過二叔公的家門口,跑過寬大的院壩,溜進自己的屋里,小心臟嚇得“呯呯”直跳,卻也格外興奮。
親奶奶告訴過我,我的媽媽就是三叔婆逼走的。三叔公是個病秧子,他和三叔婆沒有自己的孩子,在自然災(zāi)害那幾年,他們家卻能吃飽飯。爺爺家人多,個個餓得頭昏眼花。爺爺只好咬咬牙,把爸爸過繼給三叔婆,三叔婆就成了爸爸的養(yǎng)母、我的養(yǎng)奶奶。哪知道三叔公去世后,媽媽一生下了我,三叔婆就把我們一家趕出了她家,我們無處可去,爺爺只好騰出兩間房子給我們一家子住,自己和六叔擠住在一起。但是,媽媽還是走了。爸爸因此愛上了喝酒和打牌。漸漸地,我開始痛恨三叔婆了,恨她趕走了我媽媽,害了我爸爸,惹她生氣成了我的一種樂趣。
三叔婆的灶房有一個窗口,窗口下面就是水缸。我常常去稻田里逮了青蛙和蝌蚪,蹬上凳子將小青蛙和蝌蚪通過窗口扔進她家的水缸里;會把她家的雞下到草垛上的蛋,偷偷地放進奶奶家的雞窩里;會把她家的貓捉住,用繩子把它的四條腿綁在一起,任它“喵嗚喵嗚”叫喚……然后沒事兒一樣溜出朝門,去河邊抓螃蟹、摸螺螄……等晚上回到家,遠遠就能聽到三叔婆、二叔公,爺爺、奶奶又因我的淘氣吵成一團。他們唾沫橫飛,直吵到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漆黑的夜里,小輩們誰也插不進嘴去,也不敢去勸架,更不敢點亮煤油燈,生怕這暗夜里唯一的星火成為全院人攻擊的目標(biāo)與對象。在他們的叫罵聲里,我先是心虛,然后便是膽戰(zhàn)心驚,再然后,就在這漆黑的夜晚,聽著爸爸在暗夜里“嗞嗞”喝酒的聲音和著他們的叫罵聲沉沉睡去。
六叔娶親那年,我十一歲。六叔娶親的時候是在大熱天,住在朝門里的幾戶人家折騰了好幾天,先是安裝電燈,然后是宰豬殺雞辦酒席,到處都是吵鬧聲,我又是出了名的“人來瘋”,興奮地四處亂躥。鬧洞房那晚,我離六嬸最近,她塞了一大把喜糖給我,然后很多小孩子都圍著我和六嬸要喜糖。我被那些小孩子撞到了地上,暈了過去。
等我醒過來時,已是第二天下午,勞累加上中暑,身上還長滿了痱子,又疼又癢。在我睜開眼的那一瞬間,我看到奶奶正湊近我的臉仔細(xì)端詳我,幾乎把我嚇了一跳。奶奶見我醒來,眉眼率先舒展開來,驚喜地叫道:“醒了醒了,醒了就好,又能活蹦亂跳地‘害’了,我得趕緊去告訴你爺爺,讓他不要擔(dān)心了?!?br />
我想張嘴說話,卻什么也說不上來,試著坐起身,卻軟綿無力。我腦袋上還頂了塊濕毛巾,有一股香香的味道,左右一瞅,六嬸正坐在床邊。她伸出細(xì)膩白嫩的手,在我的臉蛋上輕輕地捏了一下,喃喃地道:“好造孽喲,沒媽的孩子像根草……”
我的淚就撲簌簌地流下來了。
這天下午,我們家很忙。先是有賣冰棍的從門前路過,二叔公竟然花兩毛錢為我買了四根冰棍,拄著棍子一跛一跛的送過來,臨走還不忘嘀咕一句:“哼,再淘氣?!?br />
四嬸領(lǐng)著小堂弟也來了,四嬸還塞我一包薄荷糖。我把冰棍分給小堂弟兩根,小家伙樂得哇哇直叫。
傍晚,三叔婆送來了一鍋子苦瓜水,讓爸爸用它擦在我身上祛除痱子。三叔婆一直在叨叨:“女孩子家家的,要愛干凈,要懂得禮數(shù),要文靜,要穩(wěn)重,不能學(xué)沒家教的野小子整天的上躥下跳……”
等所有的人都走后,我覺得堆在屋子里的,還是滿滿的幸福。一直以來,我以為自己只是這個大家庭里一條可有可無的“害蟲”,原來,事實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樣啊。所有以前覺得沒有擁有的,一天之內(nèi),全都得到啦……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二叔公開始叫我:“丫丫,去,給我打斤酒……”我就拿著二叔公的酒瓶子,蹦蹦跳跳上街打酒;三叔婆也會說:“丫丫,走,跟著我割豬草去……”于是,我背著個小背簍跟在三叔婆后面,格外高興,干活也飛快。再后來,我可以擔(dān)著小桶挑水了,學(xué)會洗衣服了,可以幫助大人們?nèi)サ乩锔梢恍┝λ芗暗妮p活了……再也沒有人對我翻過白眼。
原來,沒有矛盾的家庭竟如此溫馨,溫馨得我想哭,因我曾是多次矛盾的制造者;原來,和諧的生活竟如此簡單,只要你播出善良的種子,便會結(jié)一野幸福的碩果。有愛,便有了一切。
隨著歲月的流逝,朝門里漸漸沒了吵架的聲音,多了孩童的笑鬧聲——我的六嬸又為這個大家庭添了一個男孩?;蛟S爺爺那輩人年歲漸老,有的事情已經(jīng)看透、看淡,不再計較,變得沉默寡言。就是說話,也沒有先前的銳氣與刻薄。叔叔和嬸嬸們都已走出朝門進城打工,偶爾回得家來,朝門里的人定要聚在一起吃頓團圓飯,推杯換盞間,其樂融融,少有的和睦與幸福讓人溫暖。
中考那年,鄰居們坐在我們家的朝門里聊天,有人忽然問我:“丫丫,你準(zhǔn)備考啥?”
“中師?!蔽掖?。
“啥叫中師?”又有人問。
“就是師范?!倍骞吲d地說。
“好,好!‘稀飯’好!”這是一個鄰居大嫂的聲音,她耳朵不好使,口齒不太伶俐。
所有人都在這一刻哈哈大笑起來。
笑聲飄出朝門,四散在田野里。田野里正拔節(jié)的稻秧子,迎著陽光歡快地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