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走進荒原的男孩(小說)
1.
偌大的黑板上寫著“家長會”三個方方正正的大字,看上去顯得格外醒目。
家長會即將召開之際,同學(xué)們大都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焦急地等待著家長們的到來。
小寬孤零零地坐在一個角落里,手上捧著一張相片,仔細(xì)地看了又看。他清楚地記得那是兩年前,爸爸媽媽唯一一次帶自己去照相館照的一張合影?;丶业穆飞?,媽媽還破例給自己買了一個大大的棉花糖,一口咬下去,簡直都甜掉牙了。他打量著那一張合影,不知不覺中神態(tài)已變得傷感至極。他的旁邊坐著兩名女同學(xué),正在饒有興致地交談著共同關(guān)心的話題:
“哎,開完家長會就該放暑假了,你就沒有什么個人計劃嗎?”
“我媽媽說要帶我去北戴河度假,真沒意思!”
“你媽媽太偉大了,可真是讓我羨慕嫉妒恨吶,我可就慘了,這個假期我媽打算讓我去補習(xí)英語哪!”
“你媽夠狠!”
小寬聽著兩個女同學(xué)的談話,真想沖她們大喊大叫:你們還不識足吶,讓我看都夠幸福的了,至少你們還有媽媽陪伴,而我,可是連媽媽面都見不到??!
小寬的前排坐著一對孿生兄弟小強和小來,哥倆并不關(guān)心兩個女生的交談,而是一直在回頭回腦地打量著小寬,顯得極感興趣。后來,哥哥小強忽地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地湊到近前,推了小寬一把,用一種嘲諷的口吻說:“喲,小寬,又看你那寶貝照片吶,家長會你爸你媽本人不能到場,手里光有一張照片能頂個啥用?。 ?br />
弟弟小來也起身湊了過來,嬉皮笑臉地開口幫腔,“小寬,聽說你爸你媽出外打工好幾年了,一點兒消息都沒有,只怕是他們不要你了,你已經(jīng)成了一個可憐的棄兒,我這么說應(yīng)該沒錯吧?”
小寬瞪圓雙眼,盯住小強和小來那兩張一模一樣的大圓臉,心中已生出反感,卻不愿意多說什么,只是重重地“哼”了一聲。
“喲,你還不相信是咋的呀!”小強連連撇嘴說。
“就是,電視節(jié)目上都說過了,有不少農(nóng)民工在外面組成了臨時家庭,還不知道你爸你媽是咋回事兒呢?”小來比比劃劃地說。
小強和小來對視一眼,哥倆拍手打掌,同時發(fā)出一陣“嘻嘻哈哈”的嘲笑聲。
小寬已經(jīng)忍無可忍,他當(dāng)即挺身而起,連連指點著小強和小來,厲聲呵斥,“閉上你倆的臭嘴!不要說我的爸爸媽媽!”
“咋的,你不愿意聽啊?”小強分明是在挑釁。
小來不無做作地推了小強一把,“得了,得了,就讓人家可憐巴巴地看自個兒那張寶貝照片吧!”
小寬高高舉起照片,朝小強和小來晃了又晃,“我就看了,你倆能咋的吧!”
“好?。∥易屇憧础毙娞缴硐蚯?,一把將小寬手中的照片奪了過去。
小寬搶上一步,朝小強把手一伸,“小強,你趕緊把照片還給我,否則我可要不客氣了!”
小強動作敏捷得很,從背后把照片偷偷遞到小來手上,而后轉(zhuǎn)向小寬拍打著自己空空的雙手,把嘴一撇,“小寬,你看仔細(xì)了,到底是誰拿你照片了,你朝我要得著嗎?”
小寬氣惱已極,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當(dāng)即揮出一拳,準(zhǔn)準(zhǔn)地?fù)糁行姷拿娌?。小強頓時鼻孔流血,搖搖晃晃,幾欲倒地。一旁的同學(xué)們受到驚嚇,有的大呼小叫躲躲閃閃,有的試探著上前拉架,眨眼間教室內(nèi)已亂作一團。
恰在此時,班主任朱莉亞老師沖了進來,朝小寬、小強、小來發(fā)出一聲怒喝,“住手!”
回到辦公室后,朱莉亞老師依舊很生氣,她不住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后來重重地坐回辦公桌前,連連指點著小寬、小強、小來,“看看,仔細(xì)看看,你們一個個都成什么樣子了,居然敢在教室里大打出手,簡直就是無法無天,都給我說一說吧!到底是怎么回事兒???”
小強和小來對視一眼,怯怯地低下頭去,誰也不肯開口。
小寬迎住朱老師的目光,理直氣壯地說:“朱莉亞老師,是這么回事兒——”
“停,停,我已經(jīng)跟你們說過多少次了,叫我朱老師——”朱莉亞老師連連擺手,打斷小寬的話頭。
小寬趕忙改口,“對不起,朱老師,我一著急給忘了?!?br />
朱莉亞老師滿意地點了點頭,說:“這就對了嘛,我也算是半個中國人了,應(yīng)該有一個中國的姓氏嘛,小寬,你說一說吧!為什么動手打人?”
“朱老師,是他們先搶了我的照片,我才動了手。”
“到底是誰搶了你的照片?你說清楚?!?br />
“是——”小寬打量著長得一模一樣的小強和小來,一時竟無法分辨究竟是哪一個動手搶了他的照片,禁不住連連搖頭。
小強和小來再次四目相對,彼此偷偷一笑。
驀地,朱莉亞老師口袋里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她朝三個孩子擺了擺手,隨手取出手機,看過來電號碼后,陡地起身走向一旁,壓低嗓門兒開始通話,“大衛(wèi)——好的,好的,我很快就可以飛回去的,ok——你盡管放心,我保證誤不了咱們的大事就是!”
朱莉亞老師興沖沖地收起手機,轉(zhuǎn)身坐回辦公桌前。
“朱老師,反正是他們哥倆搶了我的照片,我——”小寬迫不及待地說。
朱莉亞老師連連擺手,再次打斷小寬的話頭,“小寬,你動手打人的場面我看得一清二楚,再說什么都沒用處了,你必須向小強和小來道歉,這件事情簡單得很,我看應(yīng)該到此為止了?!?br />
“說啥!你要我向他們兩個道歉?”小寬一臉愕然地盯著朱莉亞老師,“明明不是我的錯,我為啥要向他們兩個道歉?”
“不管怎么說,你動手打了他們兩個,總歸是一種違反紀(jì)律的行為吧!”
“朱老師,你偏心眼兒,不講道理,我——我決不向他們道歉!”小寬白了朱莉亞老師一眼,憤憤地轉(zhuǎn)身就走,隨手重重地關(guān)上房門。
小強和小來交換了一個眼色,彼此調(diào)皮地做著鬼臉兒,又一起把目光投向朱莉亞老師。
朱莉亞老師臉上浮起一絲苦笑,似已無話可說,只是朝小強和小來連連擺手,示意他們趕緊退去。
放學(xué)了,小寬背著書包,慢慢騰騰地走在回家路上。他剛一拐彎,就發(fā)現(xiàn)小強和小來已攔住自己的去路,當(dāng)即憤憤地迎了上去,“小強,你趕緊把照片還給我!”
“你想拿回照片也容易,只是有一個條件——”小強雙手叉腰,一本正經(jīng)地說。
“告訴你們,我是決不會向你們道歉的!”
“說啥?道歉——那就太便宜你了,這一回咱們得換一個節(jié)目,也趕趕時髦,玩一玩升級版——”小強叉開雙腿,用手比劃著自己的胯下,朝小寬嘻嘻一笑,說:“你要是能從這兒鉆過去,我倒是可以考慮把照片還給你。”
“對了,你必須鉆上一回,要不別想拿回自己的照片?!毙硪脖缺葎潉澋馗胶椭?。
小強和小來那兩張一模一樣的臉孔晃來晃去,令小寬感到厭惡以極,他連連指點著小強和小來,“真是笑話!這就是你們的升級版吶,我警告你們哥倆,不要欺人太甚!”
“咋的,你還不服氣???”小強連連揉搓著自己的手腕,兩腳交替活動著,做出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
小來也在一旁摩拳擦掌,似乎隨時準(zhǔn)備上前助戰(zhàn)。
小寬的牙齒咬得咯咯直響,他攥緊兩只拳頭,仍在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憑啥讓我服你們?”
“就憑這個——”小強索性來了個先下手為強,掄拳就打。
小寬閃身躲過小強的拳頭,甩開書包,毫不示弱地上前迎戰(zhàn)。小來也不怠慢,當(dāng)即撲上來為小強助戰(zhàn)。三個孩子團團亂轉(zhuǎn),打在一起。一個對兩個,小寬明顯地處于劣勢。一番打斗之后,他已力有不逮,一個閃失,就被小強和小來按倒在地。那哥倆放開手腳,好一通拳打腳踢,只打得小寬再也爬不起來。
小強不無得意地一笑,隨手摸出那張照片,一撕兩半,狠狠地甩到小寬臉上,而后拉上小來揚長而去。
黃土壟中有一座高高聳起的新墳,上面插滿了簇新的紙幡,隨風(fēng)飄搖颯颯有聲。小寬伏在墳前長跪不起,正哀哀地哭訴不止,“奶奶,你就這么走了,留下我一個人可怎么辦呢?我再也不去上學(xué)了,我要去找爸爸媽媽——”
遠(yuǎn)遠(yuǎn)地,一條雄壯的大狗——黑獅跑了過來。
黑獅在前面帶路,后面緊緊跟著村主任。一犬一人,一溜小跑地來到了近前。
“小寬,你咋跑到這兒來了?”村主任頗感驚詫地問。
小寬緩緩地回過頭來,盯住村主任。
村主任快步上前,一把拉起小寬,“小寬,奶奶臨終前把你托付給我,我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你就住在我家里,只管好好讀書,別的什么都不要想,好嗎?”
“不,我再也不去上學(xué)了,我想爸爸媽媽,我要去找他們?!毙掃煅手f。
“小寬,聽話,趕緊跟我回去?!?br />
“那你告訴我,是爸爸媽媽真的不要我了嗎?”
“哪兒能吶,壓根兒沒有的事兒,你不要聽別人胡說八道,村委會正在聯(lián)系你的爸爸媽媽,也許很快就會有消息的?!?br />
“可這都一年多了,一直沒有爸爸媽媽的消息,我——我是再也等不下去了呀!”
“小寬,你還是個孩子,很多道理你還不懂,遇上事情一定要聽大人的話才是,我告訴你,老師和同學(xué)們都盼著你回去上學(xué)哪!”村主任緊緊抱住小寬,隨手一指黑獅,由衷地笑了起來,“再說,還有黑獅陪伴你吶,你的黑獅多懂事兒啊!要是沒有它給我?guī)罚疫€找不到你哪!”
黑獅撲了過來,用嘴巴蹭著小寬的腿,口中連連嗚咽不止。
小寬俯下身去,緊緊抱住黑獅,口中喃喃自語,“我想爸爸媽媽——我要去找他們——”
2.
荒原郁郁蔥蔥,漫無邊際,顯得格外空曠而又寂寥。一條小河彎彎曲曲,河水潺潺地流淌著,一直流向荒原深處。河畔矗立著一座小小的窩棚,旁邊是一處用木桿圍攏而成的羊欄。羊欄里擠滿了大大小小的羊兒們,正在“咩咩”地叫個不停。
小寬精神抖擻地走出窩棚,搖著鞭子走向羊欄。他打開羊欄大門,抓起掛在胸前的銅哨,昂首吹出長長短短的一串哨音。頭羊大角白率先沖出羊欄大門,大大小小的羊兒們一涌而出,緊緊地跟在后面。黑獅連蹦帶跳地跑了過來,它幫助小寬歸攏好羊群,催促著羊兒們趕緊上路。大角白雄赳赳地走在前面,為羊群開路。黑獅搖晃著大尾巴跑前跑后,照料著羊群。緊緊跟在羊群后面的是手中搖晃著鞭子的小寬,他口中不時發(fā)出指令,催促著羊群加速向前行進。
羊、犬、人一行走在彎彎曲曲的小徑上,很自然地形成一支長長的隊伍。他們迎著朝陽,踏著晨露,向荒原深處迤邐而行,最終在一片水草肥美的地方停住腳步。
綠草如茵,羊兒們?nèi)宄扇?,開始一場頗為貪婪地大吃大嚼。
天已近午,日上中天。
小寬抓起銅哨,長長地吸一口氣,吹出一串讓羊兒們休息的哨音。羊兒們?nèi)齼蓛傻鼐偷嘏P倒,一個個懶懶散散愜意得很。小寬又做出手勢,指令黑獅開始巡邏。黑獅邁開四平八穩(wěn)的步伐,圍繞著羊群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小寬臉上浮起滿意的笑靨,抻了一個懶腰,原地坐了下去。
一只小羊羔“咩咩”地叫著,搖搖晃晃地跑了過來。一只半大公羊上前攔住小羊羔的去路,故意尋釁連頂帶撞,使出一連串的伎倆。小羊羔被弄得一溜趔趄,可憐巴巴地大叫起來。一只母羊聞聲快步?jīng)_了過來,用力將半大公羊頂開。小羊羔“咩咩”地叫著,撲向母羊。母羊撐開四蹄,將小羊羔納入懷中。小羊羔乖乖地跪下兩條前腿,貪婪地吮吸著奶水。母羊“咩咩”地叫個不停,不時地回過頭來,打量著自己的孩子,目光中充滿了一種母愛的溫馨。
小寬打量著跪乳的羊羔,眼睛都忘了眨巴,剎那間已是熱淚盈眶。他一個后仰放倒身子,仰面朝天地躺了下去,從懷中取出一個紙包,剝?nèi)グ艘粚佑忠粚拥募垼⌒囊硪淼匕岩呀?jīng)修補好的照片拿在手中,仔仔細(xì)細(xì)地端詳著,口中禁不住喃喃自語,“爸爸媽媽,你們到底在哪里呀?難道真的不要我了嗎?我真的好想你們?。〉任夷玫椒叛虻墓ゅX,一定去找你們,我一定要找到你們——”
小寬似已進入一種忘情狀態(tài),不知不覺中已是淚流滿面。黑獅跑了過來,吐出長長的舌頭,在小寬臉上一連舔了幾下。小寬一把抱住黑獅,毫不掩飾地哭喊起來,“金獅,我好想自己的爸爸媽媽呀!”
“好的,好的,有關(guān)小寬同學(xué)的事情,我們校方一定慎重處理,負(fù)責(zé)到底,請村主任放心就是?!毙iL通話已畢,剛剛放下手中的話筒,門被猛地推開,朱莉亞老師大步走了進來,急切地問:“校長,你在電話中一再說到小寬同學(xué),到底是怎么回事兒?。俊?br />
“是這樣——朱莉亞老師,剛才是村主任打來的告急電話,情況糟糕得很,小寬已經(jīng)宣布輟學(xué),到荒原上代人牧羊去了?!?br />
“啊!怎么會這樣呢?”朱莉亞老師不禁為之一震。
“我正要問你,小寬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竟會造成如此嚴(yán)重的后果呢?”
“校長,這事兒都怪我,是我把問題處理得太草率了。”朱莉亞老師已陷入深深的自責(zé)之中,隨即把具體情況向校長做了匯報。
“事已至此,你也不必過于自責(zé)——”校長聽罷,朝朱莉亞老師擺了擺手,話頭一轉(zhuǎn)說:“對了,朱莉亞老師,你是來跟我告別的吧?”
朱莉亞老師點了點頭,欲言又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