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秋里，梧桐又開始落葉了。
　　 梧桐的葉子是一片一片落下來的，落得很是悠閑愜意。踏著落葉，聽朗朗書聲，觀云卷云舒，心也立時歡天喜地起來。
　　 三年前，也是這樣的秋。那天，看梧桐葉落，看得很是揪心。那是一場怎樣的飄落啊！落得人心幾乎要碎。就覺，這是有生來，第一次見過的最殘忍的飄落。那哪里是什么飄落??！簡直是一場措手不及的別離與折磨。一群群孩子，拿著長長的竹竿，長長的棍棒，長長的鐵爪子。滿校園，追著一棵棵斑斕的梧桐，狠命地威逼，利誘，撞擊，抽打。一片片葉子，被生生地撕扯下來，每一個經(jīng)脈仿佛都帶著疼痛。
　　 秋未深，葉子仍碧翠。秋風里，卻要滿地翻滾。不到一周工夫，所有梧桐的葉子都飄落，飄得散亂，飄得無助，飄得無處安身。站在四樓的陽臺上，看著這一場場不忍的飄落，心底陣陣酸痛。我替落葉悲哀。
　　 葉子沒有了，校園一片凈。曾經(jīng)的蔭濃葉綠，一下子凋敝如冬。一群人站在遠處，爽朗朗地笑，而我卻沒能笑得出來。
　　 花開葉落，原本是自然之規(guī)律，就像一個人的生死。生如夏花之燦爛，死如秋葉之靜美。這是怎樣的一份靜美??！只剩下凈，卻不見了美！
　　 我問，這樣好看的葉子，為何不等它落下來，非要這般地為難它？得之，是因為秋風里它們不安靜，又不干凈。
　　 那幾年，風雨多，檢查團也多。深秋的薄涼里，葉子肆意飄散，飄得人心里煩亂。檢查團踏著落葉來，又踏著落葉走。臨行前，一領導半開玩笑說：葉子是好葉子，落葉是好落葉，似乎是太多了點。一句話不要緊，自此便決定了這一院子梧桐的命運。那天起，梧桐不敢再落葉，更不敢葉落滿地。
　　 每一次領導要來，大家都忙上好一陣子。忙業(yè)務，忙衛(wèi)生，忙各部門各類材料，忙得不亦樂乎！每一年，似乎都這樣。大家都在忙碌里，迎來一年，又送走一年。忙得不知道自己，都在忙什么。后來，除了忙好手頭里的活之外，還要忙著對付那些茂盛的梧桐葉子。白露剛剛過，便要想著法子狠下心讓葉子落。葉子很頑固，偏不愿意落。形勢嚴峻，不落也得落，最好是落得個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校園干凈了，生機卻沒了。
　　 小時候，校園里有很多樹，卻沒有梧桐樹。那時，多刺槐、榆、桑柳和楝。它們?nèi)~子纖小，秋風里，仿佛一場場落雪。我們歡喜地將那些落葉撿回家，當柴草燒。撿不上手，也要用柳條兒或葦眉子一葉葉穿起來。那時就喜歡看落葉飄散，看得心潮起伏。初中去鎮(zhèn)上讀書，校園里有一排排梧桐樹。枝干粗大，樹冠如蓋，見之心便欣喜雀躍。那時就想，要是小時候有這樣的落葉可以撿拾該多好啊！梧桐的葉子真美啊，美得像一首首詩！巴掌一般大，黃燦燦，葉脈間帶著經(jīng)年，遮著風又擋著雨。風來雨來，我們都要跑到樹下去。喝著桐油茶，吃著老鹽豆，抱著煎餅卷大蔥，欣喜若梧桐葉落。教室門前，花池邊，食堂周圍，一片片翻檢著那些葉子，仿佛覺得這樣的年少才算是真正的年少了。
　　 梧桐樹下，踏著落葉，讀著經(jīng)卷，時光流淌如詩。那時讀書，不只是認真，更覺是一種責任。雖辛苦，從不覺得有多苦。年少不讀書，要年少干什么，那時總這樣想。所以，那時心思一直都在讀書上。現(xiàn)在，聽說很多人都不再讀書了。聽著，有一種心寒。許是，大家都忙于奔著名利去，而忽略了讀書。也許是，物質(zhì)生活好了，人的精神追求就淡了。過去想讀書，偏沒有太多的書要讀。就是大路上撿到了半張報紙，也能讀得熱血噴張。現(xiàn)在到處是書，偏偏沒有人要讀，又沒有時間去讀。人不知都怎么了，不再如從前，從前慢，慢得歡喜?，F(xiàn)在什么都快，快得讓你趕不上，又追不回。真想回到從前的慢時光里去，迎著太陽，捧一卷書，坐在落葉的窗前，任你把歲月讀成單純無邪，把人生讀成清風明月。
　　 時間匆忙，再也回不去！
　　 從前，亦無太多的心思，更無太多的欲念，一心只對簡單與執(zhí)著負責。見著一葉梧桐美好，就能生出幾日別樣的情懷來。記得一年秋，梧桐葉落喧嘩，好幾次上課，不再去看老師的臉，只看窗外。一次，看梧桐飄落，看得竟忘了我。老師小心地走過來，笑瞇瞇地跟我說，想看落葉咱就到外面。那天，果真傻傻地就跑到了外邊去。仰著臉，呆呆地看了一節(jié)課梧桐落葉紛飛。
　　 同學三十年聚，再不見當年落葉的梧桐。劉校長不無豪邁地說：為了四季常青，一院子梧桐，都被我換成了青松翠柏了。一時間，大家都沒說話，只靜靜地看窗外。要是這些梧桐還在，該多好啊？！看到它們在，就覺自己還是青春年少時。同學李的一句話，說得大家一陣酸澀。臨走時，在北墻頭外的一個角落，忽然發(fā)現(xiàn)一株嬌小的梧桐樹。她正歡快地長著身體，風里時不時還要偷看我們。大家趕忙跑過去，圍著她照了相。不是因為那棵梧桐有多美、有多高，而是見著她似乎更能讓人想起曾經(jīng)。曾經(jīng)早已成為曾經(jīng)，歲月面前，我們大都兩鬢白發(fā)。桐花萬里丹山路，雛鳳清于老鳳生?？粗@棵小梧桐，我們是信了。
　　 大學時，新校區(qū)里也有幾棵梧桐。梧桐太小，小得不敢認，即便到了秋，也不見有葉子要落。畢業(yè)后，分配到偏遠的龍脊中學，好在那所學校里，有一院子梧桐。許是因為這一院子樹，大家才想起要留下來。那些梧桐滄桑厚重，葉茂枝繁，似乎也是經(jīng)了風雨的，一棵棵都摟不過來。一同事頗掌故，有事沒事總要說起這群梧桐樹的歷史。學校近五十年，梧桐也近五十歲，它們見證了這所學校的興衰。每一樹，都是一身的光陰，每一片落葉似乎都要刻上年輪。
　　 秋意濃釅，落葉斑駁。學校雖破爛，雖偏僻，而依然留給我們太多的慰藉與念想。兩千年，我離開的時候，那些親親的梧桐們都還在。后來，因為要發(fā)展，聽說也都換成了青一色的松和柏。那年秋，一輛三輪車拉走了我十年的所有積蓄。一張床，兩套鋪蓋，幾箱書，兩蛇皮口袋曾經(jīng)的備課和講義。臨走時，篩撿了幾片梧桐葉子，夾在梭羅的瓦爾登湖里。那天，我的心一如這深秋里的一片片梧桐落葉。
　　 又一個十年將來。我去了一座城。
　　 城里沒有樹，也沒有梧桐。為了謀生，先是去了一所私立學校。后來，又輾轉(zhuǎn)回到另一所公辦。那所學校里，也有一院子婆娑的梧桐樹。后來租了兩間房，就在這所學校附近安了家。未覺門前春草綠，階前梧桐已秋聲。一年年春去秋來，不想時光太匆匆。二零一五年夏，因生源問題，這所學校被撤并。一陣慌亂中，大家各自走散。原以為，走了就走了，再也回不來。因為人生，有太多的不堪回首。走時，那些梧桐正開著花。太多的不舍得，只能盛放在一次次不斷地回眸中。
　　 三年里，我回來過一次?；貋?，只為看一眼自己親手栽種的那十幾棵紫藤，還有曾經(jīng)遭受不堪的那一群梧桐們。它們很孤單，瘋了一般地長成了自己。見我回來，似乎很高興，高興地想哭。許是在一起相處的時間久了，便生出了許多感情。沒有一個安頓的居所，再好的過往都是流浪。我想我會回來，即便那一天很遠。
　　 八月未央，有人通知我回。那一日心情特激動。
　　 三年時間，紫藤不再青小，粗壯的藤蔓爬成了一段長城。梧桐葳蕤，枝葉縱橫，仿佛陣痛之后的一種崛起。那天，站在一棵梧桐樹下，看大家笑嘻嘻地從四面八方來。大家歡喜，梧桐歡喜！
　　 寫這篇文章時，門外正霜降。踏著落葉，看梧桐飄飄，內(nèi)心歡喜如詩。
　　 （原創(chuàng)）2018年10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