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沿著一條河流去散步。桂香撲來，濃了夜色，淡了時光。
　　 牽著妻子的手，從一棵樹，走向另一棵樹。不談風(fēng)月，不問輪回，只聞桂香。
　　 桂，為何能這樣清香四溢呀？妻忽然問。我隨聲道：桂，一生只做一件事，讓自己開花，散香與人。真是的，從來沒有一朵花能像桂這樣負(fù)責(zé)任。守一樹花開，散一季清香。為了這一季綻放，桂要寂寞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就像一個女人的十月懷胎。
　　 一生能把一件事做好，這一生也算是一生。想不到，桂偏能把一件事做得這么好。渾渾濁世，只可惜，人有時不如桂。匆匆去來里，太多人太多的事都做不好。譬如愛情：一些人，走著走著就散了，看著看著就厭了，愛著愛著就淡了。不是做不好，更多是沒有了堅(jiān)守。堅(jiān)守，是一種修行。有句話說得好：人生很短，若是能把一件事堅(jiān)持做下來，就極不簡單。然而，很多人就是堅(jiān)持不下來。
　　 人和桂，都不容易啊！妻子感嘆。我說：人生哪來容易事！不容易，才足以叫人生。說到此，我們便相視一笑，笑得夜色蒼茫。從未想過，在這樣一個丹桂香飄的夜晚，我們竟能把一個關(guān)于堅(jiān)守的話題，閑談得如此深刻。
　　 秋夜里，桂的香，就像一只只小螢火蟲，瑩瑩地，亮亮地，鋪在每一個角落里。你的臉上，你的脖子里，你的衣袖間，似乎都是桂的香。桂是極懂得施舍的一個人，她從不吝嗇，也不隱藏。每一棵桂，都光明正大地，盡全力開得滿滿地，一簇簇，一綹綹，或一層層，堆在枝葉間。世間，有哪一樹花，會這樣開？連枝節(jié)間都不留一絲兒空隙。她想，這輪回里，一年只一次，所以每一次都要盡情盡興。桂不虛偽，也不矯情，只一味地盛開，開得熱熱烈烈，開得不聞不顧。別的花，似乎開得有點(diǎn)私心。桂不是，她開過就開過了，從不計(jì)得失。開花結(jié)果，本身就是一株草的事，一棵樹的事。她不圖有結(jié)果，她只負(fù)責(zé)讓香氣彌漫開來，給人以歡喜。即便哪一天，香氣散盡了，她還做她的桂。這個世界，沒有人會拒絕美好。分享美好與人，當(dāng)是一件極其快樂的事。桂，算是做到極致了。
　　 昏黃的燈影里，搖搖晃晃地都是桂的香氣。不是一縷縷，也不是一陣陣，幾乎是劈了頭蓋了臉。越往前走，人的心越要醉。好幾棵桂樹，在那里一齊香給我們看。跑上去，瞇著眼，任花香撲滿懷。掐幾朵在手，連指縫間都氤氳著桂香。撒幾朵在妻子的花衣上，連花衣上也都是釅釅的桂香。我和妻，你追著我，我趕著你，從一棵樹，跑向另一棵樹，歡喜著，為一樹樹花開忙碌。這個夜晚，我們嬉嬉鬧鬧的樣子，多像兩個單純的青梅竹馬的孩子。
　　 一邊聞著花香，妻一邊說：要是選這個季節(jié)去桂林，該多好。要是去了，肯定不想再回來。
　　 我說，天底下的桂樹，都要在這個季節(jié)里開。無論去哪兒，肯定一樣都是鋪天蓋地的桂香。
　　 春上去桂林，看山看水。那幾日，只見水清山瘦，從沒想起要看桂。原以為，桂林是因?yàn)樯剿妹２幌?，桂林偏是因?yàn)楣鸲妹?。在桂林，見大街小巷都賣桂花茶，三十塊錢一斤。金黃金黃的花，散發(fā)出香香的桂味?？粗豢诖豢诖?，一紙箱一紙箱曬干了的桂花，立時便驚住。這桂林得有多少桂樹，才能開這么多的花啊！導(dǎo)游說，桂樹是桂林的市樹，大街小巷都栽種。桂林的桂花分金桂、銀桂、丹桂和四季桂等四個品種群。其中，四季桂品種群有四季桂、小葉四季桂和月月桂等三個品種，金桂品種群有黑山金桂、大葉黃、金蓮等十四個品種，銀桂品種群有王城銀桂、漓江之波、七星銀桂等三十五個品種……我的個天呀！沒想到天底下還有這么多種類的桂。若要九十月來，一座城都是桂香，每一條路都是一條金帶子。導(dǎo)游的話，讓我們對桂林有了更深一層理解和向往。盡管有一點(diǎn)夸張，我想這個秋天里，那座城一定是滿城盡帶黃金甲的了。從桂林回，我?guī)Я藘纱蟀鸹ú瑁男∑抗鸹ㄏ闼?。茶沒舍得多喝，水沒舍得多用，一段時間里，仿佛滿身心都是桂氣。之后，我總想：有生之年，一定再去一趟桂林，不看山水，只看桂花。
　　 小時候，家鄉(xiāng)沒有桂樹。沒看過桂花開，也沒喝過桂花茶，更沒吃過桂花糕。上中學(xué)時，看到很多文章里都寫過桂，寫到過小時候喜歡吃外婆或祖母做的桂花糕、桂花糖。讀后，似乎有太多的嫉妒和艷羨。從那時，一直便心中有桂。
　　 我住的城，原先也沒有桂。八月桂花香，這詩意只隆重在想象里。近兩年，城南延北擴(kuò)，有人沿河沿街引種了數(shù)百棵桂樹和銀杏。雖花了一些錢，偏覺這件事做得好。栽一群樹，香一座城，也算是一件功德無量的事。有了桂樹，就覺是有了歸屬。疲累了，苦悶了，浮躁了，悲苦了……聞一聞桂的香，許是不會再認(rèn)為這世間有多苦有多悶有多不如意。
　　 為他人開一樹花，為塵世留一注香。人要是都能如桂一樣，就好了。
　　 我和妻走回來的時候，已是夜色闌珊。
　　 這一夜，我沒能睡得安穩(wěn)，就覺滿屋子都是一粒粒濃得化不開的桂香。俗塵里，做一粒粒這樣的香也是不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