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牛村的女人們(小說)
終于放暑假了,牛牛算逮住機會了,哭著要回牛村去,牛爺爺也一次又一次打電話追問孫子回去的時間,只字不提孫女,可見牛爺爺還是個老封建,最想讓孫子牛牛回去。
等了幾個下午,還不見回村的班車上走下孫子牛牛的影子來,牛爺爺就拿起了手機,使勁地?fù)芡▋合钡奶柎a,用他那多年一貫養(yǎng)成的說一不二的口氣說:“牛牛愿意補課也不愿意回來,是不?不愿意回來,那我就不等了!”
兒媳一聽,這話不溫不火不緊不慢,話里攢了幾個意思呀?第一、他等孫子等了好久了。第二、他不等了。光這次不等了,還是……兒媳越想越緊張,連忙回話:“這兩天,這兩天我專門送他回去!”
“具體哪天?”老人繼續(xù)追問道。
“那,明天吧?!眱合毖杆偎伎紮?quán)衡,只好咬咬牙回復(fù)道。
回牛村的第一晚,牛牛和牛爺爺一起在門外乘涼,螢火蟲在面前飛來飛去,好像久別重逢的朋友在跳著歡迎的舞蹈。
一向少言寡語的牛爺爺半躺在躺椅上閉著眼睛給牛牛講著故事。一個個美麗動人的故事,令牛牛著迷不已。
一個個叫不上名字的昆蟲躲在竹叢后的花園里唱著動聽的歌,歌聲好聽極了。遠(yuǎn)處的田野里幾點燈光處隱隱約約傳來音響吼的秦腔和大型鐵牛耕作時的“喘氣聲”……
牛牛喜歡爺爺自編自說的故事,也喜歡神秘人導(dǎo)演指揮的“演唱會”,更喜歡隱隱約約的秦腔聲和鐵牛喘氣聲。
?!贰?,是牛村故事中永恒的話題。
路上的負(fù)重的牛,井邊干活的女人,是一個牛村男人成功與否的標(biāo)志。那些年長輩會戲問世侄:“成家沒?幾個娃?幾頭?!兑矝]有?那你還不如拔根球毛吊死算了!好好喋,緩后伯讓你大媽給你介紹一個沃野滴……村里路修了沒?井打了沒?咋還沒?那誰家女子瞎眼了肯去?”
繼去年秋后修了水泥路之后,牛村又迎來了一件大事,喜事,牛村的飲水工程開始施工了!
在推土機推出的一塊空地上,高高的井架矗立在空地中央,打井施工隊的大車小車掛著外地牌照,來來往往的。留守的村民自發(fā)地買來禮炮爭相燃放,震耳欲聾,男女老少都去圍觀,人聲嘈雜。小孩子捂著耳朵,睜著圓溜溜的眼睛看著這一切,從大人們的談?wù)撝兴麄兠靼琢?,這是村里的一件大事,等了好多年才如愿以償?shù)拇笫?。有老婆婆走過來摸摸牛牛的頭說:“這下牛牛娃的媳婦也不用愁了……”牛牛不明白打井跟媳婦有啥聯(lián)系,但他明白,爺爺就是讓他回來見證這件盛事的。人們都說:“打了機井吃水就方便多了,再也不用跑到大老遠(yuǎn)去拉外村的水了。洋媳婦們回來太陽能也能正常使用了,她們也能多住幾天了……”牛牛明白媽媽就是大家嘴里的洋媳婦之一。
沒幾天,打井工地就歡呼起來,出水了!牛村的人們爭相去圍觀,他們看著稠糊糊的泥漿順著管道汩汩流出,似乎看到了甘冽的清泉在歡唱,似乎聞到了那井水泡的清茶飄來的縷縷清香……
牛村的祖祖輩輩生活在這片土地上,那井水就在村莊下面,人們卻等了那么久。
曾幾何時吃水難,牛村的女人對男人百依百順,最重要的原因就是離不開他們擔(dān)水。一個壯勞力一早上才能從深溝里擔(dān)三回水。從擔(dān)來的水倒進(jìn)哪個水缸,就可以判斷一個男人是否勤快是否顧家,判斷一個老掌柜的到底愛哪個兒子,判斷兒子能否孝順年邁父母,甚至能判斷鄰里之間誰和誰關(guān)系不一般。
坊間流傳著一個忤逆的故事,因為兒子不給擔(dān)水,老人只好用罐子去癆池打水,婆引孫子時常常會考問孫子:“你長大了給婆擔(dān)水不?”“擔(dān)哩,見天天一明我就給你把老甕擔(dān)得滿滿滿滿滴!”于是婆就笑出兩眼淚花,“我跟我孫子享福呀!你爺年輕蹩得歡,我爭氣好強,自己天不明去溝里擔(dān)水,半坡里不能歇,回來就……要不是這,你還有一姑哩,她要生上世來,給她尋相一定要尋家里就有井的……”
這分明是要渴死寡婦的節(jié)奏啊,所以就流傳著誰給寡婦擔(dān)過水的笑話。
隨著人們生活水平的不斷提高,各家紛紛都就有了水窖并裝上了水泵,節(jié)省出一個壯年勞力去打工掙錢,但旱澇不勻,多雨季節(jié),窖水往外溢,二三月天旱,人畜飲水供應(yīng)不上又得去外村拉水,水質(zhì)難以保證,于是后來就申請了一個項目,有了蓄水池,勉強吃上了自來水,生產(chǎn)用水依然等于零。測井,打井,就成了全村人的夢想。
前前后后測了不下十年了,如今打井隊終于在人們都已絕望的情況下開工了。一畝水田勝過十畝旱地的道理誰會不懂呢?人們開始盤算著打了井用上井水之后的日子該怎么過,可以在外村人面前可以昂首挺胸地回答:“機井?我村也有!”
幾十年來,牛村土生土長的女孩打娘胎里就肩負(fù)著給哥哥弟弟換媳婦的宿命,與生俱來地就有一種與命抗?fàn)幍木髲妱?,打小就一直夢想著走出去,永遠(yuǎn)別回來。
盡管這樣,常言道:“金瓜配銀瓜,西葫蘆配南瓜。爛鍋自有爛鍋蓋,丑人自有丑人愛。若是感情深似海,麻子也會放光彩?!眱?yōu)勝劣汰,只要是好男兒就能娶到好媳婦。牛村的新媳婦進(jìn)村,或買或換或嫁,或坐著花轎,或騎著戴花的毛驢,或騎著錦緞馬鞍裝扮的馬,或騎著永久牌鳳凰牌的自行車,或坐農(nóng)用車前呼后擁吹吹打打從村口那條路進(jìn)來,直到生老病死,埋在山根,生是這個村的人,死是這個村的鬼。再后來,迎娶的新娘也越來越遠(yuǎn),陣勢也越來越奢華,除了沒有外國的,南腔北調(diào)的媳婦都有,一家妯娌幾個籍貫省會都不在一個方向。
“精腳兩片,褲腿一挽。”這曾經(jīng)是外村人對牛村女人們帶有輕蔑口吻的描述。從前牛村的女人見天不是放牛割草就是上山下地,哪里能穿得成幾件好衣服?也從來不敢穿高跟鞋,一則出門路面坑坑洼洼湯土彌漫,二則天天翻身下炕不但要擔(dān)水割草,上高沿低,還要走長路。女人們個個干起活來賽過一條好漢,皮膚也由高原紅曬成了絳紫色,過早地衰老了,看起來都比實際年齡要大很多。
婆們經(jīng)常哀嘆:老輩的女人哪里還算得上是人啊,抓兒養(yǎng)女,當(dāng)牛做馬,一輩子連個像樣的名字也沒,就是有,也沒人叫。
“牛蛋蛋媳婦——豬娃娃媽——狗丟丟婆……”聽著應(yīng)著就老了,一輩子就交代了。
外來的洋媳婦越來越多,小媳婦們天天化好妝學(xué)著跳廣場舞,手機越換越高檔,還陸陸續(xù)續(xù)去考了駕照,話題也由搬遷進(jìn)城轉(zhuǎn)變?yōu)橘I車安居村里。
婆們一看見孫媳婦,就咧著沒牙的嘴巴嗔怪著:“穿得這么少?褲腿還裂那些口子!好像我孫子給你買不起遮羞的衣服!我年輕時上山捋藥,不小心被樹枝子掛破了褲腳,藏在草窩里,天黑實了才敢撲閃著褲腿回來,只怕別人看見了膝蓋……”
洋媳婦們嘻嘻哈哈地模仿著婆的口氣視頻學(xué)給老公聽,手機那邊男人也笑得前俯后仰,“婆說得都是實話,今年流行的那褲子真像上山掛扯了褲腳一樣,走起路來真像兩個剛洗干凈的大白蘿卜撲閃撲閃地晃……”
以前牛村女人最滋潤的日子是,冬閑時光每天正午可以坐在門口避風(fēng)的土夯墻下,一邊哧啦哧啦地納鞋底一邊閑聊,現(xiàn)在土夯墻早已不見了蹤影,女人們把音響開到了最大,跳起了廣場舞。不但這樣,她們還成立了“牛村牛女”微信群,嫁出去的,娶回來的,天南的,海北的,都在群里邊,說不盡的私房話,分享不盡的生意經(jīng)……
女人們還尋思著,牛退了,路修了,井也打了,巷道路面也硬化了,路燈也裝上了,有房有車有網(wǎng)線還有錢,跟城里比也不差啥了,再考個駕照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她們已經(jīng)不怕男人把他們丟在家里不管了,男人不在家時,她們也不用愁柴米油鹽醬醋茶,也不用愁吃水和出行問題了。
牛村的女人們幸福指數(shù)可是越來越高了。
……
一直縮在毯子里靜靜地聽牛爺爺講故事的牛牛突然問牛爺爺:“爺爺,我婆那時候是怎么來的?”
“哈哈,鬼東西,我當(dāng)你都睡著了呢!你婆,那是爺用一頭大犍牛換的,來的那天是騎白馬來的,方圓幾十里唯一的一匹白馬,那天還有一家燎媳婦要用白馬,我就多出了一斗谷子,把馬牽走了?!?br />
“騎馬?近了還差不多?遠(yuǎn)了得騎千里馬吧?不過,我長這么大還沒騎過馬呢!”
“哈哈,我牛牛都開始熬煎媳婦將來咋來呀?世事好了,遠(yuǎn)了有飛機哩,怕啥?千萬可不敢娶個外國媳婦回來哦!你爺我本身耳朵就不好,連中國話都聽著費勁??!”
“牛牛媳婦當(dāng)然是要騎著牛來嘛,嘻嘻……”
“牛村有個牛牛娃,發(fā)牛財,興牛運,牛子牛孫來開會……”
夜空變得異常深邃迷人,不知不覺月亮躲到云后去睡覺了,星星也閉上了那不知疲倦的眼睛,風(fēng)兒抖動著門前的竹叢,發(fā)出沙沙沙沙的響聲,好像在提醒爺孫倆,太陽能路燈再明,但夜深了,該回去睡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