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柳溝河散記(散文)
柳溝河是故鄉(xiāng)的一條河,從她的發(fā)源地到匯入大河的交匯點,總共十多里。柳溝河不是長在荷塘里的清荷,所以做不到不蔓不枝、亭亭凈植,從衛(wèi)星圖上看,她的形狀更像樹木的根須,在走向不同的小山溝溝里頑強(qiáng)延伸。
沒有誰知道柳溝河的實際年齡。河水流經(jīng)的兩岸,被歲月掩去了最初容顏的土窯或石砌窯洞們,已經(jīng)無力訴說當(dāng)年的人聲鼎沸,雞歡狗叫。坡坡崗崗,山凹嶺垴,隨處可見輪廓分明長滿雜草或小灌木叢的廢棄耕地,它們早就失去生長高粱小麥玉米豆的機(jī)會。漫想當(dāng)年,那些在太陽下甩著汗珠喘著粗氣喊著號子的莊稼漢們,將一塊塊少楞沒角的石頭砌成堅固耐用的地堎時,不僅僅為了防止耕地被雨水沖壞,還為了給兒孫留下千年祖業(yè),他們?nèi)f沒想過,傾注了心血與美好愿望的耕地會有荒廢的一天。繁華不提當(dāng)年,心疼無聲。
柳溝河的源頭穩(wěn)坐著后柳溝和前柳溝兩個村莊,一條河沿用了它們的名字,它們便長腿了,能串世界了。某天,在世界的某地,兩個口音相同的陌生人相遇了,甲問乙:“你老家哪里?”乙答:“柳溝河。聽口音你也是柳溝河的?”甲不回答,卻忽地扔下手里東西,猛然伸出兩條胳膊抓住乙的雙肩,萬千興奮地喊:“咱都是柳溝河的!咱是自家人!”熱淚伴著笑語,好似親人重逢,感人畫面落入路人眼里,路人悄聲罵:“一驚一乍的,兩個神經(jīng)??!”忙走路卻閑管事,路人你懂啥?你懂得“本是同根生”的那份親與那份情嗎?
在前柳溝村邊西南方向,有一個伸進(jìn)密林深處的山溝叫“碾溝”。得這么個名字,大概這里出產(chǎn)大石,曾供古人鑿制碾米碾面的大碾盤。不管“望名生義”對不對,有一點可以肯定:解放戰(zhàn)爭年代,我軍曾在碾溝秘密建了兵工廠,專生產(chǎn)彈藥之類。像木炭和硫磺這些彈藥原料,制作前必須粉碎成粉末,當(dāng)年,當(dāng)?shù)氐那鄩涯腥吮话l(fā)動到碾溝服役,每天分派的任務(wù)就是推碾子磨木炭和硫磺之類——由此可見,碾溝有碾,名不虛傳。
碾溝兵工廠制造好的彈藥地雷之類,被送往溝外的后柳溝村,存放在村后閑置的土窯里。到了上世紀(jì)六十年代,后柳溝村的小孩子們發(fā)現(xiàn)了土窯里遺留的地雷,就想著法兒玩引爆地雷的游戲。他們找來像蘆葦一樣的尖根草,先將尖根草關(guān)節(jié)捅透,再將地雷里倒出的黑藥粉一點一點裝入尖根草體內(nèi)當(dāng)“導(dǎo)火線”,一根足夠長度的“導(dǎo)火線”由數(shù)根裝滿黑藥粉的尖根草串在一起。開始游戲了,較大的孩子用火材棒點燃“導(dǎo)火線”的一端,邊跑邊喊較小的孩子們:“快跑啊,地雷要炸你屁股啦!”話音不落,身后一聲巨響,崩得塵土飛揚(yáng),半個天空都沒了光明。小孩子們“初生牛犢不怕炸”,回家后可就倒霉了,當(dāng)娘的拽住小手先打腦袋后打屁,打得不解恨,順手掂起掃炕笤帚或雞毛撣子再往脊背上胡亂打一陣,末了還得逼著抽泣的孩子承諾:再也不點地雷了。不管是碾溝,還是后柳溝村,它們一起為紅色歲月增添過絢麗,它們是光榮的,在這里生活過的人們同樣是光榮的。
后柳溝村東幾十步處有一條溝,溝底有溪流,是從當(dāng)今大名鼎鼎的小說家葛水平筆下的山神凹流出來的。溯溝而上,有個村莊叫蒲溝村。上世紀(jì)三十年代末期,由朱德、彭德懷、劉伯承、徐向前、左權(quán)、徐海東等將領(lǐng)率領(lǐng)的國民革命軍第十八軍集團(tuán)軍,東渡黃河來到太行山區(qū),建立了晉東南抗日根據(jù)地。為了宣傳我黨的抗日方針政策、揭露日本軍國主義的侵華罪行、動員全民族奮起抗戰(zhàn),幾位將領(lǐng)決定成立“黃河日報社”,同時出版《黃河日報》。也為了躲開敵人的不斷破壞,日報社經(jīng)常更換地方。蒲溝村現(xiàn)存的比較完整的一個院落里,據(jù)村人講,當(dāng)年的黃河日報社曾在主房樓上停留過,前些年,村民們曾在樓上發(fā)現(xiàn)大量鉛字字模。
十多年前,當(dāng)?shù)卣占饵S河日報》的資料來到鋪溝村,在知情者的帶路下,撬開了停放在某土窯的一口黑棺材,從棺材里取走了一厚沓發(fā)黃的原版《黃河日報》。棺材主人生前大概是位編輯,據(jù)目擊者稱,棺材里還留著一個竹制筆筒。但愿將來的某天,好事人能為棺材的主人豎起石碑,一則紀(jì)念他與《黃河日報》的生死相依,再則,為蒲溝村的紅色記憶做個標(biāo)記。當(dāng)然話又說回來了,不管將來有沒有好事之人,蒲溝村都會記得黃河日報社和《黃河日報》。
蒲溝村背后有條山溝,山溝里有座被樹叢掩映的莊子叫陳家溝。相傳很久很久以前,這里曾發(fā)生過一個有趣故事:地名滅掉了馬姓人。陳家溝原本的名字叫陳久溝,什么來歷,沒有傳說。莊上住著三姓人:田,豆,馬。三姓人和睦相處,倒也相安無事,可日子久了,田姓人和豆姓人就發(fā)現(xiàn)不大對勁兒:人家馬姓人越過越紅火,田姓人和豆姓人則越過越艱難,一樣的春夏秋冬卻是不一樣的春花秋實。這兩姓人便開始琢磨問題出在哪。琢磨來琢磨去,他們手拍大腿明白啦——田長豆,豆養(yǎng)田,互依共存越千年??上侠镉衅ヱR,啃傷豆秧踩壞田!
境域范圍內(nèi)的人名或地名暗藏著相生相克之命理,這是一種肉眼無法看到、人體無法抗拒的能量,一旦“相克”,須及時“破”掉,否則后果很嚴(yán)重。舉一個例子說吧,《三國演義》里有個號稱“鳳雛先生”的人物叫龐統(tǒng),乃劉備帳下一謀士,與諸葛亮齊名。一日,龐統(tǒng)率部行軍,行至某處,山狹樹深,心下甚疑,勒馬問話:“此處是何地?”部下回答:“此處地名落鳳坡?!饼嫿y(tǒng)大驚:“鳳雛遇此落鳳坡,吾命休矣!”遂下令疾退。這時,只聽得山坡前一聲炮響,箭如飛蝗,三十六歲的龐統(tǒng)腹背受敵,竟死于亂箭之下。
田姓人和豆姓人想到前車龐統(tǒng),只覺得背后生風(fēng),涼氣嗖嗖。怎么辦?既然姓氏有妨克,何不從地名上找個“破法”?主意拿定,兩姓人家行動起來。在陳家溝通往溝外的路線上,左邊的溝野地塊是田姓人的,田姓人給地塊取了個“蛇凹溝”的名字;右邊坡梁上的地塊是豆姓人的,豆姓人給取了個名字叫“狼凹背”。不是說馬姓人是“馬匹”嘛?那好,你敢進(jìn)田姓人家的地盤,毒蛇毒死你;你敢進(jìn)豆姓人家的地盤,惡狼吃了你;想平安無事,你最好順著溝底走人,離開陳家溝,否則,溝里沒有放馬處,遲早困死你!日子過得久遠(yuǎn),馬姓人家在無影無形的絕命氣場中最終走到了關(guān)門閉戶。從那開始,陳家溝就成了“田”“豆”兩個姓氏的天下,一直延續(xù)到今天。這里需要插一句:不知何年何月起,陳家溝豆姓人將姓氏寫成了“竇”字,但也有仍寫成“豆”字的。喜歡訪古的人們,不妨去陳家溝走走看看,那里“土地平曠,房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相通,雞犬相聞”,好似一處桃花源呢。
出了前柳溝村,拐一個不算大的彎就是木蘭底村了。這木蘭底村要說平常也真是平常,房子跟別的村莊一樣,土木結(jié)構(gòu),上下兩層,人字形瓦頂,冬天不怕風(fēng)雪,夏天不怕雨雷;村里人口稀疏,年輕的一代都進(jìn)了城市,上了年紀(jì)且難舍家園的老人留守著斷壁殘垣的村莊。說它不平常呢,也確實有些來頭——據(jù)老人們口口相傳,當(dāng)年的花木蘭替父從軍曾在這里歇腳,為了紀(jì)念,村莊的名字成了“木蘭殿”。當(dāng)?shù)乜谡Z里“殿”和“底”發(fā)音差不多,歷經(jīng)千余年歲月演變,便成了現(xiàn)在的“木蘭底”。木蘭底村東北向二里地的地方,有個“馬圈村“,傳說花木蘭及其部下曾在村里圈馬,村子因此得名。
話至此處,定有人憤憤:“傳說傳說!盡是捕風(fēng)捉影胡扯!”先別罵風(fēng),有個詞語還叫“無風(fēng)不起浪”呢,如果沒那樣的歷史事件,淳樸的人們會將故事從一千多年前傳說到現(xiàn)在?況且,《木蘭詩》里有這樣的句子:“旦辭爺娘去,暮宿黃河邊,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旦辭黃河去,暮至黑山頭,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燕山胡騎鳴啾啾。”由此可見,花木蘭的故鄉(xiāng)距離山西境內(nèi)的黃河不遠(yuǎn),那么,我們來做個大膽推想:花木蘭離開家鄉(xiāng),頭一天走到現(xiàn)在的山西芮城縣(黃河在歷史上曾幾番變道,這里不細(xì)究。而今流經(jīng)芮城縣,距柳溝河大概百十里地),第二天繼續(xù)翻山越嶺,朝北京燕山方向進(jìn)軍。行至柳溝河時,天正晌午,花木蘭下令,將戰(zhàn)馬圈在馬圈村添加草料,士兵們在木蘭底村起灶造廚野炊。
午飯后花木蘭領(lǐng)兵繼續(xù)行軍,行至黑山頭時天黑了,只得安營扎寨先住下。木蘭底村往西翻過幾架山有個黑腦嶺,新中國建國初期,國家勘探隊曾在那里探出鋁、媒等礦藏,礦藏埋得太深,至今未曾開采。在當(dāng)?shù)乜谡Z里,“黑腦嶺”與“黑山頭”一個意思,那么,《木蘭詩》里的“黑山頭”應(yīng)是如今的“黑腦嶺”咯。從黑腦嶺望北京燕山,千里相隔,顯然看不到也聽不到什么,那么”燕山胡騎鳴啾啾“又該怎么理解呢?這里先做兩種推想:
首先,花木蘭第一次遠(yuǎn)離家鄉(xiāng),滿心想著家里的爹娘難以入睡,加之報國心切,恨那胡虜進(jìn)犯,恍惚間,好似聽到胡虜戰(zhàn)馬肆無忌憚的嘶鳴聲,這是情理中的事情。
其次,黑垴嶺不遠(yuǎn)處有個山莊如今叫“燕家掌”,千百年前,這燕家掌緊挨的山嶺或許叫作“燕山”,這燕山或許出產(chǎn)一種名為“胡騎”的戰(zhàn)馬。此處,不須將“胡騎”理解為“胡虜胯下之馬”,一如現(xiàn)代人不須將“藏獒”理解為“唯西藏出產(chǎn)的犬”那樣。其實,“啾啾”這個象聲詞常指小蟲小鳥發(fā)出的聲音,《木蘭詩》里解釋為馬叫聲,顯然很牽強(qiáng),如果理解為燕家掌一種叫“胡騎”的鳥在不厭其煩地叫,也說得過去。夜深人靜,山鳥啾啾不休,鳥聲擾得花木蘭心緒萬千,輾轉(zhuǎn)發(fā)側(cè)……推斷離不開傳說,總之,木蘭底村與花木蘭替父從軍在歷史上一定有其重合處,感興趣的人們不妨前往考察論證。
再來說馬圈村。馬圈村曾有個“狂氣”漢子做了一件狂氣的事情,人們至今記得。上世紀(jì)七十年代末,柳溝河一帶遇到了多年不見的大旱天。按老人們傳下來的規(guī)矩,柳溝河人們開始“求雨”。整個過程是這樣的:各生產(chǎn)小隊派出巧手婦女蒸“三牲”——面羊,面牛,面豬;派出青壯男人們?nèi)ヱR圈村后邊的圪叉河羅鍋甕舀水,必須將水甕里的水全部舀出來;三牲蒸好后,便由專人端去羅鍋甕上供。供誰?供羅鍋甕里的老鱉精唄。那誰又問了:這又說的是哪里胡話嘛?!莫急,細(xì)細(xì)聽來——柳溝河流到馬圈村西部的時候,陳家溝流出的小河從左側(cè)匯進(jìn)來,一條河長出了枝杈,當(dāng)?shù)厝司头Q這交匯處為“圪叉河”。圪叉河上游幾十步遠(yuǎn)有個羅鍋甕。當(dāng)?shù)厝肆?xí)慣用一種口小肚大地兒圓的鐵鍋做飯,管它叫“羅鍋”。羅鍋甕是個形似羅鍋的大水甕,傳說甕底有三股泉眼,像羅鍋底部的三只腳那樣分布著,常年不斷地向上涌水。
老人們說,羅鍋甕里住著老鱉精,天旱的時候,只要把甕里的水全部舀凈了,老鱉精受不得沒水喝的苦,會立馬使出神功呼風(fēng)喚雨,這樣一來,地上的旱情就有救了。這個求雨辦法沿用了多少代,誰也不知道,反正在這一年失靈了:供了三牲,舀凈了甕里的水,沒有誰看見甕底有啥老鱉精,倒是那天上的紅太陽強(qiáng)光四射,讓人們滿眼仁里耷拉著奄奄一息的莊稼。馬圈村那位狂氣漢子受不了老鱉精這口鱉氣,他一路罵娘罵到羅鍋甕跟前,見四處沒人,褪下褲子,蹲在甕沿上就“冷水鍋煮餃子”拉了一泡屎。他說:“該死的鱉精你不識抬舉!上了三牲供你不肯下雨,我今天給你上一桌米田共,看你知不知個香臭!”
這“米田共”有個來歷。出了名的端氏鎮(zhèn)賈圪洞賈府有個九姑娘,長得粗笨,略顯不俊,門當(dāng)戶對的小伙子都不想和她結(jié)親,到了婚配年齡只好下嫁給柳溝河北邊數(shù)里外的十里村富戶家。洞房花燭夜,九姑娘輕蔑地問新郎官:“你生在有辦法家(指有錢家),都吃過些甚(什么)好吃的?”新郎官不假思索地回答:“甚都吃過?!本殴媚锲财沧欤骸俺赃^米田共沒?”答“吃過”。九姑娘柳眉倒立,三寸金蓮照著新郎官“嗡噔”便踢了過去,毫無防備的新郎官沒弄清咋回事兒,“撲得隆通”就摔地上了。新郎官心里有氣又覺得惹不起九姑娘,起身跑去爹娘面前告狀,前因后果告了個端端底底。他爹說:“石碣種啊,米田共摞在一起是大糞,吃屎長的你啊?還不回去給九姑娘賠情!”“石碣種”是當(dāng)?shù)厝艘痪淇陬^罵話,指傻;“米田共”仨字摞一起,正是繁體字里糞便的“糞”字。從此,當(dāng)?shù)厝藢δ切┛谌魬液哟笱圆粦M的人便有了一句問話:“你吃過米田共么?”
狂氣漢子才不管此“共”非彼“供”,反正發(fā)“供”的音就成。他給老鱉精上完“供”,怒氣消了一多半,心想回家吧,別在太陽底下曬蔫。他剛走出圪叉河沒幾步,就感覺背后有大風(fēng)跟來,他趕緊手搭涼棚環(huán)望了天空一遍,只見一朵黑云從山背后游上來,像只黑老鱉。他罵那黑云:“日你娘,紅花大爾樓(當(dāng)?shù)乜谡Z,指太陽),指望你還能圪滴一滴雨?”黑云好似聽懂了他的罵話,不服氣地迅速擴(kuò)大,不一會兒就把太陽趕跑了。風(fēng)開始狂囂,卷起砂石敲向地里莊稼,敲向山前嶺后,不知來向的悶雷和大雨點也開始發(fā)飆??駳鉂h子暗道一聲“不好!老鱉精發(fā)怒了!”,隨即用手做擋頭,遮住半個頭臉往家里跑去。
說時遲那時快,拳頭大的冰雹從天上砸下來,砸得狂氣漢子沒地兒躲沒地兒藏,好不狼狽。圪叉河到家不足五百步,他好不容易跑回家,摸摸頭上背上,包子疙疙瘩瘩一個挨一個。天晴后,柳溝河的人們一對比才知道,一道溝落雨的村莊里,唯有馬圈村比其他村特殊:大雨加冰雹,原來旱得要死的莊稼,經(jīng)了這場罕見冰雹后更不好活命了,馬圈人罵狂氣漢子不該跟老鱉精發(fā)狂。嘻!凡人不被逼到極點,哪有勇氣去跟那些妖精鬼怪發(fā)狂?狂氣漢子有血性,狂得正好呢!