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異鄉(xiāng)”或“局外”(隨筆)
一
1942年,阿貝爾·加繆創(chuàng)作了他的第一篇中篇小說,這篇小說使加繆一舉成名。時至今日,小說已經(jīng)成為法國文學(xué)、世界文學(xué)領(lǐng)域的經(jīng)典作品。說到加繆,會想到這篇小說;讀加繆、研究加繆,不可能繞開這篇小說。
這篇小說在國內(nèi)有兩個譯本:柳鳴九翻譯的《局外人》,張一喬翻譯的《異鄉(xiāng)人》。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推出的“法律與文學(xué)”叢書第一部,就是張一喬翻譯的《異鄉(xiāng)人》(2015年1月出版)。譯林出版社的《加繆全集》(2017年1月出版),第一卷第一篇,就是柳鳴九翻譯的《局外人》。
兩個版本的翻譯,各有千秋。比如,養(yǎng)老院發(fā)來的電報,柳譯為“令堂去世。明日葬禮。特致慰唁。”張譯為“母歿。明日下葬。節(jié)哀順變?!睆堊g似乎比柳譯好。養(yǎng)老院的地址,柳譯為馬朗戈,張譯為馬悍溝,柳譯顯然比張譯好。
不懂法文,無法接觸原著,只能咀嚼譯著。看譯筆,《異鄉(xiāng)人》比《局外人》好;看書名,《局外人》比《異鄉(xiāng)人》好。
二
故事發(fā)生在阿爾及利亞的阿爾及爾。加繆創(chuàng)作這篇小說時,阿爾及利亞是法國的殖民地,阿爾及爾是整個法屬北非殖民地的統(tǒng)治中心。
小說的主人公默爾索是位法國人。雖然小說中并未明白告訴我們,但默爾索這個名字卻向我們透露了他的國籍。默爾索,是法國勃艮第的一個村莊,作者給主人公安排這樣的名字,應(yīng)該有所指,在我看來,就是指其法國人的身份。同時,小說里與雷蒙發(fā)生沖突的人,是阿拉伯人。一再提及的“阿拉伯人”,也在暗示默爾索等的“非阿拉伯人”身份。雖然默爾索肯定生活、可能出生在阿爾及爾,但阿爾及爾在默爾索眼里,是“非法國”的“異鄉(xiāng)”。法國呢?默爾索認同嗎?小說多次提到巴黎。巴黎,在小說里無疑是法國的象征。默爾索是到過巴黎的,默爾索的老板曾想派默爾索常駐巴黎,但默爾索不愿意。當(dāng)女友瑪莉問及巴黎時,默爾索說:“那里滿臟的,到處都是鴿子和陰暗的庭院,而且人的膚色很蒼白?!蹦瑺査鞑幌矚g巴黎,不想融入巴黎,其實是一種拒絕,拒絕故土。故土法國,在默爾索眼里,成了“非故鄉(xiāng)”的“異鄉(xiāng)”。
其實,這種感覺,不只小說里的默爾索有,每位離開故土的人,都有。離開故土,到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打拼、生活,不論成功與否,都會有一種“異鄉(xiāng)”的感覺,心里時時懷想的,是故土。但回到故土,卻物非人非,故人不在,故鄉(xiāng)變異,現(xiàn)實的故土早已不是記憶里的模樣,再也無法融入這片土地。故土,于不知不覺中,早已成了“異鄉(xiāng)”。
這是表層的,是肉身層面的“異鄉(xiāng)”。
宗教,是西方人的精神皈依。當(dāng)肉身殞滅,不管生前怎么作惡,只要能得到上帝的原諒,靈魂就可進入天堂,在上帝的膝前承歡受寵。懺悔是西方人自我救贖的手段,天堂是西方人的精神故鄉(xiāng)。但默爾索卻特立獨行,將西方這“普世”的救贖排除。他不信上帝,不做禮拜,拒絕在神父面前懺悔。當(dāng)神父硬要“仁慈”地救贖他時,他一番激烈的語辭與行為,令神父手足無措,狼狽而退。他有意識地自絕于天堂,將自己的靈魂置放在他自己也不知其所的“異鄉(xiāng)”。
從阿爾及爾到巴黎,都是默爾索的“異鄉(xiāng)”。從肉身到靈魂,默爾索都處于“異鄉(xiāng)”。整個世界都是“異鄉(xiāng)”,默爾索在人間、在天堂的“異鄉(xiāng)”,都是找不到歸宿的“異鄉(xiāng)人”。從這個意義上講,將小說譯為《異鄉(xiāng)人》,很有道理。
三
我更喜歡《局外人》的譯法。
小說分兩部,第一部寫默爾索經(jīng)歷的事件,第二部寫法律和宗教對默爾索的審判。
第一部,寫三個重要事件:默爾索的媽媽去世,默爾索重逢舊識瑪莉,默爾索與鄰居雷蒙交往。在這些事件里,默爾索似乎一直處于“夢游”狀態(tài)。媽媽去世,他不看遺容,不哭,在靈堂抽煙、喝咖啡,守夜打瞌睡,送葬心不在焉;本是事件中心的他,卻給人置身親情“局”外的感覺,仿佛“局外人”。與舊時的同事瑪莉重逢,彼此的好感奇巧地復(fù)活,他們一起游泳,一起看電影,一起睡覺;如此的親密,卻平淡如水,仿佛無可無不可,令人覺得默爾索是在見證別人的親昵,置身愛情“局”外,似乎“局外人”。與鄰居雷蒙交往,介入雷蒙與阿拉伯人的沖突中,幫他寫信,幫他作證,幫他“打架”,最后幫他“殺人”;在整個沖突中,默爾索從頭到尾置身友情“局”外,是“局外人”。
小說第二部更精彩,寫默爾索受審,寫默爾索拒絕懺悔。默爾索被捕后,關(guān)了監(jiān)獄里,法院給他指定了律師。面對問訊,默爾索依然處于“夢游”狀態(tài)。他不想說話,不愿撒謊,不知道怎么為自己辯解。有時,他想說話,東一榔頭西一棒錘,不知所云,別人不想聽,但更多的時候,他卻懶得說,也說不清楚,越說越對自己不利。他仿佛一位旁觀者,這個問訊的“局”似乎不是他的“局”,他是案件的“局外人”,殺人的也不是自己,而是別人。庭審時,他到處尋找熟識的人,尋找瑪莉,觀察一個個前來聽庭審的人??剞q雙方向他提問時,他無可無不可地回答著,思緒卻在想許多庭審時根本就不應(yīng)該想的問題。他站在審判席,又仿佛沒在這里,他知道自己正在被審判,但這個庭審的“局”似乎不是他的“局”,他只是“局外人”。
最終,被陪審團判處“斬首示眾”。
上訴期間,神父欲來“拯救”他的靈魂,不信上帝的他,不愿皈依上帝的懷抱,令神父不知所言,不知所措,最后不得不悻悻而去?;蛟S,這一次默爾索是意識清楚、積極主動的,是堅決不移、毫不猶疑的,他不愿身處宗教這個“局”內(nèi),將自己的靈魂放置在宗教的“局”外,在肉身無意間成為“局外人”的同時,有意識地讓靈魂也成為了“局外人”。至此,加繆成功地將默爾索塑造成了一位徹徹底底的“局外人”。
有時,人很容易不自覺地就“夢游”,本應(yīng)積極響應(yīng)的肉身,突然就處于停滯狀態(tài),本應(yīng)有積極的世俗表現(xiàn),卻偏偏難動聲色、不知所以。有時,人愿意堅守一個在旁人看來不通情理的原則,并在這個原則里安頓自己的靈魂,成為世俗難以容忍的人。其實,“局內(nèi)”與“局外”,并無特別的界線,彼此的過度,往往悄無聲息,無跡可尋。小說里的默爾索,無論肉體還是靈魂,不管是被動,還是主動,都成了“局外人”?!熬滞狻保羌涌娦≌f無處不在的“荒謬”;小說,很容易就讓人讀出無處不在的“局外”意味。因此,將小說譯為《局外人》,或許更能體現(xiàn)小說的意蘊,更能概括小說的主旨。
四
1960年1月,加繆遭遇車禍身亡后,薩特在《法蘭西觀察家》上發(fā)表了令人感動的悼詞,其中有這樣一段:“他在本世紀(jì)頂住了歷史潮流,獨自繼承著源遠流長的警世文學(xué)。他懷著頑強、嚴(yán)格、純潔、肅穆、熱情的人道主義,向當(dāng)今時代的種種粗俗丑陋發(fā)起勝負未卜的宣戰(zhàn)。但是反過來,他以自己始終如一的拒絕,在我們的時代,再次重申反對摒棄道德的馬基雅維里主義,反對趨炎附勢的現(xiàn)實主義,證實道德的存在?!边@,或許是對加繆最為準(zhǔn)確的評價。
加繆的作品,“警世、人道”。不管你承認不承認,文學(xué)作品的警世作用是客觀存在的,關(guān)鍵在于你是“文以載道”,還是“道存于文”。加繆的作品,并不刻意說教,更未主題先行,但其“教育”意義卻從文字、故事里自然流露出來,令人不得不思考,思考之余,深受啟迪。人道,是人類文化永恒的話題,很多時候,文學(xué)作品的潛移默化遠遠大于直接的宣揚、說教。加繆的作品,有著深刻的人道主義意義,可以窺見其在人性解剖基礎(chǔ)上的大胸懷、大悲憫、大尊重。
加繆的作品,“反對摒棄道德、反對趨炎附勢”。摒棄道德的殘暴、功利、虛偽,趨炎附勢的吹捧、自輕自賤、謅媚,是文人和文學(xué)作品最為低卑鄙劣的身姿。加繆的作品,有獨言自主的哲理思考,有自在自得的文學(xué)表達,既不為某種理論作注解,也不是某些固定主旨下的“命題作文”。他在幾乎完全自我的領(lǐng)域里,將俗世視為“異鄉(xiāng)”,寧愿處于“局外”,也要為“異鄉(xiāng)”尋覓到家園,將“局外”打造成遍布你、我、他的世界?!爱愢l(xiāng)”是加繆切入世俗世界的自我隔離;“局外”是加繆旁觀人性的高超解剖手法。
的確,讀加繆,你會感覺到身處“異鄉(xiāng)”的“局外人”那種荒謬。但在這些荒謬的背后,你也可以感覺到加繆無處不在的對失落靈魂的救贖,對世俗生命的關(guān)切,對人生終極意義的闡釋。
在“異鄉(xiāng)”也好,在“局外”也好,加繆,都是一個獨特的存在。他的存在,是文學(xué)多種可能之一種。在他的這“一種”中,我們可以品味到他人的、自己的生命、人性。
每個人都是默爾索,既有肉身“異鄉(xiāng)”、也有靈魂“異鄉(xiāng)”,帶著默爾索式的冷漠。
風(fēng)雨,國慶快樂。
讀你的賞析,艷羨你悅讀的深度,賞析的落點與起飛。又有了再讀加繆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